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耽美小说 - 梅花骨在线阅读 -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这一日终于回到瑞王府。这次是从正门进入,怀暄轻轻掀开车帘,望着府门上方悬着的巨大匾额——“瑞亲王府”,四个字笔走龙蛇,煜煜生辉。这几个字所代表的权力与财富令怀暄有些透不过气来,慢慢放下车帘,默默坐回座位。

    宇文真见他脸色有异,知道自己的身份又让他心中忐忑,忙搂着怀暄道:“这里是你的家呢,哪有人回到家里却这么不开心的?让旁人看到,还当我欺负了你。来,怀暄,快笑一个!”

    这时车外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奴婢闻莺云冉率府中人恭迎王爷、公子,给王爷、公子请安!”

    接着便有人打开车帘。

    怀暄向外看去,只见王府中两个主事的大婢女鲜衣丽容,正领着一群婢仆跪在车前。这阵势令怀暄十分窘迫,不由横了宇文真一眼,暗怪他不该如此兴师动众。

    宇文真受了他一记白眼,不但不恼,反而觉得十分有趣,便对着众人呵呵笑道:“都免礼吧,你们这些天也辛苦了,回头个个有赏!”

    众人一听,都高兴得轰然拜谢。

    宇文真和怀暄在众仆婢的簇拥下进了府,走过几层院落,才进了寝院。怀暄看着那熟悉华美的卧房,心中的滋味十分复杂,当初离开的时候,再不曾想到会重又回来,没想到在外面转了一圈,却又回到了原点。这就是自己后半生的生活吗?

    宇文真见他愀然不乐,忙搂着他坐在床上说着笑话。

    闻莺和云冉在一旁看着,心中暗自称奇,没想到公子当初离府出走,倒让王爷更爱惜他了。这一次王爷带着他从正门大摇大摆进来,唯恐旁人不知道似的,还让府中人都出来迎接,明摆着是在确立公子的地位,让府中人当他是正经主子。

    可公子也够别扭的,到现在也不肯露个笑脸,反而一副伤感的样子,亏得王爷肯这样花心思哄他,换了别个主子,定要怪他不识好歹了。

    云冉笑道:“公子在外面辛苦了,吃不好睡不好,好多粗活儿还要自己做,不知手上有没有生了茧子,现在回来了,可要细心调养,早些消了那风霜之色。”

    闻莺抿着嘴促狭地说:“王爷一听说公子要自己做饭洗衣,烧水劈柴,担心得不得了,只怕公子伤到累到,每天都要念几遍呢。公子这么一走倒是痛快,我们这些下人可跟着倒霉,只求公子今后再别这么玩儿了!”

    “是啊是啊,公子走了之后,王爷成天想着惦着,天冷了怕公子受寒,天热又怕中暑,倒比老妈妈话还多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毫无顾忌,倒把怀暄弄得满脸通红,呐呐地说不出话来,自然再没心思伤怀。

    宇文真见他愁云消散,腼腆可爱的样子,心中喜欢,也放心了许多,便向闻莺云冉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这时观月进来禀告说浴池已经准备好了,请二人过去沐浴。

    怀暄见观月一年不见竟瘦了一圈儿,原本圆圆的脸显出了尖下颏,便道:“你瘦了这许多,可是病了吗?”

    观月笑道:“哪来的什么病,纵然病了,见公子回来,也就全好了。只求公子再莫丢下我们,就是我们的造化了。”

    宇文真不想让观月多说,便带了怀暄到了后面的玉清池。

    汉白玉的池子里淌满清澈温热的泉水,两具优美赤裸的身体浸在里面,映着白玉的光泽竟显得珍珠象牙一般,分外细腻白净。

    宇文真哪肯老老实实洗澡,缠着怀暄又泼水又呵痒地嬉戏了好一阵。怀暄是很怕痒的,此刻被他作弄得喘不过气来,满脸通红地又躲又闪,有两次竟差点让他在池子里得逞。

    宇文真看着怀暄那又羞又恼,满脸红晕的可爱样子,喜欢得心里痒痒的,尽情作弄得怀暄够了,这才帮怀暄清洗干净,又将自己洗净了,两人上得岸上来,穿了白色的宽松长袍。

    宇文真笑着说:“先回房休息一会儿吧,很快就要用膳了,走了这一路,又累又饿,该好好歇歇了。”

