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耽美小说 - 刺心在线阅读 - 1-5章

1-5章

    第一章

    天上没有星月,夜色黑得像墨一样。深山之中有几间茅屋,昏暗的灯光在初冬寒冷的北风中显出了一点温暖。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窗前,手扶着粗木窗框静静地望着远处寂静的山林,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眼神微动,如猎豹般扫视着不远处的树林,很快他便转身进入里屋唤起一家人,全家人都佩刀拿剑来到院子里。

    这时,林中一阵刺耳的呼哨声响起,二十几名黑衣人手持利刃,如饿鹰扑食一般猛扑过来,目标就是院中这四个人。庭院里的四人,其中一个是那名魁伟英武的壮年男人,还有一个身材清瘦、面容斯文的文士模样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另外就是一个美貌妇人,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庭院里虽然人少,但几个人却丝毫不显慌乱,三个大人把男孩围在中间,形成一个三角形,应对着一群刺客。刺客们像一群嗜血的野狼,恶狠狠围攻上来,眼神凶光大盛,恨不得立刻把四人砍成碎片,他们的招式简单却狠辣,甚至丝毫不在意自身的丧亡,唯一的目标就是杀死眼前这四个人。

    石铮一刀刺入一名刺客胸口,将死尸蹬飞后又向另一名刺客砍去。见这批刺客训练有素,而且好像杀人机器一般不顾自己的性命,石铮冷冷哼了一声,果然是自幼就受到严苛训练的死士。

    刺客虽然人数众多又凶狠不顾命,但三个人都武艺高强,连那孩子也能不时放出两枚暗器,因此情势虽然紧张,四人倒也并未太落下风,不多时周围便倒下了三四具杀手的尸体。

    忽然刺客首领打了个呼哨,几名刺客竟调转方向,专攻那妇人,妇人这里顿时压力大增,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招数便出现了些许破绽。一名刺客寻到漏洞,竟从她身侧突入保护圈中,直取那孩子,雪亮的钢刀呼啸着劈下,那种力量如果落到男孩身上,立刻就能把他劈成两半。

    石铮闪电般回身急救,一刀刺中杀手右肩,又一脚狠踹在他胸口上,踢得他飞出去两丈开外,黑衣人的身体把结实的篱笆撞得粉碎,重重落到地上后,勉强支起身子想爬起来,继续执行任务,却剧烈地咳嗽起来,颓然倒在地上。

    院子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僵冷的尸身横七竖八,殷红的鲜血流洒在薄雪覆盖的地上,形成一幅诡异残忍的画面。

    四个人的身上都带了伤,但周围的刺客也越来越少,杀手们的任务已经失败了,凭他们几个人无法完成刺杀。但他们却像不会思考一样,依然不顾一切地疯狂攻击。终于最后一个杀手也倒了下去,山谷中的兵器撞击声停止了,周围一片寂静,连寒号的山鸟都仿佛被吓住了一样,不再啼叫。

    石铮默然片刻,走上去挨个试探还有没有残存的敌人,尖刀扎入横躺的身体上,发出极轻微的割肉声,却没有任何一具人形物扭动哀叫,果然是都已经死透了。

    这时男孩忽然说:“爹爹,他们为什么要来杀我们?今后还会再来吗?”

    石铮眼神一黯,道:“他们的主人暗昧不明,尽做些自毁长城的事情。至于今后,琢儿不用担心,恐怕他支持不了太久了。”

    旁边的文士撕下一个黑衣人的衣襟擦着长剑,幽幽地说:“秦军攻势凶猛,只怕他们顶不到明年春天了。不过你当初结怨太多,这批人也不知是他派来的,还是那些素日与你作对之人的手下,若能弄清楚自然最好,否则他纵然倒了,只怕其他人还会纠缠不清。”

    石铮点头道:“七哥所言甚是。”

    这时那女子突然指向一处,惊呼道:“铮哥,你快看,那人还没死!”

    石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稍远处有一个黑衣人晃晃悠悠强撑着坐了起来,眼神直勾勾地望向这边。

    石铮冷笑两声,道:“没想到居然还有活口,差点忘了他。容容,我过去看看。”

    石铮大踏步走了过去,来到那人身边,长刀逼在他脖颈上,一把扯下他蒙面的黑布。此时月亮终于从云层后钻了出来,借着月光,石铮看清了刺客的脸,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一张脸长得十分普通,此时或许因为失血也或许由于惊恐,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死神。

    石铮在他身上摸了一遍,把匕首飞镖都丢的远远地,让他再无法伤人,然后居然微微一笑,问:“你属于哪个组织?是谁派你来的?”

    杀手的身子轻轻发抖,却紧抿嘴唇不肯说一句话,眼神也更加紧张。

    石铮刀上加了力道向他肉里压去,一道血流从刀身淌了下来,石铮阴沉的声音加紧逼问:“你快说出来吧,否则我的刀一点点割到你的骨头里去,把你的喉头和气管都割断了,就像锯木头一样,让你成个无头鬼。你想听刀子据骨头的声音吗?”

    杀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不受控制地喃喃说了声:“不要。”

    石铮眼中异光一闪,看向杀手的眼神中透着新鲜,压低声音继续问:“好好说出来是谁派你来的,我不会让你太痛苦,否则你该知道各种酷刑的手法。”

    杀手的上下牙不住碰撞,同来的同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自然知道自己会遭受到什么,他的目光渐渐散乱,呼吸也急促起来。就在石铮以为他要招供的时候,他却突然一声大叫,双手猛地去推架在脖子上的利刃,手掌割在刀刃上顿时皮开肉裂,鲜血迸流,他的身子也支持不住,无力地向后倒了下去,失控地挥舞着双手大声喊叫起来。

    石铮见事情突变,生怕他使诈,刀尖紧逼在他胸口,这时忽然一个孩子的声音传来:“爹爹,他怎么这么古怪?”

