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耽美小说 - 佞臣当道在线阅读 - 第三章

第三章

    燕梁有圣人御赐建盖的将军府,但因为他常年都在外头领军,大宅子怎么都得有人住,否则就破败了,于是就把他的爹娘接过去住了,毕竟贵族世家的房产都是私有的,比较好处理,不管是出售还是租赁,都是自由的。

    两位老人家一听说自己儿子刚回来就把穆岁秋领回家,吓得立即出门探亲访友,还说十天半月内都回不来。虽然不在官场,但贵族王孙互相之间都有相应的圈子,像穆岁秋这样的重臣,他们可不想沾上关系,虽然不明白燕梁为什么会这样做,也不想哪句话说错了,成了连累儿子的把柄。

    穆岁秋的父母在他尚在襁褓之中时遭连兵祸去世,他由叔婶养大,后来他的叔叔重病,婶婶又不善经营,不出一年铺子和房子都变卖出去了,越来越衰败,甚至连给叔叔治病的银子都拿不出了。

    有一位长歌门的先生在小镇办事时偶然听了穆家的传闻,上门拜访见穆岁秋果然清秀聪明,向他的婶婶提出要将他带到长歌门求学的意思。

    幼时的穆岁秋自然是不愿离开自己叔婶的,但大人们却只能狠下心肠,为他做最好的打算。他的叔婶在穆岁秋离开后便搬家了,以至于穆岁秋在上学时寄给家里的每封信都被退了回来,长歌门的先生们不忍他伤心,将那些被打回的信全都收着。

    当他完成学业,考取功名能入朝为官之时,才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动用一切手段到处寻亲,然而他得到的只有噩耗,将他视若亲子的叔婶在很多年前不在了。现在他府邸的老管家,就是穆府曾经的旧人,也是叔婶临终时陪伴着他们的老仆。

    同样是人少的大宅,穆岁秋的府邸无端的就比燕梁家寂寥太多,甚至都不怎么回去住,或许主人的无牵无挂,也对宅邸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见穆岁秋撩起轿帘看自己的宅邸,燕梁笑道:“怎的,穆大人是想从我将军府的正门,坐八抬大轿进来么?”高官重臣府邸的正门一般都是不开的,往来大多都是侧门,好在燕梁的将军府侧门并不窄,八抬大轿直接就进了去。

    “燕将军敢开,穆某也不敢进。”亲热过后的穆岁秋在略微恢复体力之后,又重新回到了工作之中。燕梁是第一次看穆岁秋的办公状态,这已经是他手下的左右丞事先筛选过的公文,即便他效率已经足够快速,甚至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依然是做不完的事情。

    可以说这次八抬大轿的同乘之旅,让燕梁对这位白衣卿相大为改观。

    “热水是现成的,你先去沐浴,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见穆岁秋只是嘴上应了,眼睛和手依旧对工作恋恋不舍,燕梁顿时无名火起,直接把人从轿子里拽出去,一蹲一起,把人像扛沙包一样拐走了。

    本来穆岁秋就体力不济,这般突然又蛮横被抗走,脑袋倒垂着,实在是晕。八个暗卫互相挤眉弄眼,谁都不愿意过去,最后是两个主要负责人无奈跟上,其余六个原地待命。

    “亏得你是“霜明”的主人,竟浑身的破绽。”燕梁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要知道穆岁秋的剑术在长歌门里是出类拔萃的,那把霜明剑就是他年少时力战同门高手,身为最终优胜者的奖励。

    “霜明剑已经没有了,三年前我在比试中输给了叶公子……他将霜明融了之后,以自己的剑意相融,铸成了赤霄。”但凡有些名头的江湖中人,都有一把趁手的专属兵刃。霜明剑从穆岁秋求学到成名,再到入朝为官,一直伴他经历种种,这样的兵器已经不单单是物件了,更是密不可分的伙伴。

    燕梁的陌刀也是一样,多少次和他在沙场进退,多少次以刀锋斩断敌人的兵器,所以他知道这种感觉。穆岁秋怎能随随便便将霜明送人,又眼睁睁看着其他人将它融了,从内到外再无一丝熟悉的气息,完完全成了别人的佩剑,然后他的语气平淡到就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穆岁秋口中的叶公子,全名叶千枝,是已故王妃叶万芳的亲弟弟,安王李协的小舅子,可以说是朝廷和藏剑山庄活生生的纽带了,在藏剑山庄和长安城两处都有住处,哪里都能待。