    怀暄摇摇头道:“我不要回屋子里去。”

    宇文真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温柔地笑着说:“好,不想进去就不去,我们就在廊下吹吹风也很好,院子里的风景很不错的。午膳就在廊下用。”

    宇文真揽着怀暄来到游廊,云冉已听说二人要在廊下休息用膳,忙命人搬了一张宽大的软榻,放在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旁边设了小几,几上摆了茶点果品,又命将两盆娇艳的垂丝海棠放在软榻两侧,布置得优美而又舒适。

    宇文真看了点点头,搂着怀暄半卧在榻上。

    宇文真看着躺在自己怀中的怀暄,因为刚刚沐浴过,怀暄的脸上仍有一抹嫣红,包裹在白袍之中的身体十分柔软,脸上的表情恬淡而慵懒,半眯起眼睛十分乖顺。

    宇文真心头涌起一阵怜爱,一边轻轻摩挲他身上,一边柔声细语地同他说着家常话。

    微风轻轻吹来,带来了花木芳香的气息,宇文真柔腻的温存和沐浴后特有的疲倦令怀暄有了些睡意,偎在宇文真坚实温暖的胸膛上,便要睡了过去。

    这时宇文真轻轻摇着他道:“怀暄,不要睡,膳食已经摆上来了,用了饭再歇息才好。况且已入了秋,天有些凉,不好在外面睡的。”

    怀暄的睡意被他摇散了一些,勉强睁开了眼睛,眼神朦胧地望着宇文真。

    宇文真怜爱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扶着他坐了起来,舀了一匙鱼羹喂到怀暄嘴里。

    怀暄迷迷糊糊之间嘴里被喂了东西,那汤羹是极滑嫩鲜美的,一下子便入了肚,而且柔嫩细滑,极有江南风味。

    怀暄残存的睡意这下子全被驱散了,睁大眼睛问:“还是什么?像是江南菜色,但这样味道我却从未吃过。”

    宇文真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道:“枉我用了好多话哄你起来吃饭,竟不及一盏鱼羹有用。这是宋嫂鱼羹,宋五嫂是江南人,半年前来到兰京开店,她这鱼羹远近闻名,兰京无人不知。用料考究,做法也很独特,秘不外传的,因此她那店每日食客满座,生意兴隆得很。我第一次吃这鱼羹,就知道你定会喜欢吃。本想将宋五嫂请到府中来,专门为你作这道羹,但她却不肯,定要守着自己的店。因此若要吃的话,只能到她店里去买了。”

    怀暄心有所感,叹了口气,道:“一介女流尚能做出名堂,支撑门户,我…”

    宇文真见他又伤感起来,忙劝慰道:“一个女子在外面风风雨雨,很不容易的,亏了宋五嫂不是平凡女子。况且能与相爱的人在一起不好吗?既然两人真心相爱,又何必分什么彼此。我爱你,自然想让你能舒心自在地过日子,不必经历风霜磨难。换了你是我,也是一样的做法。怀暄,你哪里都好,就是太爱钻牛角尖了,若能放开心怀,才叫好呢,免得多愁多病的。”

    宇文真一边劝,一边喂怀暄吃东西。

    怀暄见宇文真笑语解颐,百般小心,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对宇文真笑了一笑,不再愁眉不展了。

    宇文真见他脸色晴了,心中高兴,愈加殷勤体贴地给他添汤夹菜。

    怀暄见宇文真只顾照料自己,他却没顾得上吃什么,便夹了一筷子鸭脯放到他碗里,轻声道:“你也吃啊。”

    宇文真见怀暄给自己夹菜,心中大喜,一口气都差点没喘上来,立刻夹了起来放到嘴里慢慢咀嚼着,边吃边看着怀暄,只觉得这鸭脯味道甘美无比,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怀暄见宇文真满面欢喜,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十分感动,自己只稍稍对他好一点,他就这样开心,而他平时对自己千疼万宠,自己却实在太冷淡了,今后实在是该多关心他一些。

