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言情小说 - 叙鸩姬在线阅读 - 第六章:郎君,可算来了。

第六章:郎君,可算来了。

    三分黯淡月色,五分烛火摇曳,凑出一份柔情的昏黄。祝鸠坐在妆镜前凝视着那青瓷瓶已有一刻钟。

    宴席散过已不早,各府都携着家眷驾车返了。华家两位夫人约莫也晓得殿上之事的缘由,打了帘想进雎鸠和祝鸠的车架关切一二,被雎鸠轻轻推回,只说太疲乏,明日再叙不迟。两夫人见祝鸠怏怏,心疼得紧,只教她好好休息,不再扰了。

    青瓷瓶是下午一切的见证。迟叙意的古怪的亲近疏离,祝鸠的无措、忐忑失态,统统盛在里头。

    祝鸠终究伸手启了盖,只想着看那胭脂是什么色儿也好。只是甫摔过一回,又被她捂了许久,想必已经不堪。

    而事实往往与想必不同。

    里头盛的是东西是乳白的凝胶状,闻起来,很像外伤用药。结合那句“别再掐手心”,似乎一清二楚。

    祝鸠反应过来,心仿佛随着愣顿漏跳一拍,不自觉抻开右手。手心还斑斑点点地泛着红,有一处受尖锥压紧的半月形状虽未破皮,但皮下已浮出淤血了。

    不是胭脂,竟是药?

    瓷盅顶盖也沾了内容物,她用银敷片刮净那点,顿了片刻,只草草地抹在掌心,便丢开工具,自熄了烛火上床榻睡了,只剩和被抛弃的工具与窗外愈加黯淡的月色。

    软衾覆面,饶是丝薄冰凉都教祝鸠口鼻气息孵热。

    她的心已急促紧绷一天,不停起伏,狂喜、讶异、慌张、恐惧遍尝,直至此刻才有松懈。

    回顾今日种种,祝鸠感到无法面对十五岁的洵妙。她愚笨无能,任何事情都无法做好,遑论救不救。

    人生即使重来,也只是教她见识自己出乖露丑模样。她只心急,行事不顾分寸、毫无章法,随便抓个人便求上一求。纷乱、颠倒,面对时局一头雾水,面对敌人不威自怯。除了在幽夜中掩面哭泣,无他事可做。

    万般的人事压在她心口,教她泄气。

    俄而,终掀了被。鼎里薄冰匀给祝鸠几息沁凉,裹挟着手心透凉的药膏味道,清涩好安神。

    日间重重疲累要卸她双翅,教她弯腰。混沌两下,敌不过疲乏,睡去了。

    恍惚间,同他那不甚清晰的过往,如烟浮涌,入她梦来。有草木清香萦绕心头,却也难拂去燕好春情之粘腻。

    *

    风雨去了,碧空如洗,莺燕吱喳叫着早。祝鸠难得早起一回。

    说来好笑,从前做小姐时贪睡,如今做妓子也早起不来。她这两日来了癸水,身上不舒坦,鸨母允了她闭门谢客。

    虽是妓馆,但这地方是扬州城里相当奢靡的去处,动辄一掷千金,来往达官贵人。

    祝鸠于其中逢迎,不算难过。她既探听一二大都的消息,又骗取贵人的些许金银——美人求财,岂是骗取,他们都心甘情愿地给了。祝鸠并不将金银留做私房,全数给了鸨母,拿钱消灾。令仪郡主的手再长,也不能买了这馆。由此癸水来时,能得一二时日歇息。

