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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梦里的他还是个少年,视野所及之处皆是一大片赤红,在一片赤红模糊中,他最爱的两个人被吊在庭院中的枯枝上,没了声息。 周围人都在嘲笑他,在起哄着什么,刺耳的笑声中依稀夹杂着什么“爬过去,爬过去……”的哄闹声。 他抬起头,咬牙把期许的目光投向那个他称为大伯的男人,可那人却假惺惺地对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那一瞬间,他的心跌到了谷底。随后他垂下了眼帘,遮住了带血的瞳孔。 少年低下身体,缓缓地朝前方那个对他大开着双腿的男人爬过去。 而当他爬过了那人的胯下后,那个他称之为大伯的男人还上前将他搀扶了起来,假意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他握紧拳头,朝着男人露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笑容,眼里有他所不知道的液体涌了出来…… …… 洪膺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自己脖间有些湿意,等脖间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时,他陡然惊醒,才发现是抱着他的男人在抽噎。 洪膺有一瞬间的诧异和震惊,他扭过头去看从背后环着他的男人,只见那个平日里不可一世的白钧煜正闭着眼,黄豆般大小的泪珠正从他紧闭的眼中不停地渗出来,顺着眼角滴落到了他的脖颈间。 男人纤长的睫毛早被泪水打湿,眼角一片红,瞳仁在眼皮底下不停地转动着,似乎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而搂着他胸腹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力道大到洪膺都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洪膺试着去掰开他的手,想从他怀里出来,然而他越挣扎,那人手上的力道便越紧。 几番挣扎下来,他身后那人也有了转醒的迹象。 洪膺不知怎的,忽然就不敢动了,他僵着身子,转动眼珠子去看埋在他肩窝里的白钧煜,就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 然而白钧煜也只是蹭了蹭他的肩膀,之后便没了动静,就连先前的抽噎也停止了。 青年瞬间松了口气,保持着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脑子里一直在回想着刚刚那让他震惊的一幕。 他从未见过白钧煜脆弱的样子,更别提哭泣了,在他的认知中,这人强大狠戾到无所不能,又是一手遮天的一方军阀,行事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平日里总是挂着一副游刃有余的慵懒笑容,半阖着眼把所有人和事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在梦中哭泣吗…… 洪膺皱着眉想的正入神,后边抱着他的人动了一下,随后松开了对他的桎梏。 一阵悉索声过后,洪膺瞬间觉得后背空了一大块,空荡荡的,有些凉意。 不知怎的,洪膺不想让白钧煜知道他醒了,于是他只能侧着身子,等着那人离去。 很快,那人便收拾好自己拉开了门。洪膺没有等到那人关门的声音,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 “你可以走了。” …… “我说白钧儒,你这两年的军校生活就这点水平?你看你都被你哥揍成啥样了?” 方悦从驾驶位回过头来,打量着坐在后座上不住往后张望的白钧儒,语气有些揶揄。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好好开你的车吧!” 坐在副驾驶的李松容小心翼翼地瞥了眼后座上一晚上没开口的人,朝着方悦眨眼示意,让他别找事。 “开屁车开,我都开了一宿了,也不跟我说去哪里,我再这么一开,就要开到容县了。” 很明显,方悦并没有收到李松容的暗示,开了一夜车的他有些不满,昨晚上他正揽着佳人打算好好醉生梦死一番,没想到被李松容拉到了白府,到了才知道是来救白钧儒的。 那会夜色正浓,他也没看到白钧儒脸上的伤,以为就是这位二世祖日常和他家大哥闹别扭搞离家出走那一出。 从小到大,他这一出上演了无数次,而他们也陪着他任性,可方悦从来没在白钧儒脸上身上见过伤,这天刚蒙蒙亮,他就发现了白钧儒的不对劲。 这家伙从上车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按理说三人两年没见过了,应该找个地方好好叙叙旧,喝他个不醉不归的。可现下这个状况,很明显有些不对劲…… 方悦怕捅出什么篓子,到时候白都督把他活剥了都不为过,所以他才停了下来,打算问问是怎么回事。 “说吧,你怎么回事?怎么被你哥揍成了这个样子?” 他没有理会李松容明显变焦急的脸色,直接询问出口。 外边初阳东升,天地间一片金黄,可那金灿灿的光线并未达到垂着头的白钧儒脸上。 他隐在黑暗中,乱糟糟的卷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眼睛。 半响,他殷红的唇动了动,吐出了三个字。 “回烟城。” “什么?” 方悦没听清白钧儒在讲什么,他侧过脸,伸长了耳朵,试图听清。 “回哪?” 