    石铮回头一看,见妻子燕容、挚友余溪和儿子石琢都来到身边,残存刺客的怪异表现让他们也有些吃惊。

    余溪手捻长髯,道:“有些不正常,阿铮要小心。”

    石铮点点头,转过头仔细观察那刺客,见他狂乱地舞动着两只鲜血淋漓的手,似乎要把面前的妖魔鬼怪统统赶走,口中怪叫着:“不!不要!别过来!”。

    他的身子扭曲痉挛,看在少年石琢眼里就像有一次下山到镇子里赶集,在集市上看到的一个羊癫疯发作的人一样,可怕而又可怜。

    石铮一脚踏住他不住乱动的身子,双眼如利剑般紧盯着他的脸辨别真伪,片刻之后扬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厉声喝道:“少要和我装疯卖癫,我当年不知审问过多少俘虏,岂能被你这种小儿科的手段骗了!还不快说,你的主人是谁?”

    刺客挨了这一下重手,立刻像被巨雷震住一样猛抖了一下,口中的叫喊也顿住了,两手在空中僵了一下,无力地摔落在地上

    这人陡然安静下来,两只眼睛恐怖失常地呆瞪着石铮,紧咬牙关不住磨牙。他起初几乎停止了呼吸,少顷终于又喘息起来,气息越来越粗重急促,两手也开始在地上胡乱抓着,嘴唇也终于动了动,说起话来。

    一旁的石琢竖起耳朵听他说话,却竟然听到他说着“鬼!鬼!别过来!别抓我!”

    气得石琢怒道:“你才是鬼!都是你们在害人!”

    燕容搂住儿子,道:“阿琢,别多话,听你爹爹问他。”

    石琢便抿紧嘴唇不再说话。

    刺客的眼神移向石琢,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石琢的话好像让他清醒了一些,他的眼神清明了一点,却仍无意识地说着:“不!别杀我!我不要死!”

    石铮盯着他的眼睛已经看了好一会儿,这时收起长刀,放平和了语气,引诱着他,说:“我不杀你,现在和我说,是谁派你过来的?”

    刺客听了“不杀”这两个字,似乎放松了一些,颤抖着迷茫地说:“是……是上面。”

    石铮微微一皱眉,又问:“上面是谁?”

    刺客哀鸣了两声,散乱不连贯地说:“是队长,队长带我们过来……诛杀逆贼,可是现在他死了……”杀手的视线看向那一地的尸体,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你很快也会杀了我的!哈哈……嗬嗬……”

    他的两只手又开始乱舞,现在他手上不但满是鲜血,还沾了许多泥土,又肮脏又狰狞。

    石铮冷静无情地说:“你把话都说出来,我就不杀你。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说完我就放你走。”

    刺客的狂笑声止歇了一会儿,他直直地看着石铮,似乎是想判断石铮说的是真是假,终于刺客想清楚了,他承受不住似地狂乱地说:“你骗我!你不会饶了我的!你现在留着我的命,是为了要问我的话,等我全都说了,你就会割断我的喉咙,把我埋在篱笆下面。啊……不!……”

    他双手紧抱住自己的头,声嘶力竭地哭叫起来。

    第二章

    石琢看着父亲把残存的刺客拖到柴房里,惊异地问母亲:“娘亲,那人疯了吗?爹爹要把他怎么办?好像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燕容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道:“他是不是真疯还不一定,你爹自有办法。你先回房休息吧。”

    石琢回去安歇后,三个大人把院子里的尸体清理干净。

    余溪一边提着一名刺客的双脚把他拖到坑里去,一边笑着对石铮说:“你倒是越来越心慈了,那贼子若不是当真失心疯了,一定是狡猾之极,留下来有什么用处?”

    石铮沉默片刻,道:“或许能问出些什么也说不定,他双手筋脉已断,使不出力来,现在就是个废人。有你这个银狐在,料他也做不出什么。”

    余溪接了他这一顶高帽,哈哈一笑,不再多说。

    经过这一场刺杀,这个已经定居几年的地方不能再住,几人连夜收拾东西,第二天天色刚亮,就套了马车带上家当,搬入山中更深处,几间茅屋则被一把火烧了。

    刺客也被拖上车一起带走。可能是昨夜已经用尽了力气,现在又被绳索绑得粽子一样,这一次他倒没怎么闹,只哀叫了几声,便再无声息,仿佛没有生命一样瘫在那里。

    石琢和母亲一起坐在车里,他不住看着对面那个死气沉沉的杀手,他记得昨夜就是这个人绕过母亲,差点杀了自己。不过此时这人再没了昨晚的凶残,就像个破麻袋一样直挺挺躺在那里,一脸灰败,甚至连眼珠儿都久久不转动一下,要不是胸口还略有起伏,石琢真以为他已经死了。

    石琢很奇怪,自己如今居然不恨他,或许是因为他现在的样子太可怜了,就像一只被拔去爪牙的豺狼。

    燕容见儿子不住看那刺客,便笑着问:“阿琢,你看他做什么?难道要替你爹爹审审他?”

    石琢摇头道:“娘亲,我只是觉得他长得倒不太坏。”

    燕容歪着头看了看,笑道:“别说,还真有点味道,昨晚他可不是这样的。”

    晚上歇在山林之中,这里没有人烟房屋,只能简单地搭个帐篷,五个人都挤在里面。

    燕容在火盆里生了炭火,准备做些简单的饭食。

    哪知刺客见到了火,不但没感觉到暖和,反而惊恐地尖叫起来,拼命向远处挪着,混乱地说着:“别!别烧我!别吃我!”

