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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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年,谢辉从昆吾庄离开时,送给容玉一本。 到这一年,他又要走。临行之前,冥思苦想数日,仍然是往落霞庄递一封信。落霞庄仆从快马加鞭,送来了小少爷要的东西。 还是一本书,。 谢辉将图志递到容玉手上时,说:“我读这本书,看到上面有许多先生的批注,先生大约也甚是喜欢。” 讲话的时候,小孩儿脸上带着笑。天真,单纯,像是把所有心思都摆在脸上,简单而通透,仅仅是要把自己觉得容先生会喜欢的东西送给容玉。 容玉心头飘起些莫名思绪,很快又散去。 他从谢辉手上拿过书本。纸页已经显得发黄,陈旧不堪。封皮上画了一道符,好做支撑,不会让书页散去。打开看,像是又回到了他十三四岁的时候,阿兄总要忙碌,他平日练琴,读书。到天气晴好的晌午,少年人钻入藏书阁中,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他面前打开。 他的确翻过这本很多遍,谢辉的想法不算错。 如今再看,上面的批注笔迹显得稚嫩,留下的内容也幼稚。 容玉看过两页,自己先笑了。 他转而将书阖起来,对谢辉道一句谢,说:“对,我很喜欢。” 谢辉眼睛亮晶晶的,说:“若是哪一天,有机会去妖族领地,见到上面的妖兽,该有多好。” 容玉心想:该有多好…… 他从前也这样想过。 但如今,容玉难得见到的妖兽,还是白琅。 谢辉看见容玉不答,便又开口,追问:“先生,你会想去吗?” 容玉闻言,心里浅浅地“咯噔”一下,原先散去的心思又一次翻涌而上。 谢辉的一字一句徘徊在他耳边,容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如若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谢辉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不要沉沦在谢雪明构筑出的牢笼之中。 他的身体被困住,但他的心不能被困住。 他见过百年前的风风雨雨,也听过山村里孩童的朗朗读书声。 天下很大,不只有昆吾庄。他不能行万里路,但可以读万卷书。 容玉的心情有一刻松快。念头一起,他又恍然,想,好像谢辉总能让自己放松。 他对谢辉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的确有这般心思。” 谢辉粲然笑道:“那现在呢?” 一面笑,一面紧紧盯着容玉,想要一个答案。 容玉静了片刻,回答:“现在,也是想的。” 只是不能。 谢辉说:“先生是琴修,要孤身出门,的确颇有不便。” 容玉不置可否。 谢辉说:“等我长大些,先生带我出门吧。” 容玉一哂,“你?” 谢辉重复:“我会长大的。” 容玉看他,许久许久,他终于颔首。 怀揣着满腹疑虑,满腹困惑。 谢辉在春日真正到来之前离开了。 他走后的第一个月,院子里开了更多花。 第二个月,清明时节,雨水淅淅沥沥。 第三个月,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有燕子从窗口飞来,又飞走。容玉握着书卷,侧头去看,见窗外云舒云卷,天高地阔。 下课后,小孩儿们还是满院子追逐玩闹。 墙角的缸子此前被谢辉一剑斩裂,残留的部分也被搬走。这会儿长着一片草,小孩儿蹲在里面,兴致勃勃地捉蛐蛐儿玩。 第四个月,天更热了,田里一片金灿灿麦色。 谢雪明要去南江,临走之前,有许多次,容玉觉得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可到最后,谢雪明只是长叹一声,温柔深情,说:“阿玉,过上几个月,我带南江的茶回来。” 好像是当年,他无论去了哪里,都要惦念,给容玉带点什么回来。 容玉没说什么,而谢雪明看他,忍不住走近一步,叫:“阿玉……” 这一声里,带着许多隐忍,许多爱重。 容玉的心一点点凉下去。 他忽而意识到,谢雪明的忍耐,不会没有尽头。 但他依然不能逃脱,这样下去—— 不行的。 谢雪明在南江停留三个月,再回程时,御剑行于云上。 他的爱欲要达到顶点,无比确切地知道,自己思念容玉,渴慕容玉。 这样披星戴月,赶回昆吾庄之下的小镇。抵达时是在午夜,天上繁星点点。谢雪明起先情怯,想,这一日,阿玉身边是否另有其他人在。