    日子维持着简单的体面。

    若非要有什么难堪,就是没有干净。但是身子早已破败,不提也罢。

    听了一夜雨,拂晓时分才歇下,旁人春眠不觉晓,她是晓才薄眠。不逾时,便起来了,祝鸠也不觉疲乏。

    后院栽培了不少花草附庸风雅,祝鸠不爱莳弄这些,都是丫头们打理。只是今日兴致高,也愿意多关心三分死物。

    雨露方歇,各色芬芳都染了水之清涩,清丽无比。鲜红的玫瑰已打起花骨朵,不消时就该满院浓郁。初夏亦在来路上了。

    祝鸠念及那沁人心脾的芳香,凑上前轻嗅。

    只是轻微的锈蚀腥味替代了想象中的清香。祝鸠不自觉抚上花瓣上一点,隐匿的黏腻。

    一滴鲜血。它静默无声地,顺着祝鸠的指腹要流进手心。

    清晨初霁,这血是曙光出露以后才留下的。一馆的人夜晚都疲累达旦,此刻,个人影也没有。

    纵使如此,祝鸠也没觉有什么可怕。至于谁留下的,她也不关心。她只是厌恶这味道,不自觉地轻皱眉。

    欲伸手就一旁的池里水简单冲洗,却看见一旁的草丛掩着块玉。祝鸠伸手拨开,只消一眼,就惊得后倒在地,教泥泞污了她衣裙。

    那玉,是陈家只传嫡长子的禁步。

    陈……文柯来了?祝鸠竟不知作何感想。陈文柯为何身在扬州?又是否知晓她身在扬州?还有那血……

    纷纷杂杂,无从想起。这禁步,迟早有人来寻,也迟早有人寻到,而来的不是陈文柯,就是杀人刀。

    ……

    月色黯淡并不打紧。妓馆里不歇的红烛会映亮满堂,晕出各女的粉腮柔情。今夜祝鸠房里冷清,因少点了三两支蜡烛。

    祝鸠卧在床榻,一袭艳红纱裹身覆面,玉似的小腿泄露在外,骨感脚踝处系着的金铃雌伏着,待良人前来,一诉满腹衷情。

    祝鸠在等那人来。

    若是陈文柯来,她拼了命,也要教他先死;若是来人带刀,只能先诱住他,再做打算。祝鸠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匕首。告诉旁的谁都没用,大多的恨不得她死了痛快,少些盼她活的,更盼的是自己不惹祸上身。

    浓重的夜已开始了,外头不断的娇声吟哦、淫词浪语四处流淌,分不清主人,但仍能交织成糜艳欢愉。

    这间,被祝鸠做了手脚的窗户,只要一推,就会发出明显的声响。

    倏地,窗户“咯吱”一声怪叫起来,祝鸠心头一紧,手脚沁出冷汗来。她背着窗,不见面容,只听腻声道:“郎君,你可来了。”语带哀怨,如诉似泣,惟泄露一点颤抖。

    她一双莹润的玉足看不出失温痕迹,羞红地,同腿儿一起轻轻撩开红纱帐。朱帘起,赤纱裙儿也随着滑至大腿根,露出无边的春色与情。

    来人还不消她说罢一声郎君,似是听着窗户响声就轻笑起来。那人信步靠近,倒真有几分来寻欢作乐的风流浪荡。

    不是陈文柯。祝鸠竟心安三分,她怕自己杀不了他,心头更恨。

    男子已近床榻,卸了力气欺身贴住她后背,放荡地以鼻抵住她颤动欲飞的肩骨,嗅她身上热情的香。更为放肆的手,抚上她白腻大腿,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扰得她丰盈皮肉颠颤,饱满欲出他大掌。

    饶是预备色诱……但男人这样配合,反而教祝鸠更为害怕。

    不怕接招,说明身怀高招。

    男人的鼻息在她裸背上生火,教她忍不住地战栗,本能娇吟出声。他的掌似一尾鳞片粗糙的鱼,在她水做的丝滑躯体上游走。

    现她这屋,也同外头融为一体,男欢女爱,春色满室。

    祝鸠忍住呻吟欲望,握紧手里的匕首,迅速翻身面对男人,想趁他陶醉之时打个措手不及。

    孰知祝鸠翻身过后不仅没能将男人压在身下,而是面贴面,直视他眼睛。她手腕也被男人轻松擒住。男人用了巧劲,拈指间就卸了她匕首。

    没有因她动作降温的缠绵气息弥散在她耳旁,只是内容很凉薄:“你该晓得,我正是来杀你。”

    匕首落地的脆声响间,正够祝鸠看清男人面容。只见男人又亲昵地以鼻梁抵住她前额,吐息都撒播在她眼皮上,教她不便抬眼。

    她一窒,来人是谁的谜底欲出。

    只听见男子轻佻笑言:“华家小姐,为夫配合得可还贴切?”边言语,手也还配合着柔情满溢地抚摸着她颈脖,下步欲侵她红纱也掩不住的胸前颤动的满涨。这声为夫也不知称自己是祝鸠口中的郎君,还是她的真夫君陈文柯。

    “早闻华二小姐客居扬州,艳绝声名如雷贯耳。”,他又道,并以面贴祝鸠面庞,讨她的体热,“当真名实相副。”