    石琢惊讶地问父亲:“爹爹,他为什么怕成这样?难道他以为我们要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石铮沉稳地说:“恐怕是吧,他从前一定见过类似的刑罚。”

    一旁的余溪懒洋洋地说:“用火能玩儿出的花样可多着呢,他现在是傻子一样,否则说出来的东西更多,你用心瞧着他,可有趣呢!”

    石铮好笑地说:“你别乱教他,刺客有什么好看的?”

    余溪丝毫不以为意,道:“你把他留下来,今后的事可多着呢。”

    石铮不再言语。

    燕容煮了些粥又烤了几张饼,一家人开始吃晚饭。石琢边吃边看那刺客,想看看他闻到饭食的香味会有什么反应,毕竟这人早上中午都没有吃饭。可那人的眼睛却只呆滞地向团团围坐的一家人看了看,便又直勾勾地盯着帐篷顶部,好像根本不会觉得饿。

    余溪看出石琢的想法,便解释道:“他们这些人都十分坚韧,饿个三天两日都不在话下,有时不吃不喝潜伏几天也是有的,再说现在这个样子,给他饭他也不敢吃。”

    石琢吃完了饭,想了想,便用碗盛了一点粥,凑过去用勺子舀了一点,送到刺客嘴边,轻声道:“你吃吧。”

    刺客迷茫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他的话,石琢又重复了两遍,他这才似乎听明白了,颤抖着嘴唇把口张开一点,石琢手上的勺子一倾,粥就灌了进去。杀手仿佛吞吃空气一样,把粥咽了下去,根本不去分辨里面加了菜干和肉丝,仿佛吃什么都是一样。

    石琢又喂了他两勺,刺客本来像木偶一样给东西就吃,可突然之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惊叫一声扭过头去,勉强翻转了身子蜷缩起来,不住发抖不肯再吃。

    石琢有些愣神,跨过他的身子,到他面前又喂他吃粥,可这次杀手无论如何也不肯吃了,只恐惧地说着:“不要!不要!”

    石琢实在奇怪,便问余溪:“余伯伯,他为什么突然不肯吃东西?刚刚还好好的。”

    余溪打了个哈哈,道:“傻孩子,你当他刚才好好的吗?他只是一时没想到而已,现在聪明起来,就怕你在粥里给他下药了。被擒的刺客,有些就会这样活活饿死吓死。”

    石琢挠挠头,道:“可是粥里没毒。”

    余溪撕着饼,呵呵笑道:“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就算你告诉他,他傻兮兮的也听不懂,即使听懂了也不会信,对于他来说,吃敌人给的东西就是在吃毒药。”

    石琢有些苦恼,试着又喂了刺客几次,刺客除了更害怕之外,没有别的反应。他只得放弃了。

    过了一会儿,石琢喝水时突然灵机一动,拿筷子蘸了一点水,滴在刺客干裂的唇上,刺客干燥得渗出血丝的嘴唇被水珠一润,就像久旱后龟裂的土地被甘霖滋养一样,立刻显得有了一丝生机。渴比饿更难忍受,他再顾不得有毒没毒,抿着嘴唇便吮吸起来,或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水珠是有人喂给他的,只当是天上下雨,雨水落到自己嘴里而已。

    石琢看着有趣,便又滴了两滴水给他,看他像一只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幼犬吮吸奶水一样吮着水珠,觉得分外好玩,便乐此不疲地玩了起来。

    余溪见他玩儿的开心。便对石铮说:“阿琢倒是找了个好玩意儿。”

    石铮看了看那两个人,心中涌起一丝警惕。

    第二天,刺客仍是不吃不喝,只有石琢用筷子沾一点水喂给他,他才能尝到一点水分,可若是用杯子给他喝水,他就又哆嗦起来。石琢实在不能理解,明明是同一个杯子里的水,让他用杯子喝他就害怕,用筷子喂给他,他就肯喝,失心疯狂的人果然不一样。

    到了第三天,刺客已经疲弱不堪,奄奄一息,脸色白得就像鬼一样,石琢总觉得他这一口气呼了出去,下一口气就要断了。

    余溪似笑非笑地看着石铮,话却是对着石琢说的:“小鬼,如果不想让他这么快就死,今儿就得给他上药,让他吃饭。”

    石琢这几天摆弄那刺客摆弄得正来劲儿,闻言连忙说:“余伯伯,我现在不想他死,你快把伤药给我。”

    石铮沉静地说:“我来吧。七七,把药给我吧。”

    余溪摸了摸鼻子,道:“没事儿叫人家小名做什么?”

    却仍是从药囊里拿出一个瓷瓶,又拿了一卷干净棉布递给石铮。

    石铮接过东西,走过去解开刺客身上的绳索,打算给他上药。

    哪知原本没了声息的刺客见这杀人无数的杀神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皮肉 ,一幅幅血淋淋的刑罚画面顿时浮现在眼前,吓得他一个激灵,残存的气力刹那间全都聚了起来,两只沾满血污的手掌挡在胸前妄图阻止石铮,口中沙哑凄厉地哀号道:“不!别杀我!求求你,饶了我!鬼!鬼!别过来!”

    石铮按住了他,皱了皱眉,道:“你听我的话,我就不杀你。”

    刺客片刻之间似乎清醒了,顿时安静了许多,呆呆看着他,道:“你别杀我,我听你的话!”