    怀暄心中有了这个念头,言辞神态便亲近了一些。

    宇文真见他肯接近自己,心中更加高兴,眉宇间神采风流婉转,愈加柔情蜜意地哄劝着怀暄。

    听涛在一旁看到两人如此相好,舒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道:“天可怜见,我今儿罪孽可满了。”

    观月贴近她站着,闻言看了听涛一眼,脸上的表情却是深有同感。

    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才罢了,怀暄被宇文真喂得饱胀,便有心睡也睡不着了。

    宇文真见状抿唇一笑,拉着怀暄在院中慢慢走着,边跟他说些掌故轶事,讲着闲话来提他的精神。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时辰,估摸着不会积食了,宇文真这才带着怀暄进入房中,听涛已将被褥铺好,宇文真给怀暄脱去袍子,安顿他躺了下去,然后也脱衣上床,钻到被子里搂住怀暄,一边轻轻拍抚着他,一边低声哼着小调儿。

    宇文真声音柔和甜美,小调儿唱得婉转动听,怀暄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母亲哄自己睡觉时的情景,心中又温暖又感动。这些日子宇文真一直这样对待自己,把自己当做受了委屈伤害的孩子一般,细心呵护宠爱,时刻都不放松,真正令自己窝心得很。若能得他永远这般相待,心中便不该再有遗憾了,否则便太贪心了。

    怀暄想着想着,渐渐困意上来,抱住宇文真的身子,向他怀里钻了钻,便香甜地睡去了。

    宇文真的眼神如水,甜蜜无比地在怀暄面颊身体上流淌着,真想将这心心念念爱恋无比的人儿藏到自己心坎儿里去。

    宇文真回到王府的第二天便重又上朝议事,他撒手不管的这几个月,刑部着实累积了好些事情,因此每天早早离开,傍晚才能回来。但无论多忙,晚膳却是一定要与怀暄共用的。

    想着怀暄一整天看不到自己,定然十分气闷无聊。府中人虽多,能真正让他贴心合意的却没有几个,只怕他会不开心。

    其实他这倒是多虑了,王府之中收藏的图书字画甚多,怀暄可以随意取阅赏鉴,身边的云冉、观月、听涛和桃奴都是略通诗书,千伶百俐之人,每天说笑解闷,哪里会让他闷到了?

    但日子虽无忧无虑,当宇文真不在的时候,怀暄却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行走坐卧都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身影,想要那温暖的怀抱包裹住自己,要那温柔甜蜜的话语来抚慰自己。当怀暄蓦然惊觉自己离不开宇文真时,却已无法摆脱对宇文真的依恋。

    现在每天晚上成了瑞王府一天之中最温馨的时候。宇文真一整天没有看到怀暄,回到府中便加倍温存疼爱,言笑晏晏,分外亲近,连对下人们都是脸含笑容,浑不是从前那邪气放荡的样子。婢仆们虽仍谨慎小心,却已不再那么提心吊胆,阖府中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

    宇文真自然快活无比,况且怀暄近来时有体贴之举,显然已经安下心来,慢慢接受了自己,这王府便更像一个家了。

    怀暄的心也暖了起来,感觉自己就像一叶孤舟,漂泊了许久,终于有一个平静的港湾可以让自己停泊。他几乎是在贪恋宇文真给他的温暖了,在这种依恋之下隐藏的是深深的凄伤与无奈。

    宇文真十分敏感,很快便察觉了怀暄这种复杂的情绪。对于过去的事,宇文真已经无可奈何,只有好好把握住现在,因此只要他回到府中,便不再放开怀暄,不是搂着就是拉着手,绝不会让怀暄孤零零一个。夜里更是芙蓉帐暖,夜夜春宵,用自己灼热的身体融化怀暄的心。