李松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诧异地看向了白钧儒,瞪大了双眼。 “烟城。” 少年抬眸,平日里充满活力的桃花眸子黯淡无光,黑洞洞的瞳仁沉的不可思议,他越过方悦和李松容,直直地盯着前方,眼睑处一片赤红,配着他那张惨白的脸,竟让人有些发怵。 片刻后,车子重新启动,往来时的方向开了回去。 秋风起,枯黄的树叶“悉悉索索”地落了一地,有几片打着转落到了洪膺的肩上,他在石椅上坐了许久,日光已经从金黄变成了浅白,这是他这两天以来第一次走出那房门。 院子里只有他一人,挺直着腰身坐在那像一尊雕塑。 你可以走了。 天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可当这个时刻真正来临时,洪膺却陷入了怔愣和迷茫中,有些不知所措。 恍然间,就连那人何时走了他都不知道。 时运不济,莫名其妙,这大概就是他这两年的写照。 莫名其妙的开始,莫名其妙的结束。 也是,他这等小人物又如何能揣摩的到那种大人物的心思呢。洪膺自嘲地笑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攥紧拳头站了起来,猛地朝旁边的老树重重地挥出了一拳。 粗壮的树干自然不会动摇半分,只不过剧烈的疼痛让洪膺的脑子瞬间清醒了。 他收回手,眼睛红了一圈。随后也没理会已经破皮渗血的指关节,头也不回地往大门方向走去。 是时候结束了,就当这两年做了个噩梦吧。 他在心底默默地安慰了自己一句,可他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他结束了一个噩梦,却是忘了还有另一个噩梦在等着他。 而他刚出门,便迎面撞上了那个噩梦。 “白钧……儒?” 洪膺有一瞬间的怔愣,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只是呆呆地任由那人紧紧抱着他。 “洪膺大哥……我们走!” 白钧儒哑着嗓子松开了洪膺,拉着人就要往边上的车里钻。 洪膺愣了会神后,便快速甩开了他的手,眉毛皱了起来。 “去哪?” 青年的声线低沉沙哑,这一问,倒是多了些凶恶在里边。 “救你啊!你也不想待在这鬼地方吧,跟我走吧!” 白钧儒并未在意自己被甩开的手,他回过头,白皙的脸上伤痕清晰可见,嘴角甚至还肿着,焦急在他那双大眼睛里一览无余。 洪膺这才看清楚他脸上的伤,而差不多的伤痕,他同样也在白钧煜脸上看到了。 他们这是,打了一架? 洪膺被自己的猜想惊了一下,心里暗自猜测着,脸上却摆出了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不需要了,洪膺在此别过,还望二少爷高抬贵手,放过洪膺。” “别……过?为……为什么?” 少年急忙抓住青年的手,眼睛瞪的浑圆,似乎不理解青年所说的话。 洪膺没能把手抽出来,白钧儒把他的手抓的死紧,他压根无法挣脱。 “没有为什么,请二少爷放手。” 洪膺的眉毛皱的死紧,他用了死劲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可那白钧儒的手像是焊在了自己手腕上一般,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不行……你不能走!你为什么要走?我不允许!” 少年的脸煞白煞白的,衬着眼底那抹红,看起来有些可怜。 李松容和方悦在车子里看着外面的两人拉扯了起来,急忙下车,想着一会打起来好歹还能帮一下白钧儒,毕竟那洪膺看起来身手不凡,据说一年前还参加过战争,要真打起来,白钧儒只有挨揍的份,虽然他们三人加起来都可能打不过那洪膺…… 两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大概也能猜出来一些了,无非就是白钧儒又因为眼前那傻大老粗和他大哥起了冲突,被禁了足,他大哥还把那大老粗送到了这么个地方关起来,不让两人见面,这才有了白钧儒上演的这么一出。 两人脑中已经上演了无数白钧儒为了这么一个大老粗和他大哥决裂的场景,却不想他们的设想在最后竟成了真,自然,那都是后话了。 洪膺没想到白钧儒出去了两年,回来力气竟变得如此大了,他被拉扯的烦躁了,左手直接成拳,照着白钧儒的肩侧就是一记左勾拳。 青年的拳头虎虎生风,白钧儒被打的踉跄了一下,手上却依旧死死握着洪膺的手腕,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水里那根唯一的漂木,死不松手。 “唉你怎么打人啊……” 眼见白钧儒挨揍,那两人急忙冲了上来,却碍于洪膺那张能杀人的脸又止步了。 “白钧儒,放手!” 洪膺手腕上都被攥出印子了,他低吼了一声,决定不再和他废话了,然而他的第二拳才刚扬起,赤红着眼的白钧儒忽然便放了手。 青年扬起的手硬生生悬在了半空中,他呆愣了须臾,迅速收回了手。 少年红着眼望着他,乌黑的瞳仁泡在了一汪水中,卷翘的睫毛早已湿漉漉的,他一眨眼,大眼便兜不住里边的液体,一股脑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洪膺大哥……不要走……” 白钧儒咬着唇,纵使是长了个子,变了相貌,他依旧是两年前那个动不动就哭的哭包。 洪膺分不清这人是在装可怜还是真可怜,他心里乱糟糟的,思考片刻后还是选择转身离开。 然而他刚一转身,后脖子处就传来了一阵剧痛,他没来得及反应,身子一软,人便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渐渐模糊的视野中,是红着眼睛弯下腰面无表情接住他的白钧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