    石铮点点头,以为他不会再反抗,哪知剥开他的衣服露出胸膛的时候,刺客竟忘记了方才的承诺,重又挣扎起来。

    石铮可没心情再哄他,况且也根本不把他这一点反抗看在眼里,钳住他的双腕便要强行上药。这一下刺客更是惊骇到了极点,发出的惨叫已经不似人声,竟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声音一样,仿佛能从喉咙里喷出血来。

    石琢有些不忍心,便说:“爹爹,他很怕你,让我来吧,我每天喂他水喝,他或许没那么怕我。”

    石铮被刺客叫喊得烦心,心想反正这杀手已经废人一样,儿子虽年少,但自幼习武,尽制得住他,便放开刺客,随他去了。起身时看到那人脖子上挂了个东西,便顺手拉断丝线,把那坠子拿走了。

    石琢蹲在仍狂叫不已的刺客面前,轻轻按住他,温和地说:“你别叫了,你看清楚,是我。我每天给你喂水的。”

    石琢说了好一会儿,刺客这才看清楚是他,慢慢安静下来。

    石琢松开了他,看着这仍在不住喘粗气的男人,轻轻地说:“你的伤很疼吧,我来给你上药,你别乱动。”

    刺客也不知听懂没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呆呆地看着面前清俊的男孩。

    石琢用指尖挑了一点药膏给他涂在伤口上,原本不住流血的伤处立刻止住了血。由于绑得紧,这些天刺客又不断挣扎,因此身上的伤口常常挣裂,血就从来没有停过,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溃烂。

    石琢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遇到化脓的地方便用布遮住他的视线,拿一根银针轻轻挑破脓肿。

    但即使石琢这样轻手轻脚,却仍是弄疼了他,刺客不知被他碰到了哪里,忽地身上一抖,惊恐地一把推开石琢,抱住自己的身子缩到一边,呜咽着哀叫道:“疼!好疼!别碰我!别打我!”

    石琢冷不防被他推开,见他怕疼,连忙安慰道:“你别怕,我不是有意的,以后不会了,一定轻轻地。你过来,我接着给你上药,上过药就不疼了。”

    刺客恐惧地看了看石琢,又看了看那瓶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尖叫道:“那是什么药?”

    石琢有些莫名其妙,回答道:“是伤药啊!你身上有伤,当然要涂伤药。”

    “不!是毒药!你们不会给我伤药的!好疼啊!不要!”刺客恐惧之下竟用手去抓已经涂了药的地方,想把“毒药”抓下来。

    第三章

    余溪按住那人的两只手,石琢一边轻声安抚一边迅速地给他处置伤口,好不容易忙完了这事儿,石琢累得一头汗,再看那男子已经吓去半条命。

    余溪将那人的双手在胸前缚住,免得他乱抓乱动,然后冲石琢怒了努嘴,道:“他只听你的话,你让他吃饭吧。“

    石琢端了一碗粥过去,见这人还处在惊吓之中,便慢慢地说:“已经没事了,你别再多想,喝点粥吧,肚子吃饱了,就不害怕了。”

    石琢舀了一勺粥刚想喂给他,见对方仍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立刻想到之前他总是怀疑粥里有毒,不肯入口,只怕这次也是白喂。

    石琢想了想,当着他的面把粥放到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了吞咽下去,然后一笑,道:“很好吃。你看,没放不好的东西。你很饿了吧,我听到你肚子里在叫。快张开嘴喝粥吧。”

    匙子轻轻点着那人的下唇,示意他张开嘴。刺客见石琢当真吃了第一口,看来果然没有下毒,这次不是要害自己,他实在饿得很了,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犹犹豫豫张开嘴把那一勺粥吃了进去。

    刺客吃了第一口,就有第二口,第三口,石琢一边喂他,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一看到他有惊惧的神色,就安慰他两句,那样子活像在调弄一只认生的猫。

    刺客喝下一碗粥后,枯涸生疼的肠胃中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令他原本绷紧的精神也放松了一些,不再觉得自己马上就会死。

    在山中又走了几天,穿过一个隐秘的洞穴,进入一个山谷,山谷中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坟墓,墓碑上刻的是“无生塚”,石琢上前以特殊手法摇动着石碑,片刻之后巨大的墓门咯吱吱沉重地打开了,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几个人连着马车都进入墓穴,之后墓门又缓慢关上,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人一样。

    这处秘地是余溪无意中发现的,好在他精通机关之术,花了一年时间破解了里面的机关,当时想的就是以备万一避难之用,没想到如今竟真的用上了。

    石琢帮着亲人安置东西,突然他想到了什么,问道:“爹爹,那些人会不会追来?”

    石铮摇摇头,道:“他们以常理推测,定然以为我们已远走高飞,没想到我们只是在附近换个地方。况且这两天天气阴沉,只怕很快就要下大雪,那时大雪封山,道路上一切痕迹都掩盖了,就更无踪迹可寻。即使他们追到这里,墓里机关重重,他们也只有送命的份儿。”

    石琢点点头。

    第二天,石琢从墓中一个观风孔中向外看,果然见天空中飘下鹅毛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怕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半尺厚,这雪要是再下两天,就根本没人能进山来了,他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古墓中早已准备了足够的清水和食物,一家人便在这里过起冬来。

    墓室中地形十分复杂,石铮选了一间比较宽大的墓厅当做日常起居之处,墓厅周围连着几个小房间,正好用来做卧房,石铮夫妇一间,余溪一间,石琢一间,还有一间便成为关押刺客的牢房。

    如今安定下来,石铮便不肯放过这个杀手,虽然室门紧闭,但却仍能通过透气孔传来囚犯凄厉的惨叫声,甚至有时即使没人在里面逼问威吓,里面也仍是哀号连连,仿佛撞见鬼或者做噩梦一样。

    余溪暗自观察石琢,不知他关照了刺客几天,会不会因此而心软,却见石琢只是有时微微皱眉,捧了一本书凑在灯前读着,就像没听到一样。

    余溪对着石铮喟然叹息道:“你这个儿子真是青出于蓝,面和心硬,将来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石铮苦笑两声,道:“我们都是大风浪里死里逃生过来的,什么建功立业荣华富贵,都是要踩在刀尖儿上夺取。阿琢将来有什么打算,我不想束缚他,但对我而言,能够一生安稳实在是最好的了。”