    上个月他刚过了十九岁生辰,排场极大,不管朝内的王孙贵族,还是朝外的江湖百姓全都来了,以自己的方式为他庆贺。叶千枝性子直率,为人爽侠,虽然身份贵重,但与他相交却不需要什么心思,这样的人犹如误入长安城阴霾的一缕阳光,很难不让人喜欢,连带那个天策府情深义重的鳏夫,提亲的都快踏破安王府的门槛了。

    苍云军长期面对都是边关极为凶悍的敌人,所以他们的玄甲除了防御力高之外,也有不少玄机,像这尖锐的手甲,平常是可以隐藏起来的,但如果想伤人的话,只需扭动相应部件,锋锐立显。就像此时,燕梁将穆岁秋放下后,手甲的锋利随时就能在那根白皙的脖颈上捅个窟窿。

    “连护身宝剑都可遗弃,穆大人没有半分自觉吗?”

    燕梁是真的生气,他果然还是无法理解穆岁秋的所作所为,他们并非完全属于长安,在成为将军与宰相之前,他们都曾是快意江湖的少年侠客,正因为有过这样特殊的经历,所以无论朝堂如何艰难,前途如何未卜,身上这份独属于江湖的烟火气,总是驻守着最后的底线。

    他以为穆岁秋也是如此的想法,所以尽管再难有使用霜明剑的时候,却一直也将它珍藏,结果三年前就把它送给别人融掉了!

    他,怎么舍得……

    “穆岁秋,你当真没有心么?”

    “自然是有心的,否则怎会雇佣暗卫?”穆岁秋解开腰带,毫不避讳的将衣衫鞋袜除下,进入到了浴桶中。“凌雪阁的链刃极其特殊,阻你一时半会,已经足够我反应了,所以燕将军是伤不了我的。”

    穆岁秋的暗卫是凌雪阁的人,而凌雪阁只有皇室才能驱使。

    “身负太后和圣上厚爱,纵然万死,也难以回报。”八个人里面,太后和圣人各占一半。“燕将军放心,凌雪阁往来的从来都是生死之事,他们只负责我的安全。”穆岁秋是让燕梁宽心,街上的荒唐事,不会上达天听。

    燕梁忽然收起先前的严肃表情,反而痞痞笑道:“我倒是想他们报告这事,圣人和太后的脸色肯定很有意思。”适时地插科打诨让先前还箭弩拔张的气氛瞬间消失。

    穆岁秋叹了口气,说道:“圣人才十三岁。”

    “那可是圣人,皇家的人有什么不懂的。”燕梁见穆岁秋追求快速而胡乱的洗了洗,重新将人按回浴桶里,“我知道穆大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心思全然都在工作上,我现在就去把那堆公文抱过来,你边批边洗。”

    工部与户部两边的精英联合办公在这段时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因为建盖踏星宫和军械库的关系,让两部的工作密不可分,一般来说要么是在宫里,要么都在侯大人的府中,都熟门熟路了。哪里晓得这次却是将军府里办公,文官们其实不大想来将军府,氛围完全不一样,连府兵都比其他地方的更凶。

    燕梁的出现和招呼让他们都惊惊颤颤的,划分了哪块地方让他们办公也都安排好了。一旦到了地方就好办了,几十号人铺开笔墨账册,该算账的算账,该画工程图的画工程图,就忙碌起来了。

    燕梁知道他杵在这里会让两部的大人们紧张,在安排妥当后便折身离开了,恰好碰到已经洗漱完毕的穆岁秋。

    八抬大轿里面有换洗衣物,所以他现在穿着的是一套更为家常的长歌服饰,玉冠束发再以他园内种着的一枝桃花为簪固定,既风流又别致。不得不说,燕梁确实被中书令大人惊艳到了。

    燕梁打趣道:“我们的中书令大人,现在要去做监察了吗?”

    “哪里就只是看着。”穆岁秋轻轻地叹了口气,走进屋内,有人察觉他的到来,不禁问起他的身体状况来,毕竟都听说他晕倒了。穆岁秋在短暂的安慰后,去到了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那处地方,两位大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熟稔到无需行礼的地步,自然而然的让了个空子出来。穆岁秋立即参与到庞杂的计算当中,踏星宫和军械库两个工程都非常复杂,最近还有其他要用到钱的大项目,摆在他们面前的类目又多又细,不免会有出错的时候,他们三个主要负责的就是最后的核算。

    燕梁本来是凑热闹想看这群人失态的模样,结果这群人是见惯了吗,居然没有半点反应?还文人呢, 全是一群木头。

    燕梁大概无法理解吧,一个月来每天都只能睡一两个时辰的两部大人们,在他们眼里只有数字和账目,其他全是浮云,体力不支昏睡过去之前,都一定把最后算出的数字告诉身边尚且清醒的同僚。他们这几十个人也根本不是同僚,简直是生死交托的战友。