    他这法子的确有效,只有当两个人紧紧结合的时候,怀暄那惶惑不安的心才能安稳下来。

    这天宇文真正在书房批阅文书,一个小婢在门外禀道:“王爷,荆墨回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宇文真一听,立刻将手中的文书“啪”地合上,道:“让他立刻进来。”

    很快,满面风尘之色的荆墨便走了进来,给宇文真请过安后,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低声道:“王爷,荆墨无用,这次的差事没有办成,请王爷责罚。”

    宇文真看看这个自己最得力之人,心知荆墨一向精明能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这个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的差事才让他去,没想到仍是不成。

    宇文真淡淡地说:“不用先急着讨罚,将经过细细说来我听。”

    荆墨答了声“是”,然后便仔细说了起来。

    越州距伊州路途不远,虽不及伊州那样金粉迷醉,但也是江南一座大城。

    不过无论哪座城市都有贫寒之人。

    一个青衣侍从下了马,站在一个简陋清贫的门户前,上前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打开门向外看了看,见到这侍从,觉得很奇怪,迟疑地问:“请问你找谁?”

    侍从见那少年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衫,虽破旧但却很干净,而且眉目清秀,气质儒雅,与那人果然有许多相似之处,便笑道:“请问这里可是柳家吗?”

    得到少年肯定的答复后,侍从又问:“那么您就是二公子柳怀清了?不知柳老夫人可在家吗?”

    少年听到“二公子”三个字,神情一黯,又听说这人要找母亲,便疑惑地问:“你是谁?找我母亲有何事情?”

    侍从一笑,道:“我是从兰京来的,有你哥哥怀暄公子的消息,特来报知令堂。”

    柳怀清听了一愣,马上又惊又喜,一把拉住侍从的手,急切地问:“你有我哥哥的消息吗?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你快告诉我啊!”

    侍从见状,心中暗叹,果然是兄弟情深,便温言道:“二公子别急,怀暄公子现在就在兰京,过得好得很。我这次是奉主人之命,有事与令堂相商,请二公子快去禀告。”

    柳怀清听了,高兴得连门也顾不上关,转身向里跑去,边跑边叫着母亲。

    过了一会儿,柳怀清又高高兴兴地跑了出来,拉开大门道:“这位哥哥快往里请,我母亲在堂中恭候呢。”

    侍从道了声“不敢”,将马拴在门外,跟着柳怀清便穿过院子,进了正堂。

    侍从四下一打量,心中暗叹,柳家的院子里已是空空荡荡,房中更像是被风扫过一样,连张多余的纸片都没有,日子过得的确艰难。

    堂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虽是布衣荆钗,脸上不施脂粉,但容貌端庄,眼神淡定,斯文中透着刚强。

    侍从知道这便是柳夫人了,忙施礼道:“见过柳夫人。”

    柳夫人文氏欠身还礼,微微一笑,道:“小哥多礼了,一路辛苦,快快请坐。怀清,快些奉茶。”

    侍从在一旁的椅子上斜鉴着坐下,这时柳怀清端了两杯茶上来,放在桌子上。

    侍从拿起粗瓷茶杯,在杯托上先转了转杯子,这才轻轻揭开盖子,篦了篦,然后啜了一口,将茶盏又放回到桌子上。

    文氏见他这一套动作中规中矩,从容不迫,心中暗暗惊疑,不住猜测,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老身先夫早亡,家道中落,待客只能用这粗茶,还请小哥见谅。”

    侍从品着那茶,半点味道也无,想是街边一文钱一包的下劣货色,就这还是待客用的,想必他们平时喝水都是不放茶叶的,口中却连称“不敢”。

    文氏看了看他,缓缓地说:“听说小哥从京城来,并且有怀暄的消息,可是真的?”

    侍从忙站了起来,道:“回夫人,正是。小人名叫荆墨,是瑞王府的侍从,怀暄公子现在正在瑞王府做客,与王爷十分投契,得王爷十分礼敬,尊重无比。因为公子非常思念亲人,所以王爷特意命我来接夫人一家上京去与公子团聚。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柳怀清一听哥哥竟与赫赫有名的六王爷成了朋友,顿时十分高兴,欣喜地对文氏说:“母亲,我就说吉人自有天相,上天生人再不会辜负的,哥哥那般人品学识,定然不会一直受苦,这不是拨开云雾见了青天吗?我们快去兰京看看哥哥吧,已经六年没见了!”