    余溪想到从前的刀光剑影,一阵默然。

    石铮审了一段日子,见那刺客已经神智不清,常常把头往墙上撞,甚至大小便都解在裤子里,再不成个人的样子,心里的疑虑终于消去许多,相信他是真的疯了,便不再多理他。

    石琢见父亲已经审完了,古墓中枯燥乏味的日子令他对那刺客又好奇起来,有时便跟着母亲进去给他送饭。

    一进入那囚室,石琢就捂住了鼻子,这里怎么这么骚臭?倒像进了猪样圈一样。

    刺客被一根铁链拴在墙角,不能碰触到囚室中央的火盆,更不能爬到门口。

    石琢看着母亲把汤饭放在地上,刺客的眼神动了动,似乎有些想吃的样子,但脸上畏惧的表情十分浓重,咬着自己的手指迟迟不敢动。母亲带石琢走了出去,临出门时,石琢回头看了那人一眼,见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与母亲的身影,仿佛野狗看到豹子离去才敢进食一样。

    关上石门,石琢想知道刺客在危险远去之后会怎么做,便趴在气孔上看了起来。

    囚室中灯光昏暗,只能照到人形轮廓,石琢见那人终于动了,他慢慢爬到木碗旁边,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抓起蒸饼吃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噎到了,又把头凑到汤碗边喝了几口菜汤,真像被人豢养的犬豕一样。石琢不知为什么,心中竟微微有点发酸。

    石琢之后又进去了几次,发现那人已经无法判断周围的情势,常常缩在墙角自言自语,身下的干草堆也被他折腾得十分散乱。

    石琢听他翻来覆去念叨的无非是“鬼,有鬼……”,“别抓我,我要回家”,“好冷,冷”。石琢心想,,干草被你丢得到处都是,下面的石板都露了出来,能不冷吗?

    一天,石琢又跟着母亲进去,里面的气味更加刺鼻了,他皱着眉道:“娘亲,这里可得收拾一下才好,否则过几天,我们那里也熏臭了。”

    刺客听他叫“娘亲”,身子忽然抖了一下,抬起头来透过脸上遮着的乱发,呆呆看着燕容,眼中倏忽闪过一道奇异的光亮,脸上现出怪异欢喜的神色,喃喃自语着:“娘亲,娘亲……”

    他念了几声竟突然支起身子向燕容扑过来,跌在她脚边,用脏污的手抓住燕容的裙摆,口中还不住叫着“娘亲”。

    燕容本就对他十分厌憎,现在见他满是血污的手拉住自己的裙子,心中一阵气恼,手提裙摆一下子便扯了出来,。

    刺客手上无力,什么也抓不住,淡青色的裙摆干脆地从他手上抽走,让他愣了一下,仰起头迷惑地看着燕容,见她面冷如冰,满眼厌恶,哪有心目中母亲的半点亲切样子?

    刺客抖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眼中又溢满恐惧,慢慢向后退着,口中惊恐绝望地说:“你不是娘亲!你是鬼,是鬼!”

    石琢一听他说自己母亲是鬼,顿时恼了起来,喝道:“胡说什么?你才是鬼!”

    刺客见他发怒,顿时吓得心胆俱裂,抱着头连滚带爬地缩进墙角,尖叫起来,起初他还能叫喊出几个字来,叫着“不要!不要!”,到了后来就只有“啊啊”地叫了,看他那样子是怕到了极点,瘦骨嶙峋的身子拼命往墙角挤,仿佛想要挤进石壁里面似的。

    燕容见他发疯,不愿多理,便拉着儿子走了出去。

    刺客自那天起就不肯吃饭,只知道时不时叫喊,吵得人不得安宁

    石铮见饿了他两天,他也不肯吃东西,便亲自进去问他,这时才发现了他的怪异,以往问他话,他虽然不肯回答,但好歹能断断续续说几句话,现在却除了无意义的叫声便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心中知道事情不对,当下也不再问,捏开他的嘴直接把粥灌了进去。

    出了囚室,石铮奇怪地问妻子:“我这些天都没用刑逼他,他怎么突然这个样子?”

    燕容冷冷地说:“自作孽不可活,杀手居然把敌人当做母亲,可不该吃些苦头?”

    石琢在一旁接口道:“他说母亲是鬼,我就让他别胡说,可没让他不吃东西不说话啊!”

    余溪听了摇头道:“他哪里分辨得出你的意思?只怕是此后再不敢说话了。有一种病就叫‘失语症’,人如果受了重大刺激,伤了脑子,即使喉舌完好,也在不能说话,就真哑了。如今这个人彻底没用了。”

    石琢愣了一下,他从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种病,惊吓过度竟会变哑,虽然那人是刺客,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石铮自然不会想着给刺客治哑病,留他一条性命已经不错了,那人不肯吃饭,强灌就是,从此刺客每日被灌汤灌粥,倒也活了下来。

    第四章

    石铮等人怕敌人寻到踪迹,等闲不肯出古墓,他们都是耐得住性子的人,在墓中倒也消磨了两个月。

    掐指算一下日子,已经快过年了,虽是在这里避难,过年也该有一种不同于平日的喜庆气氛。燕容将石室打扫整理了一下,用彩线打了几个络子挂在墙上,果然添了一种暖融融的意味。

    石琢想到囚室中又脏又臭,便和父亲商量,想把那里也清洗一下。

    石铮看了看他,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石铮从厨房提了一大桶热水进了囚室,然后抓过在一旁墙角瑟瑟发抖的刺客,三两下剥光他的衣服就扔进木桶里。

    那刺客惊叫着在水里直扑腾,仿佛要溺水的人一样。

    石琢从后面按住他的双肩道:“你乱折腾什么?水桶这么矮,又不会淹到你,一撑直腿就站起来了。”