    穆岁秋在率领两部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核算之时,还得一心多用,因为是在燕梁的府邸,所以他很清楚,前前后后有多少波人来找过穆岁秋,其中吏部和礼部的人最为频繁,毕竟科考在即,许多东西都得有人定夺,再往上呈报给太后与圣上,这本该是尚书省左仆射的事。再加上他自己中书省的事物,无怪会瘦成这样,必然忙到吃饭喝水都能忘记。

    燕梁还注意到明明尚书省的所有事都在找穆岁秋,却只有右丞在这里辅助他,甚至连右司郎中都不在,他随便拉了个官员询问之后才知道,左丞、左右司两个郎中、全都和杨老一块病了。

    圣人和太后定了穆岁秋给了尚书省右仆射的权利,直接气病了左仆射杨阆大人,既然是因为他,那么右仆射就必须担下全部的责任,不能出半点岔子。

    满朝文武都在冷眼看着,等穆岁秋撑不下去,痛哭流涕的向杨老认错,请恩师出山……燕梁直到昨天都还是其中一个,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其实穆岁秋也可以称病不朝,他担着那么多的事,休息意味着朝廷这部精巧的机甲核心将停止运转,就拿白州灾情来说,赈灾的粮款无法准时下拨,每天会有多少百姓死去。

    哪怕孤军奋战,穆岁秋也没有退后半分的意思。

    看他这个样子,燕梁想到了雁门关外每次以命相搏的冲杀。在国家脆弱,外敌凶悍时,所有将领兵士眼中的决绝,是属于他们的孤注一掷。

    原来文武,竟是殊途同归。

    大唐的建筑十分有特色,内部院落大通间的门窗尤其特殊,门即是窗,让大通间宽敞通风,代价就是一偏头就看得见守护他们的府兵,以及……坐在外侧台子上的燕将军本人。“燕将军是不是一直在盯着这边啊……”工部与两位尚书虽然是背对着他的,但能感受到视线,也不知道这位十分不熟悉,久不在长安的重臣,心里在想些什么,十分不安。

    “听闻燕将军的父母善于经营,产业颇丰……老侯,你是不是借他家的钱了?”面对工部尚书的询问,户部尚书侯成器气的一张圆脸全部皱了起来。“我倒是想借,他们家还借得出来吗!你是不知道燕家除了不好处理的房子铺子,凡是能够变现的东西,全都换成银子捐赠给了苍云军……朝廷根本——!总之,向他们家借钱,我是没那个脸开口的。”

    “一定是因为燕老爷让你帮忙给看看他家郊外水车的图纸有无错漏,你敷衍了事只说没问题,建着建着愣是出问题了,只能拆掉再想办法,拆的时候还差点砸到现场监工的燕家二老。现在燕将军回来了,要找你算账呢。”

    工部尚书大呼冤枉,他天天都在加班,哪里还能接私活,就随便的瞄了两眼打发去了。“天地良心,我哪里有时间帮忙看啊!”

    “肯定是你。”

    “肯定不是我。”

    因为太过疲劳,也因为高度紧张,所以这两位高官,以拌嘴来解压,穆岁秋与他们共事多年,心中自然清楚,遂说道:“两位大人想是累了,不如喝杯茶休息会儿吧。”

    穆岁秋起身的时候有些头晕,身体便晃了晃,吓得另一侧也准备活动一下的右丞将他扶住。

    “穆大人,您没事吧!”右丞真的太害怕了,穆岁秋若是有任何的头疼脑热,身体不适,比他自己生病还要紧张,朝廷里那么多事,千头万绪的,他顶不上,也搞不定。

    “没事没事,就是起来得急了些,所以没站稳。”穆岁秋拍了拍右丞的肩膀,示意他宽心,便向门口的燕梁走去。“燕将军,穆某有事请教,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燕梁和穆岁秋双双离开视线,两部的大人们全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燕梁临走之时还不忘把自己小案上的水杯和水果顺走了,一踏进屋就听到了穆岁秋的叹息。“穆某请燕将军收一收神通,若是吓坏了我们工部和户部的两位尚书大人,便只能抓燕将军去做壮丁,给我算账去了。”

    “这话倒奇了,我瞧的是你,又没看他们。”燕梁把茶杯递给穆岁秋,柔声道:“润润吧。”穆岁秋这才注意到他许久未能喝水,谢过后喝下了燕梁递来的茶水。

    “今天来找你的人之中,也有兵部……”燕梁话一出口又觉不妥,穆岁秋却听出了他的意思,笑道:“燕将军,你该不会以为和我睡了一觉,就能让我以右仆射的权能,让兵部给边军好处吧?”