    文氏不悦地瞪了一眼一脸兴奋的二儿子,道:“大人说话,你乱插的什么嘴?还不安静待着。”

    文氏教子极严,柳怀清见母亲有些生气了,便不敢再说,闷闷地立在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文氏教训完儿子,转头平和地对荆墨说:“犬子让小哥见笑了。老身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哥直言相告。当年因为先夫病重,无钱医治,老身这才忍痛卖子救夫,但人命天定,终究不能挽回。只是当初怀暄是卖身为奴的,身份低贱,不知因何能得王爷青睐?”

    荆墨心头一跳,刚才看这夫人举止,便知是个端正聪敏之人,恐怕没那么容易说动,现在果然惹了她怀疑。好在自己早有准备,便从容地一笑,道:“当年公子辗转成为相州提学谢大人的书童,谢大人见他知书识礼,十分喜爱,悉心教导,不曾误了他的功课,后来又怕误了他的前程,便还了他自由之身,放他走了。公子游学至京城,巧遇瑞王爷,两人谈论文章十分相得,王爷便邀公子到府中做客,对公子十分厚待,交情是很好的。能与王爷成为知音,也是公子的福分啊,哈哈哈!”

    文氏却不是个耳根软的人,立刻便听出他话中的漏洞,追问道:“怀暄得了自由之身,为什么不立刻回家里来?又为什么不参加科考,谋个正途出身?成日勾留在王府,到底为什么?”

    荆墨脸不变色心不跳地侃侃说道:“公子得了自由之时,当年的科考之期已经过去,公子便来到京中,想找一些名师大儒求教研习,恰巧便遇上了王爷,此后一直在王府读书,要等学问精深了再博取功名。夫人切莫怪公子。”

    文氏闭了闭眼睛,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目光犀利地盯着荆墨,话语如刀直指人心地说:“你且和我说实话,怀暄是不是沦为以色事人之辈?”

    此言一出,柳怀清立刻大惊失色,荆墨虽仍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心头却也“咯噔”一下,窗外还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荆墨微微侧转脸,眼角的余光扫见一个杏黄衫子的纤巧身影正飞快跑开了。

    荆墨很快便收拢心思,平静地说:“夫人何出此言?王爷敬重公子,从不曾有半分亵慢,一直以礼相待。夫人切莫想歪了。”

    荆墨嘴里说得正经,心中却知这“礼”字究竟是指礼义之礼,还是夫妻之礼,可大有文章。

    柳怀清听了荆墨这恳切的话,脸色缓和了下来,他绝不能相信自己那高洁如玉的兄长成为别人的娈宠。

    文氏却丝毫不为所动,淡然地说:“世人皆知瑞王风流,非美色不爱,非妖娆不重,真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怀暄的学问虽然不错,终究是奴仆出身,怎及得上皇家自幼由名师教导,学问精深。瑞王这般性子,既然不是看中怀暄的才,定然是看上他的色,巧言令他相信了。凡人皆易屈从仰慕权贵,见王爷对他好了一点,便以为是恩深似海,当自己是皇族所钟情之人。本以为我柳家诗书传家,门风严谨,怀暄这些年虽身份低微,但也并不会令柳家蒙羞,但不想他终究未能免俗,做出这等事来。”

    荆墨见文氏双目如电,直直逼视着自己,竟已将事情想了个通透,自己再也隐瞒不得,只得暗自哀叹,王爷啊,不是我不尽力,实是你的名声实在太坏,连一个闭居江南的贫穷妇人都知道了。却也不由得佩服文氏头脑清楚明白,极有见识,只有这般出色的女人,才能生养出怀暄公子那般令堂堂亲王都痴缠深恋的男子来。