    石铮把昏暗的油灯拨亮一些,把毛巾递给石琢,道:“你给他擦洗一下,让他干净些 。”

    石琢知道这人怕极了父亲,如果父亲给他擦身,他非得吓昏过去不可,便接过毛巾,一下下给那仍不住挣扎的人擦身子,石铮则制住那人,让他不能乱动。

    刺客哀叫扭动了一阵,渐渐没了力气,热水的浸泡让他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柔软巾帕的搓洗也让他发痒的身体舒服许多,身子舒坦了,精神也就没那么紧张。

    石铮是从后面克住他的,因此他看不到这煞神恶鬼,面前为他擦身的是那个俊秀少年,少年仍显得有些纤弱,不像成年男子那样孔武有力,看起来似乎不具有那么强的威胁性,让他没那么害怕。

    囚犯终于慢慢乖顺起来,缩在桶里轻轻“咿唔”着,就像一个婴孩。

    石铮见他安静下来,就试着放开了他,见他被石琢摆弄着转过身子擦背,却没有丝毫反抗,便放心去收拾那一地污秽。

    石琢之前为刺客擦洗前胸时,便已发现那瘦得肋骨都凸出来了的胸膛上有许多伤痕,现在给他擦后背,见脊背上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什么刀伤、箭伤、鞭伤、烫伤都有,整个后背竟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肤。

    石琢以前有时心软,只是看他疯得厉害,现在看了他满身伤痕,想到这人为了自己活命而杀人无数,日子却也不容易过,也不知他是怎么走上这样一条路。

    石琢想到这里,手上就放轻了力道,轻柔地给他搓洗着,无意之中瞧到那人嘴里咬着一绺头发,一脸天真顺从,就像完全依赖大人的孩子一样,石琢的心忽地一软,一瞬间竟觉得他比自己小得多,好像只有五六岁光景。

    石琢的手指划过一道深深的刀伤,轻声问:“这里还疼吗?”

    刺客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便下意识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石琢这才想到这人已经封住了全部感官,像根木头一样,自己问的话,他既听不明白,也不能回答。

    石琢给他擦干净身子,又洗了头,一大桶水已经脏兮兮地飘着灰黑的浮沫,好在这人倒是白净许多。

    这时石铮收拾完房间,便过来把这犯人从桶里拎了出来,像擦洗一件笨重家具一样,把他身上的水草草擦干了,拿了一套粗布衣服给他穿上,然后把他按坐在铺了毡毯的干草榻上。

    刺客被热水浸得有些迷迷糊糊,一时竟忘记了害怕,任他摆布着。

    坐在榻上后,刺客习惯性地又缩起身子。石琢只当他还是冷,就拿过一旁的被子给他围在身上。刺客一得了被子,立刻紧紧裹住自己,脸上也露出一丝安全的表情,好像这棉被就是母亲的怀抱,自己正被母亲拥抱着一样。他现在这种表情,石琢此时还不知是为什么,后来见得多了,有一天才突然明白。

    囚室里刚刚泼溅了一地的水,石铮把桶提走,擦净了地上的污水,见仍然是潮湿,便生旺了火盆烤着,那刺客便被暂时安顿在中厅。

    中厅烛火明亮,石琢仔细看着拥着被子瘫坐在那里的囚人,这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脸色惨白神情空洞,完全没了从前的勇悍,看起来就是一个饱受摧残折磨的软弱无力的苦命人,真难以想象他会有当初那种悍勇样子。

    石琢自言自语:“他为什么会成为杀手?”

    余溪淡然答道:“这样的人要么自幼就是孤儿,要么就是家里太穷被卖掉了,总之是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们自小受训,除了会杀人,便再不懂别的了,而且组织内规矩残酷,想摆脱也不可能。”

    石琢歪着头打量着刺客,心中有些酸楚和柔软,人的命运果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上,一片落花飞到人的衣服上,是一种美好的意境,如果落到茅厕里,就只能归于腐朽了。

    石琢心中翻滚了一会儿,凑近那杀手,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刺客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话。

    石琢却没有不耐烦,耐心地又问:“从前别人怎么称呼你的?他们怎么招呼你出去玩儿?”

    刺客终于明白他在问自己话,本能地害怕起来,无论别人问的是什么,对于他来说都代表一种危险,于是立刻缩起身子往旁边躲,摇着头不敢说话。

    石琢有些失望地说:“难道是没有名字?”

    余溪道:“如果他能说话,可能会给你报上一串号码,他们这些人常常是编了号的,平时就用编号来称呼,就像工具一样。”

    这时一只手伸到石琢面前,手指上提着一枚吊坠,石铮深沉的声音响起:“他的名字可能是这个。”

    石琢接过吊坠一看,原来只是一块椭圆光滑的青色石块,顶端凿了个孔,用一根黑线拴着。石琢有些迷惑,仔细看了看石头,这才发现上面刻了个“升”字,难道这人叫做“升”?

    石琢提着吊坠在刺客面前晃动着,好奇地问:“这是你的吗?上面刻的是你的名字?”

    刺客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他起初表情迷茫,眼神随着晃动的坠子不住摇摆,过了一会儿突然清醒过来一样,似乎认出了那坠子,脸色激动起来,颤巍巍伸手就要抓。

    石琢眼疾手快,一下子将吊坠收了回来,眼含戏谑地看着他。

    刺客抓了个空,愈加着急,也顾不得害怕躲避人,爬起来就要把坠子拿到手里。

    石琢哪会把他这一点力气放在眼里,单手按住了他,把坠子拎在他眼前晃动着,笑道:“你回答我,是不是叫这个名字?阿升?”