    这话说得极其刺耳,燕梁自然也生起气来。“我们所求不过是“应得”二字!”

    穆岁秋知道燕梁恼了,忙敛了笑意,再开口时已不那么针锋相对。“雁门关的进出款项,很多是燕家的捐赠,所以将军只能亲力亲为,可以说是整个大唐最会算账的将军。”

    “兵部负责新兵募集,军需供给,当真是恪尽职责,让我成为大唐最会持家的将军,还真是谢谢了。”燕梁心中怒气未消,说得话自然阴阳怪气。

    “所以,精通账目的大将军,国库究竟剩多少银子,其中又有可以调用,你要不要亲自算一算呢?”穆岁秋知道他无论解释多少,燕梁都会抱着怀疑的态度,于是提出了令他足够安心的方法。

    明明燕梁就是想亲自见证,嘴上却还是打趣道:“我的中书令大人,你这是骗我做苦力吧。”

    穆岁秋也不戳穿他,凤目一弯,笑道:“是哟。”

    面对如此活色生香的穆岁秋,燕梁忍不住将人拉进自己怀里,拨弄着自己额前的碎发,无奈的说道:“中书令大人,你可真的太会了。”

    “对于燕将军的鼎力相助,我先给一部分利息吧,只是没银子值钱就是了。”穆岁秋捧住燕梁的脸,在脸颊上落下的亲吻。

    这样的吻,温柔又疏远,比直接亲在唇上更过分。

    “中书令大人还是给在唇上吧,将来我回雁门关的时候,才好把利息分给大伙。”在穆岁秋尚未回答之际,燕梁已经托住他的后勺,将双唇的柔软掠夺了去。

    两位尚书大人做梦也没想到,那位可怕的燕将军,居然和他们坐到一桌来了,然后他们的上司穆岁秋,还自然而然把其中最繁杂的部分,不动声色的分给了这位战功赫赫的武将。

    明摆着欺负人吧?这两个人果然不合。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燕将军在向他们请教了几个需要注意的问题之后,确实能参与到核算的工作中来,甚至能说他……非常顶用。不愧是燕老爷儿子,天赋管够,对数字和银子都很敏锐。

    燕梁越算越心惊,只有直接参与其中,他才知道朝廷表面上撑着的门面,有多么辛苦。元气未复又遇上天灾人祸,国库入不敷出。圣人从小受到先皇教导,深知国家是否强大,取决于军队的实力,但另一个当权者并不这么想,从一个修建军械库,另一个建盖踏星宫来看,两人的理解完全不同。

    “这真是……”

    感觉到穆岁秋的视线,燕梁警觉的住了口,他极为烦躁的瞥向四周,他知道这位中书令大人又在暗暗的下套,但凡他没忍住,说出任何有倾向性的评价,都会是他站队的信息。

    也因为这样,燕梁已经能下判断了,穆岁秋并非墙头草,他已经明明白白的选择了其中一方势力,若非如此,他怎会如此不遗余力的试探……

    最麻烦的是,穆岁秋会观察他,诱导他,自己却不会轻易漏出破绽,让燕梁查探出其背后势力究竟是谁。若是燕梁选择了相同的一边,他们会是伙伴,可若燕梁选择了对立面,就会被除掉。

    穆岁秋心机深沉,又不在乎手段,无论是敌是友,都让人忌惮。

    “穆岁秋。”燕梁突然连名带姓的喊中书令,让所有人全都竖起了耳朵。“之前我说过,你的八抬大轿可以从我家正门被抬进来的这件事,你真的能好好想一想。”

    “啥——!!!”

    整个大通间回荡着文臣们的惊叫,反而差点把外面守着的武将给吓死了。

    工部与户部的精英们,现场近距离的吃到了长安城第一大瓜。

    “你……”穆岁秋一张俊脸惊怒交加,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人,被气得大失仪态,若非两位尚书大人死命按着,只怕书桌就掀到燕将军脸上去了。

    面对文官之中第一权臣的怒视,燕梁却是极为轻佻的挑了挑眉,完全不带怕的。

    敌友不明是吧?阵营相违就要原地去世,是吧?既然和穆岁秋一块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又不会连累苍云军,那明面上就绑牢一些呗。

    都是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人,谁也别把谁当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