可离得近了,一切又都是安安静静的,并无旁人声息。 谢雪明的心情一点点平和。 他带着很多珍惜,推开那扇窗子,从窗口翻了进去。就像是他们还年少的时候,无数次迫不及待,无数次急不可耐。 谢雪明听觉敏锐。他听到了容玉的呼吸声,很近了,就在眼前。 他的脚步慢下一些,像是面对一个被自己藏匿了多年的礼物,缓步上前。 夏日天热,容玉只穿了一件薄衫,长长的头发落在身畔床榻上。 谢雪明坐在床边看他,满心都是柔情蜜意。他的手指虚虚从容玉面上滑过,有很多想做的事,有想,自己或许仍然要忍耐。 正在这时候,容玉忽而咳嗽了声。 他还没有醒,可咳嗽越来越剧烈。 容玉的眼皮颤动,面上的血色在瞬息之间去了。人还在梦里,偏偏不安稳地捂住胸口。睫毛的颤动越来越剧烈,是要睁开眼睛。 谢雪明下意识地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隐在房间中,看着屋内情形。 只见容玉终究是睁开眼睛,起先透出一点初醒的茫然,到后面,却似习惯了似的。他不再睡,而是盘腿坐在床上,开始运转心法。 面上的惨白色一点点晕上红润,又有了寻常康健。但这次运气仿佛有不顺,到某一刻,容玉的经脉忽然乱掉。灵气在其中横冲直撞,暴烈不堪。容玉肩膀颤动,忽而捂住嘴巴,“呜”得呕出一口血来。 鲜红的血顺着容玉雪白的指缝滑落,滴在他身上、床铺上。 谢雪明看着这样的场面,心头巨震,下意识要冲出去。 可在他现身之前,又有一道念头拦住他。 他刚刚回来,就看到了这样的场面,这是巧合吗? 谢雪明眸色微微暗了暗。 在他权衡之时,容玉却迅速捏了个清洁法诀。 窗子被风推开,吹散了屋子里的血腥气。 容玉坐在床上,似乎在出身,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低头,检查身上有没有残存的血点。 谢雪明心情复杂,看着这一切。 他见容玉靠在床头,点起旁边的蜡烛。大约是有了方才那一遭,倦意尽消,于是干脆从一边取了书来看。 谢雪明的视线落在书封上,看到四个字。而容玉随手翻开一页,手指在上面滑动。 不知不觉,一盏茶工夫过去。待反倒又一页时,谢雪明瞳孔一缩。 他在上面看到了一滴干涸的血点。 谢雪明心脏狂跳,浑身发冷。 阿玉到底是怎么了? 他刚刚吐出来的血已经被法诀带去,也就是说,如今书上这一滴,是从前的血。 三个月,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个消息。阿玉将一切瞒得死紧,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察觉。若非自己机缘巧合,看到这一幕,恐怕又要被瞒在鼓里不知多少时间。 想到这些,谢雪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面颊火辣辣得痛,想:我方才竟然还怀疑阿玉! 怎能如此,怎会如此! 他心中一团乱麻,悄然离去。 第二天,才是谢少庄主明面上回来的时候。 他带来南江的茶,南江的酒,南疆的衣料和其他种种。容玉见了他,还是不喜不怒,完全看不出,他昨夜经历了什么。 谢雪明心如刀绞。 他想要找到时机,认真问清,又唯恐刺激到容玉。 如此一来,夏日的最后一点余热也要散去,又要入秋。 谢雪明此前对容玉是“容忍”,是“等待”。但现在,却多了一重小心翼翼,唯恐让他受伤,让他碎掉。 即便是这样,到底还是出了事。 那一日,容玉难得展颜,说,他想要吃柿子。 谢雪明如今对他百依百顺,不过是柿子,又有什么干系?他立刻让人去寻,一转身,却见容玉的眉尖微微拢起。 谢雪明心头有浅淡预感,叫了声“阿玉”。 容玉说:“我有些不舒服,还是——” 他要往屋子里去。 谢雪明快步往前,拉住容玉手腕。容玉浑身都僵硬,嘴巴张开,像是要说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又吐出一口血来。 恰好吐在谢雪明身上。 谢雪明:“阿玉!” 容玉要推他,又被谢雪明抓住手臂。 容玉咬牙,看起来脆弱又歇斯底里,说:“不干你的事!你走,你走啊!” 谢雪明眼眶酸涩,说:“阿玉,你不要……不要这么对自己。” 他觉得容玉在自己怀里打颤,像是冷,又像是痛苦。 谢雪明收敛下所有心思,说:“好,我先出去。但阿玉,我写信去寻医修,为你诊治,好不好?” 容玉抬头看他。 那双眼睛清凌凌的,看得谢雪明心中更痛,像是万千根针一同扎下。 谢雪明勉强撑出一个笑,却见容玉身子一晃,就这样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