    荆墨脸上的神色愈发恭敬,诚恳地说:“夫人果然不是普通女子。不错,公子的确与王爷成了琴瑟之好,不过有一件事夫人却料错了,王爷对公子实是一片真心,绝不是贪图美色,只为玩弄。否则公子容貌虽好,却不是最美的,王爷府中尽有绝色,若只图姿容,何必对公子这么用心?况且公子禀性贞烈,绝非贪图富贵之人,当初因怀疑王爷的用心,不惜以死相抗,多亏王爷用尽灵药,每日亲自服侍,这才救了过来。王爷为了能得到公子的心,笑脸好话不知赔了多少,指天誓日只差把心掏出来了。王爷爱公子,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般,百般珍惜尊重,绝无半分轻慢,莫说皇家,就是普通百姓也罕有这样情深。王爷见公子思念亲人,便命我来接夫人一家,此事公子并不知情,只想等夫人全家到了兰京,让公子惊喜一下,这实在是王爷一番苦心。请夫人相信王爷,也相信公子,随我去京城,一家团聚吧。”

    文氏刚才斩钉截铁地断定儿子成为权贵的娈宠,还只是理智的分析,现在见荆墨承认了,一颗心立刻绞成一团,又苦又痛又恨,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裙子。

    文氏只觉自己此时便似处在惊涛骇浪中一样,自己从前那最是疼爱看重的长子竟沦为瑞王的枕边人,纵然这使者说得再好听,男宠终究是男宠,与娼妓一般无二,自己纵使再心疼儿子,想念怀暄,也决不能屈身权贵,自取其辱。

    文氏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冷冷地说:“我柳家世代都是寒素之人,只知守自己的本分,不敢高攀皇家,王爷的厚爱也只能辜负了。有劳尊使费心,我就不留你了。”

    荆墨见她这么说,心道果然母子天性,连脾气都一模一样,忙好话说尽,将宇文真平日的温柔体贴,海誓山盟全倒了出来,只盼能令文氏回心转意,哪知一车话倾下去后,却只换来文氏的冷笑。

    她略带苦涩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心难测,此时的疼爱纵使出于真心,有朝一日的厌倦却也无可挽回。纵是明媒正娶的夫妻还有互相厌恶的,这样不明不白的在一起,到底算是什么?况且王爷将来总是要立王妃的,那时又将怀暄置于何地?怀暄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会不疼他,只求王爷将来厌弃了他时,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了他回来。家中虽是粗茶淡饭,却是平静的日子。尊使请回吧,怀清,送客!”

    说完,便决然站起身,转身进入后堂。

    荆墨见她这般决绝,无奈之下只得离开了。临走时看着柳怀清那犹豫痛苦的脸,不由暗暗叹息了一声。

    宇文真听了荆墨的述说,心情十分复杂,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如果自己当年不是那么纵情声色,而是礼贤下士,流传个好名声出去,恐怕文氏对自己就不会有这样的偏见了,更不会一下便猜个正着。

    但文氏见事明白,所虑之事也不无道理。一想到王妃的事,宇文真就一阵厌烦,看来这事要尽快解决了,免得母后皇兄不知自己心意,胡乱安排,将来弄个措手不及。

    他挥了挥手让荆墨出去,自己在书房里思量了好一会儿,这才出去往寝院而来,寻找怀暄。

    到了寝院,却听小丫头说怀暄和桃奴到花园里去了。宇文真一笑,想是二人在房里待得闷了,到后花园赏景散心,便也往后园走去。

    王府的后花园自是极大,宇文真曲曲折折地在里边走着,四下张望,寻找了好一阵,却未见两人的身影,心中有些发急,忍不住嘀咕:“怀暄你这个磨人精,躲到哪里去了?倒让人一番好找。”

    他正四处找寻,忽听旁边的假山背后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亏了宇文真耳力好,否则这么轻的声音,还真听不到。