    祝鸠口中的“国公大人”只有一个音,其余干涩得发不出。

    迟叙意离了她身,自床榻起,顷息间已妥帖地理好祝鸠身上衣物,再自顾地找了地儿,停坐下来。

    祝鸠见他抽离动作极快,顺带将纱帐也系起。除晓他身份外,惊愕更十分。迟叙意理她衣物,她才后知后觉地将双腿牢实埋进赤纱里,扶着床沿撑坐起来。只看迟叙意兀自试茶壶热度,满意地斟了一杯。

    祝鸠翻身下床,不自觉抚上面上轻纱。未曾掉过,许久不加遮掩的薄红小痣也被挡个严实。心下莫名一松。

    见迟叙意夜行玄袍上已佩好陈文柯的禁步,祝鸠忍不住盯着瞧。她未曾将它见捡回来。迟叙意见她看得专注,也陪着瞧那禁步。须臾,忍不住发问:“有这么好看?”

    祝鸠正在想其中缘由,下意识地点头。反应过来又连忙摇头,忍不住问:“为何陈文柯的禁步在大人这处?”

    迟叙意装出一副惊喜欣赏的表情赞了一句“好问题”,似像同祝鸠共鉴珍宝似的轻抚着禁步,认真说道:“你可将这物什想作陈文柯的脑袋,我系身上,牢实,免得再掉。夜色渐重,教我好找。”顿一顿,又补一句,“回去好复命。”

    祝鸠想不转,只喃着脑袋着这词,问句:“死了……?”

    挂着一副天妒角立杰出之人的痛色,迟叙意轻声惋惜:“是啊,竟就这样死了。”,痛惜地注视禁步,演绎得分寸极佳,不见夸张或假意,合他芳兰竟体的翩翩模样。

    只是祝鸠无他这样闲演兴致,不加掩饰地讥笑死人:“死了?他倒挺好,去得很痛快。”,转又问迟叙意,“陈家已倒台了么?”

    迟叙意不出戏,缓缓摇头:“非也,非也,但已近了。陛下将陈意映嫁去了西戎,陈家非但不知收敛,还变本加厉地和慎王亲近。”,顷息又转回正常脸色,“不知陈文柯之死,能教陈家警醒否。”

    “如珠如宝的女儿都不顾了,再死个,只更教他们心急啊。”

    迟叙意饮掉最后一点儿茶水,背着手起身,问祝鸠:“这是否是个畅快消息?”祝鸠急迫地感激道:“自然是。多谢大人好意,祝鸠与大人从前并不熟稔,如今承蒙大人肯费心。”

    迟叙意只道不必客气,只是又问她一题:“今夜我来,你自觉我带杀心,竟敢絮絮问如此多,当真胆大?”

    祝鸠只道:“不见人时,自是这样以为。但见来人是大人,心便松泛了。”

    “何出此言哪?”

    祝鸠低语:“大人杀人,要教人先见着白日曙色,免损了威名。且杀祝鸠如烹羊宰牛之绰绰,更何需夜色。”

    “有理、有理,且这理由十分妥帖。以后我便如你这般解释为何我偏好白日行凶,免得原话再吓着旁人。”迟叙意很欣赏她条理清晰。

    “大人这话何解?”祝鸠顺势一问。

    “我从前言,我白日杀人,是为了教人晓得,惶惶一夜,纵使是见了旦日的曙色,也捱不到日昏时分。”,迟叙意换一副与先生探讨学问的好学模样,谦恭问道,“何如?”

    祝鸠闻言心惊,下意识婉转奉承话语尔尔,不提也罢。迟叙意只笑意晏晏同她告别,纵身从窗口匿进黑色中了。夜色代他转达一句:“聪明姑娘,你晓得该怎么说做。”

    *

    外头下起雨来了。先是绵绵的,听起来不会下大,却紧接着几声闷雷,兜着水倾盆泻下,劈落了梢头仍孱弱的新绿。树上作窝的鸟也紧紧相互紧拥作一团,方抵御间或滴落的雨水和寒意。

    闻雨下大起来,外头风雨裹着冷侵袭。月下蹑手蹑脚地进里间,撤走里头摆的冰。鼎里的冰已化了大半,但仍幽幽地冒着凉。

    祝鸠看起来也睡得不安稳,左手埋进被里,右手却紧握皱了衾被。

    月下在进门处远远点了两支蜡烛,焰火升起时,屋内的泛滥的幽暗瞬忽去了大半,祝鸠的手也稍松了。月下拈了帕子,沾去祝鸠手心汗。

    摇曳烛火下,祝鸠手心如将来的晴空样的,干净无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