    刺客听他叫出“阿升”两个字,顿时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望着他,目光中既有熟悉又有陌生。

    石琢立刻感觉自己猜对了,捏着坠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用吊坠轻轻刮着他瘦削的脸,笑嘻嘻地说:“你叫‘阿升’,对吗?这坠子是你自己刻的,还是别人给你的?倒是个有趣的东西。”

    刺客着急地伸手又要抓,石琢倏地把坠子拿开,在手里掂了掂,促狭地说:“现在还不能给你,什么时候你听话了再还给你。现在先放在我这里吧。”

    然后就把坠子揣在自己怀里。

    见刺客挣扎着要起来,石琢抓过被子盖在他身上,身子往下一扑便压倒了他,石琢身子结实,分量着实不轻,刺客挣扎了一阵,就累得气喘嘘嘘,不住呜咽。石琢见他不怎么动了,这才起身,用被子把他紧紧裹好,让他躺在那里歇着。

    或许是因为厅里的气氛不像囚室中那么阴森,石琢又表现得活泼亲近,刺客麻木的感觉终于有些苏醒,脸上有了一点人的表情。

    吃饭时石琢端着碗过来喂他,他犹豫了一会儿,就被石琢引逗着张开嘴吃了起来,不再要人强逼灌下去。

    从此刺客便有了名字,叫“阿升”,石琢发现每次叫他的名字时,他眼中的恐惧就会减退一些,好像遇到了相识的人一样。石琢暗自嘀咕,他不是把自己也认作是杀手同伴了吧?

    石铮也不再总是关着他,常常把他带到中厅里来,往往这种时候燕容在做针线,石铮余溪读书或谈论,而石琢就逗着阿升说话。石琢经常手里拿个物件放在他眼前,一遍遍教他说着“书、笔、鸡蛋、面饼”之类,竟像教小孩子讲话一样。慢慢地,阿升从一个字、两个字,到四五个字,终于能断断续续说些话了,真有点牙牙学语的样子。

    石铮在一旁冷眼瞧着,不由得有些担心,儿子对这刺客实在有些太好了一点。

    余溪也看了出来,便暗中劝道:“阿琢如今行事有些不同寻常,这刺客不能再留,即使不杀他,也不能再带在身边。”

    石铮脸上一阵阴晴不定,似乎是想了许多,最后到:“我家三代为将,杀人无数,虽说是为国为家,终究杀孽太重,或许这一场劫难就是上天降下的惩罚。我见过的死人太多了,何必再添这一个,如今即使想让他自生自灭,只怕阿琢也不会答应。咱们紧盯着好了,到最后也许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五章

    冬尽春来,树木野草开始发芽,石铮和余溪出古墓转出山口,回到故居的废墟,见这里断壁残墙寂静无人,已经好久没人来过,看来对方已经放弃从这里继续追踪。但两人十分谨慎,之后又勘察了几次,见确实没有人对这里再有兴趣,这才放心准备搬迁。

    刺客见他们开始收拾东西,便直觉地感到不安,原本已平静许多的情绪又变得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终于整理好东西,套了马车准备走了。

    石铮进入囚室,简短而又不容抗拒地对刺客道:“起来,跟我走。”

    刺客抬起头,直盯盯地看着他,脸上慢慢笼罩了被擒之初的恐惧,突然他猛地颤抖了一下,双手抱住头拼命摇头,惊恐地叫道:“不要!我不去!我不要和你出去!别杀我!”

    石铮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严厉,又吓到了他,便蹲下身体,放缓了口气,说:“你别多想,我不会动你,只是想给你换个地方。跟我走吧。”

    刺客听说要让他换地方住,心里更加害怕,只当是要把自己埋到地里去,立刻吓得尖叫起来,乱叫着:“不!我不要被埋起来!娘亲!救救我!我要回家!”

    石铮微微皱眉,有些头疼,没想到自己几句话竟让他以为是要清理残局,杀人灭口,可是最近对他都并不严厉,这时便不能硬起心肠板着脸说话,只得耐着性子又说了几句。怎奈刺客已经一心认定石铮要杀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听他说话,只顾不住哀号呼救,石铮不想再和他耗下去,伸手就要拖他出去。

    刺客刻被他抓住胳膊,以为石铮要对自己下手,顿时更加紧张,瘫倒在地上扭来滚去拼命抗拒,就是不肯出这石室。石铮顾不得他怕成什么样子,拖着他就往外走。

    才走了几步,儿子石琢便从外面快步进来,见了刺客这副凄惨样子,他愣了一下,有些担心地说:“爹爹,他很害怕,你先放开他吧,我来和他说。”

    石铮看了儿子一眼,手一松,刺客便躺倒在坚硬的石板地上,却仍是不住哭叫。

    石琢听他说着要娘亲,要回家,想了想便蹲在他身边,轻轻拍抚着他,温和地说:“别闹了,我们带你回家去找娘亲,好不好?你娘亲一定很想你,跟我们去找她吧!”

    石琢轻柔地摇晃着他,低柔的言语终于让他安静许多,刺客慢慢不再尖声叫喊,身子却仍不住发抖,他松开了抱住头的双手,抬眼看向石琢,见这少年脸上全是温和诚恳,便不由自主有些相信,痴痴地问:“真的?你带我回家?”

    石琢用力点点头,道:“是啊!我们回家去好不好?娘亲会蒸蛋羹给你吃,缝新衣服给你穿,还会唱小曲儿哄你睡觉,快起来跟我回家吧!”

