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言情小说 - [GB向]后零年时代在线阅读 - 第二章 2020

第二章 2020

    “新古典主义给这具婊子的身体配了张圣人的脸……嘿,发什么楞呢!”

    “对不起。”

    “咖啡快凉了。”

    “你喝了吧。”

    阿纳斯塔西亚· 德米特里耶夫娜·普列谢茨卡娅举杯抿了一口,发出满足的赞叹,“有时我觉得,我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这玩意。”

    坐她对面的年轻人仍旧盯着楼下一语不发。

    “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身体不舒服吗?”

    “还行吧……头有点疼。”

    “脖子后面呢?”

    “还好。”

    “刚刚你是不一句都没听进去?”

    “差不多吧。要不你去找几个神学生,他们才爱听这些废话。”

    女科学家爽朗地捶桌大笑起来,锤得两盏白瓷杯子叮当直响,末了,她摘下太阳镜,用衬衫领子擦拭眼角,“哎呦,真荒诞,哎呦……”

    年轻人可一点都笑不出来,为这个烂笑话他自觉羞愧难当。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高领羊绒衫,领口下,被白纱布包裹的创口微微发烫。他不时会有用手碰碰那里的冲动,纯粹出于好奇,但当着女科学家的面又必须忍住。当下社会,一个omega抚摸、袒露脖子后面是种色情之举,虽然阿纳斯塔西亚不在乎那个,她是跟传统毫不沾边的人——只是“不利于术后恢复”,她说。

    “那个,我有点后悔了,不应该把你送到那儿去,你不适合。”

    “没关系,你尽力了,我对此十分感激。”

    “好歹敷衍地笑一下,小家伙,”女科学家叹着气说。

    “你见过哪个妓女适合进神学院的。”

    “当老头子听见我要研究分化学时也这么说,”普列谢茨卡娅沉浸在观察咖啡表面的油脂中,“‘阿妮亚,你看谁家闺女搞这个的!’后来他还是把钱拿给我建实验室。我的意思是,没有谁天生该干这个、干那个。‘alpha是将军,omega是英雄母亲。’上世纪大陆曾爆发过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照这么看,我们又迈回了中世纪……

    “所以我下决心让人类摆脱分化病毒,你知道,哪怕两种性别的麻烦可能不必三种来得少……我正进行的项目,和一个孩子有关。”她的声音突然细如蚊蚋,“别误会,不是那种活体实验的缺德勾当。我要创造一个没有次性别的孩子,和上世纪的人类一样。”

    “创造?”

    “创造。她的身体里只有我的基因片段,无需alpha受精。”

    “听起来……挺疯狂。”

    “是啊。疯狂。”

    “会成功吗?

    “谁知道呢。老头子已经退休了,教廷又不可能给这种项目拨款。得想办法搞点钱,钱,才是问题之源。”女科学家想再饮一口咖啡,端到嘴边才发现杯子空了,“实在不行,我也给自己找个金主……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刺激你。”

    “没事。”

    “说句实话,直到现在我还质疑自己。摘除生殖腺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做法,它很可能在十几年内再生;这也不能保证你从此不被当作omega对待。”

    “不,阿妮亚,我仅仅不想被那个小腺体控制而已。”

    “你不介意当一个omega?”

    “我不介意当个妓女,只是在那家妓院呆腻味了。”

    普列谢茨卡娅翻了个白眼。

    “好吧,我只能摘除你的生殖腺,可去不掉‘神职腺’……”

    “放心,如果我再呆腻味了,可能会勾引几个神父,好让人家将我扫地出门。”

    “你……真的一点不在乎?要知道一般人都会……呃……名誉什么的……”

    “就算基督本人来救赎我,我也只会本能的勾引他。“年轻人的声音中听不出玩笑的语气。

    “巴多罗买,我们都是从那该死的2020幸存过来的人。”女科学家摘下太阳镜,用无比虔敬的目光仰视着天穹,“别看我说过宗教的许多坏话,我始终相信:人类唯一能做的,便是拙劣地模仿基督的所作所为。Per aspera ad astra.”