    宇文真转过假山,见这里竹石茂密,环境清幽,是个藏人的好地方,难怪刚才自己寻找不见。

    他悄悄凑了过去,本想蒙住怀暄的眼睛同他开个玩笑,却见怀暄和桃奴说得正投入。心道不知他们在聊什么,怀暄的心思向来细腻曲折,十分难猜,听听他背后的话也好。

    因此宇文真便没有惊动他们两个,轻手轻脚地凑到后面,听起壁角来。心中还自嘲,若是被怀暄发现了,定会怪他不是君子所为。

    只听桃奴嘻嘻笑道:“怀暄哥哥,七月二十是你的生日,王爷说了要好好给你操办,叫了十几个散乐班子,还有京中好些出名的伎艺之人,说要整整热闹三天,好好让哥哥乐一乐呢。府里的人都说,托了哥哥的福,可以好好高兴玩乐一番呢。”

    怀暄低声道:“不过才二十二岁,办的什么寿?倒显得我是个张狂之人了。”

    桃奴笑道:“人一年才过一个生日,就算有百岁之寿,也不过是一百个生日,就再办得大些也是应该的,哪里算什么张狂了?就哥哥爱多心。况且这也是王爷的一番心意,只盼着能让哥哥开心,这番情意,哥哥也该领受才是。”

    怀暄沉默片刻,轻轻地说:“他现在对我的确是很好的。”

    宇文真在后面听得大乐,暗呼桃奴你真是个好人,这样的话每天倒要在怀暄耳边说上七八十遍才好,你这边小风儿慢慢吹着,我这里再细细滋润着,早晚定要让怀暄将一颗心都给了我,再也离不开我。

    这时桃奴觑着怀暄的脸色,小心地说:“怀暄哥哥,这些日子我冷眼儿瞧着,王爷对你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巴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你,只为博你一粲,满心打算着要与哥哥厮守一生。可我看哥哥脸上虽是笑着,但眉梢眼角却总是含着苦涩忧伤,可是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

    宇文真一听,立刻将耳朵竖了起来,想听怀暄要怎样回答。

    怀暄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轻叹一声,道:“阿桃,世上的事往往没有那么简单,他待我虽出于真心,但许多事情不是有真心有感情就可以解决得了的。市井百姓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何况他还是个王爷,早晚是要娶王妃的。就算王妃能容我,他也必然分心,大半心思要放在妻子儿女身上,那还能像现在这般待我?两个男子在一起,结局终究难料。况且我也想念父母和弟弟妹妹。”

    怀暄说着便有些哽咽。

    桃奴听了他这些话,心中也自恻然,但却不能这样任由他伤心,忙将话头岔开,说着做寿那天邀请来的艺人都有怎样的绝技,封四娘的剑舞是怎样翩然矫捷,女姑姑的撮弄幻术又是怎样的匪夷所思,东拉西扯花言巧语说了好久,才算把怀暄的心思引开了。

    宇文真听到这里,悄悄离开了,回到书房不住地踱步,过了一会儿提高声音道:“立刻备马,我要进宫!”

    明德殿中,宇文雷正在批阅奏折,忽有内侍来禀,说瑞王来了。

    宇文雷眼珠儿转了转,微微一笑,道:“快让他进来!自家兄弟,还通传什么?”

    很快宇文真就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给宇文雷行了个礼,便坐在一边,半天也不说话。

    宇文雷见他眉头深锁,愁眉苦脸,不由得打趣道:“怎么了?你房里那位又给你脸色看了?我看你实在是太宠着他了,虽是心头上得意之人,可也该适当管教管教,免得纵了他的性子,将来自己麻烦。”

    宇文真白了他一眼,道:“皇兄别胡说。怀暄最是知书识礼的,最近对我也很好了,才不是那些无知男宠可比。”

    宇文雷听了,爽朗地笑道:“这么说,六弟终于将他收服了?我早就说凭你的手段,无论怎样倔强的美人儿,最后都会服服帖帖地。不过那柳怀暄的魅力还真不小,听说你现在公务完毕后就回府了,连大门都不出,这些日子还张罗着给他做寿,倒真成了个专情的男人呢。公卿官宦之家的小姐们之间都传开了,道是六王这么深情重义,将来定是一个好夫婿。”

    宇文真眉头锁得更紧,脱口而出:“皇兄,我不想娶王妃!”

