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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里第七个孩子,不是最后一个。 我妈一共生了多少个可能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到我17岁的时候家里一共有五个人,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他们哭着出生,最后像一颗石子掉进水里一样销声匿迹。我相信他们都死了,否则,为什么我有这么庞大的一个家族,当我走在街上,无数次放眼望去,会感觉那么孤独? 我的父亲是一个小职员,英国佬的做派,竭力维持中产阶级的体面,但他的那些钱带回家来就像投进无底洞一样被吃掉了。屋子里尽是啼哭声,相反地,他格外沉默,不过后来我也觉得可能是他羞于展示自己结巴的口癖。 他很壮。在我印象里他是一个闷不做声的方块儿,在家里挪来挪去,惯于向我妈发号施令:饿了,吃饭!补衣服!把老幺的嘴堵——堵——堵上!他一结巴就生气,相应的,我妈和我们几个大孩子就会倒霉。 我妈大概像奶牛一样有三对乳头,不然怎么堵得住那么多张嘴?照这样推理,她还得有四双手,一双煮饭,一双洗尿布,一双缝补衣服,一双应付她的丈夫,否则恐怕又要弄出一个新孩子来。 她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只知道那大约是个很可爱以至于可笑的名字,梅宝?或者—— “婊子!” 我父亲经常一边打她一边骂。有一次他打聋了她的一只耳朵,有一次他把她的头按进金鱼缸,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抬起头的时候吃下一只金鱼,我看见一条抖动的鱼尾露在她的嘴唇外面,过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有一次,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我一把甩开她,说:“你懂什么,婊子?”她狠狠给了我一耳光,我今年四十二岁,至今还能想起那种脑袋嗡嗡的感觉。我呆住了,她也是。 过了一会儿,抢在我的眼泪流下来之前,她抱住我哭着说:“苏伊,你不可以这样叫我,只有你不能……这么多的小杂种里我只爱你,你绝不能——你怎么敢?” 第二天她出门买菜后再也没有回来。我爸不得不开始洗尿布、照顾孩子,一度精神崩溃。 最开始他说这婊子一定是跟人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妈妈不见了大半天,我说也可能是出事了,他不信。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我不想再看见第二次,我看着他那张方脸,猛然升起一种想把他的眼珠抠出来的冲动,我想抓住他的脑袋往墙上砸,一下!两下!三下!我想象他从怒吼到求饶到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我死死盯着他,以至于他把手伸向口袋,握住了枪把。 “你必须他妈的去找她,”我说,“否则我们今晚注定一个人死,一个人进监狱。” 过了三天,芝加哥警方从河里捞上来一具女尸,我坐在尸体旁边失声痛哭,以至于呕吐、昏迷,最后我醒来,坐在警察局的长凳上,肩膀上披着布满牲口骚味的毛毯。 他们说:“节哀。” 我说:“这不是我妈。” 我妈没有这么胖。她的手指很长,而不是这样,又白又肿,像萝卜一样,不知道她是谁,反正绝不是我妈妈。 后来我去学外科,解剖过无数尸体,街头横死的妓女和流浪汉们的,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有名或无名的,不分场合,我总是会突然想起那具被水泡涨的尸体。但我再也不能回到十七岁,不能亲手把她拆解,不能得知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有二分之一的概率我会在得知真相后彻底发疯,我也可以选择永远不去探究。我今年四十二岁。 “你看不出来有这么大,”苏珊说,“哦!……不过布彻尔也17岁了。” 我回过神来,朝她笑了一下,在路边停下车,附近有个咖啡店。她一下车就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我说:“怪味儿,哈?” “有一点点。”她说。 “何止!不过没办法,我家在联合牲口中心附近,这车跟马一样像个活的玩意儿,发臭。” 苏珊皱了皱眉:“好像不太像牲口味。” “也许经过蒸馏呢。” 她笑起来。 喝咖啡的时候,相对而坐,我发现苏珊今天穿的领子很高,没意思。我跟她不同,学的不是理工科,但往大的范围看,好歹都算学数学的专业。我真没想到和一个女人单独约会会聊到sine和co-sine,不过看她笑时的样子,我们俩也可以说是相谈甚欢。 “不容易啊,”我说,“女老师。其实我很支持把妇女从厨房里解放出来。”我确实支持解放妇女,更希望把她们从没必要的衣服里解放出来,漂亮女人穿少点对全人类都有益处。 我开始谈起我觉得她可以去造炸弹的事,内容大概没什么意思,不过我用一贯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方式和三百种眨眼睛的技巧把她逗得咯咯笑。苏珊笑的时候,我看着她,那副厚重的圆框眼睛让她看起来很老实。我觉得这样感觉很好,除了我的屁股还有一点痛之外。 紧接着,苏珊就谈起布彻尔的事。她说布彻尔在学校里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好像有什么心事,总之看上去很是孤僻,她很担心他。 我问:“他完全没有朋友吗?” 苏珊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哦!有一个低年级的女孩儿来找过他。”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是谁?” “佩特拉……?”苏珊费劲儿地回忆着,“很早的事了。她只来过一次,眼睛哭得红红的,把布彻尔叫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事。后来再也没来过。她的老师斯威夫特先生和我很熟,今天还抱怨说她逃学了,家里人也联系不上。” 我听了这话,小瓷匙“叮”地敲在杯沿。 “这真是太——”我竭力掩饰住如释重负的表情,“太遗憾了。看来,布彻尔短暂地交了一个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