    刺客听着石琢美妙的描述,眼前仿佛展开一幅画,画面上是一位温柔慈爱的妇人端着碗给一个孩子喂饭,那种温暖幸福正是自己这些年来所一心渴求的,甚至在执行完任务后躺在硬梆梆的床上都常常会梦到这样的场景。

    刺客脸上渐渐露出天真向往的笑容,孩童般幼稚地说:“娘亲,我要娘亲。”

    石琢向他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劝诱道:“你跟我走,就会见到娘亲了。起来吧,我们出去找娘亲。”

    刺客犹犹豫豫递出一只手,被石琢握住了拉着他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墓门大开,余溪和燕容站在马车边等待,见石琢终于牵着一个骨瘦如柴的人走了出来,那人踉踉跄跄地走着,就像行尸走肉一样僵硬不稳,又像是喝醉了酒的醉汉一样歪歪斜斜。

    刺客在墓室里待得太久,乍一见到阳光竟十分不习惯,“啊”地呻吟一声,抬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他慢慢放下手,睁开眼睛惶惑地向四周看去,见那几个强力之人正站在一辆马车边,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却怎么看怎么不像要带自己回家。

    石琢见他脸色忽变,满眼疑惧,甚至开始往后退,知道他起了疑心,连忙安抚道:“我们坐车回家去吧,走路很累的,快上车去。”

    刺客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能正常思考,但多年危险生活的经历却让他直觉地认为少年是在骗他,石琢越是劝他,他就越害怕,他睁大眼睛呆呆看着石琢,突然大叫一声,一下子甩脱石琢的手,转身往后就跑,没跑两步就被一个石块绊倒,栽倒在地上。

    刺客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蜷起身体便抱住头哀叫起来,只把后背对着石铮等人,好像只要不用面对他们,危险就不存在一样。

    石铮见他把后背亮给自己,心想这人真疯得厉害,哪有把背部给敌人的,这不是明摆着找死?

    石铮没时间再等石琢劝他,走过去一把将他扛在肩上,来到马车边就把他丢了进去,好在这人跌在了一卷被褥上,倒没有摔伤。石琢叹了一口气,也上了车,难为他小小年纪就会叹气了,瞧刺客现在这种状态,一路上一定会有不少麻烦的。

    果然,一个上午,刺客就伏在那里哭叫抽泣,午饭时石琢让他喝粥,他也不肯喝,下午想必是哭累了,倒是安静了许多,晚上却仍是不肯吃饭,只喝了些水。

    此时天气已暖,晚上在林中露营便容易许多,不像冬天那么寒冷,可刺客裹着毯子惊慌地看着周围黑黢黢的山林,又害怕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会从林子里扑出来抓他一样,再加上难免有夜枭在树上鬼叫鬼叫,就让他更加胆战心惊,这东西好像是能吃人脑子的。

    刺客呜咽了一阵,满心怕鬼怕怪物,最后好不容易才不动了。

    石琢睡足一宿好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却发现那刺客不见了,他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人逃走了,但刺客连走路都不利落,又能逃到哪里去?再往深处一想,莫非是父亲把他处理掉了?可是也不对,父亲要下手杀他,早就行动了,古墓中有的是机会,何必费尽力气把人带出来再动手?

    石琢心中疑惑,便问父亲:“爹爹,阿升去了哪里?”

    石铮见儿子没有怀疑自己,十分欣慰,石琢果然不是不分轻重的糊涂孩子,便指着不远处一块巨石,道:“你去看看那里。”

    石琢围着巨石兜了一圈儿,发现巨石上有一个很大的石缝,石缝里嵌着一个青色的人影,正是阿升,此刻他挤在那里,倒像蚌壳里的肉一样。

    石琢顾不得诧异,趴在缝隙边连声唤着他,刺客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转过头来看着石琢,眼里满是疲惫与惊恐。

    石琢招着手叫他出来,道:“你躲在那里面做什么?又冷又硬,还睡不舒服,难道是把石头当做被褥吗?快出来,要吃早饭了。”

    刺客却连连摇头,反而又往里缩了缩,仿佛这里就是个避难之处,可以让他不受伤害一样。

    石琢叫了他一会儿,见他一句也不肯应,便有些着急,伸手进去就想拉他出来,但石缝很深,他人小胳膊短,连刺客的衣襟也碰不到,反而把那人吓得更害怕了,不住往更深处躲。

    石琢又急又气,这人怎么像躲进了乌龟壳里,动都没办法动?他只得回身向父亲求助。

    石铮过来二话不说,长臂轻舒便把人从石缝里拽了出来。

    刺客被一股大力从安全处所拉走,顿时吓得哀叫不绝,两手扒拉着石壁想要抓住点什么,但石壁虽然粗糙,却没有突出的石柱可让他借力,因此除了划伤了手,没有帮上一点忙。

    石琢见刺客被拖出来放躺在地上,忙过去看,只见这人手上脸上挂满了细小的伤口,血迹斑斑十分可怜,便颇有些恨他自讨苦吃,训道:“那里面是安乐窝吗?缩在石缝里不肯出来。既然里面那么好,怎么弄的这些伤?原来你是这样不怕疼的!”

    刺客原本正在害怕自己会受到惩罚,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哪知迎面却是这么一番教训,他虽然疯癫,对外界的感觉却没有完全失掉,听得出来石琢话里对自己的关心,因此一时间竟傻愣在那里,没有哭叫饶命。

    石琢训了他几句,便到车上取出一个药箱,给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看着刺客脸上涂抹的绿色药膏,石琢忍不住扑哧一笑,这男人怎么像一只小花猫一样?

    母亲煮好早饭后,石琢盛了一碗汤饭过来,这次他没劝着刺客吃,而是直接命令道:“张开嘴吃饭。”

    刺客刚刚被他一本正经地教训过,此刻被他的气势唬住,竟连害怕拒吃都忘了,乖乖张嘴吃饭。他昨日饿了一天,现在进食就觉得分外香甜,有时甚至咬住勺子不放。

    石琢不由得又数落道:“谁让你昨天不肯吃饭,现在饿成这样,真是活该!从今儿起好好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