    这句话就像半空中突然打了个响雷,宇文雷的笑容立刻便凝固在脸上。他仔细看了看宇文真,见宇文雷神色郑重,不像是在说笑,心中不由暗自一惊。他素知这个幼弟自幼受尽宠爱,一向胆大妄为,什么令世人瞠目的事都做得出来,这不娶王妃一事,想来他真是说得出办得到的。

    宇文雷脸色一沉,喝道:“六弟你胡说什么?你是亲王,怎能不立王妃?这关系到皇家的体面和皇族血脉的延续,怎能由得你胡来?没想到那柳怀暄竟如此贪心,居然怂恿你不立王妃,真是可恨!”

    宇文真见兄长眼中精光闪现,心知要糟,他知道宇文雷虽对亲人一向十分重情,但对其他人却是霹雳手段,毫不心软,只怕他对怀暄已起了杀心,立刻紧张得站了起来,焦急地说:“皇兄,你不要误会怀暄,他是个温润君子,凡事都为人着想,怎会有此主意,这实在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是真心爱怀暄的,再分不出一点儿情意给别人,更不忍心让怀暄受了委屈,这一生一世只愿与他共度,再无他求。皇兄,你妃子众多,很难体会到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你不知道当另一个人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爱恋的感受。怀暄就是我的唯一,若没有他,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皇兄,真儿求你了,求你成全我和怀暄吧!“

    说着宇文真扑通一声便跪在宇文雷面前,用手紧紧抱住兄长的双腿。

    宇文雷听了那一声“真儿”,心中一动,幼时他就是这么叫宇文真的,而宇文真也从不叫他“皇兄”,总是叫“哥哥”。宇文真所说的那种爱情他不懂,也不想懂,作为君王,爱是奢侈的,也是危险的,他只须治理好他的江山,保护好他的亲人,便是一个圣明之主了。对于弟弟的这种感情,他不能理解,但他却看得出弟弟的坚决与深情。

    宇文雷皱了皱眉,道:“你一个王爷,动不动就下跪,成什么样子?还不站起来!”

    宇文真见他似乎有些松动,焉能不趁热打铁,执拗地跪在地上,道:“哥哥先允了我,我才起来。”

    宇文雷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既然这么喜欢跪,那就跪着吧,反正这么多年你也没好好跪过。”

    宇文真在宫中长大,最是精乖狡狯,眼见哥哥不再那么疾言厉色,立刻便打蛇随棍上,将身子靠在宇文雷的腿上,笑嘻嘻地说:“好哥哥,你就帮帮我吧,我若真的这么违心娶了哪家的千金,婚后定会冷落于她,她若哭闹到宫里来,皇家的体面可就都完了。再说皇室人丁兴旺,也不差我这一支,若我们宇文家真生了那许多儿孙,国库的银子将来也养不起我们的后人。道理如此明白,于国如此有利的一件事,哥哥怎么还不快些答应?”

    宇文雷见他如同小时一般的撒娇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哪里还板得住脸,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道:“行了,你做出这可怜兮兮的样子给谁看?这事儿你先别声张,容我好好想想。你先起来吧。”

    宇文真见他已经算是答应了,笑嘻嘻地站了起来,道:“多谢哥哥,这事儿可就全拜托哥哥了。哥哥批了一天折子,累了吧?真儿给你揉捏揉捏。”

    说着便给宇文雷按摩起肩膀来。

    宇文雷笑骂道:“往常再忙再累也没见你这么有良心,今天有求于人就这样乖巧。”

    宇文真笑笑不答。

    宇文雷闭目享受着,只觉宇文真手劲温柔,手法熟练,竟按摩得十分舒服,心中不禁奇怪,将眼皮挑开一点,斜觑着弟弟,问:“你从前一向受别人服侍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伺候人?”

    宇文真脸一红,嘿嘿笑了两声。

    宇文雷马上明白过来,轻轻哼了一声,暗叹长大了的弟弟泼出去的水,居然这样向着外人,若被母后知道了,不气得鼻子冒烟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