    “去他妈的2020。”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嗓音。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收养她,巴多罗买,一旦我不幸入狱,甚至丧命——最惨的情况。我清楚,在这个时代,进行这种实验,是为凡人所不容的,但它是唯一出路。如果说人类有什么希望摆脱分化病毒,那一定在这个女孩身上。

    “为了守护她,我会为你提供最大便利。我已经让老头子和枢机打好招呼,你毕业后,很快就会晋升主教,她则会成为你的养女。你要保护她,全心全意地教导她,赐予她爱和人性的种子。而她会是你牧群中一只最美的羔羊。”

    “去他妈的主教吧。”年轻人轻轻地、呓语般地诅咒道。

    “你欠我的人情。”女科学家顽皮一笑。突然,子弹贯穿了她的头颅。热血喷溅了年轻人一身,他朝她伸出手,却发现倒在那里的是母亲……

    主教从梦中惊醒,浑身几乎湿透了,额头上布满汗珠。他向床头摸索过去,耳边却响起语音助手滑稽的声音,“今天是2月15日,星期日。天气:晴,气温:10.4华氏度……”

    “闭嘴,露西亚。”主教低声吼道。凄冷的夜光从两片亚麻窗帘中间探进来,一如在修院的每个破晓,双手不知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发颤。

    他坐在床边,失魂落魄地闭上眼睛,试图靠诵经驱散可怕的梦境。今天是四旬期第一个主日,除了弥撒,还有件重要的事——距离上次造访保育中心刚好过去一个月。他把“与弗里茨联系”写进了备忘录,语音助手正要提醒这事。用不着她多嘴,其实主教一直没忘,只是备忘录被念出来会有种羞耻感。这个频率是他自作主张,他不想去得太频繁,让弗里茨误会自己有多关心这个孩子。

    傍晚,主教还算精心地打扮了一番,换上一件休闲西装外套,故意让几缕头发散下来。他对着镜子练习了几句客套话,挤出几个体贴的笑容,却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就这样吧。万一遇见其他家长,他可不想成为他们嘴里某个古怪、矫揉造作的艺术家。曾经有个嫖客说他冷着脸的样子很吸引人,但愿自己还“风韵犹存”,主教自嘲地想。他抓起衣襟嗅嗅,似乎沾染了教堂那股香火味。就这样吧。

    主教给小弗朗辛准备了一个礼物,是糖果熊,百货公司柜员推荐的。它是主教平生见过最丑的玩具之一,但在孩子中流行——那个柜员说。主教思量一番要不要把它塞进袋子里,最后决定还是夹在胳膊下,这样看着自然些。

    “这是给你的,喜欢吗……不,太强迫了。喜欢吗?拿着吧……”

    主教排演几次后,拨通了字条上的电话。

    “喂,弗里茨吗?我半小时后到门口。”

    另一端沉默了几秒,差点让主教以为拨错了电话,熟悉的声音才响起。

    “您今天不用过来了。”

    “不用过去?什么意思……”

    “阿彼哀不在保育中心,您不用来了。”

    “那她在哪儿?”

    “一个安全的地方。不用担心,大人。她明天就能回去。”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主教气急败坏道,“为什么她会离开?出了什么状况?”

    又过了很久,终于,弗里茨再度开口:

    “您来吧,慈善医院,六点半,我会在门口等您……”

    小女孩和梦中母亲血腥的脸突然重合。宛如遭了霹雳一般,主教摔掉手机夺门而出。他到得比约定早了些,分针刚跃过4一点。矮小、秃顶的弗里茨没有食言,戴鸭舌帽,穿着修理工样式的茄克站在医院门外等他。

    “阿彼哀和另一个孩子配型成功了。”路上,弗里茨向他解释道,“太突然,没成想会有这么巧的事。本来可以用更温和的方法,但那个孩子病得很重,他需要未分化的干细胞。鉴于普列谢茨基曾经是个大家族,俩人是兄妹也说不定,我倒希望多认识几个这孩子的亲戚……”

    “为什么不通知我?”

    “为什么要通知您?”

    “我是她的监护人!”

    “监护人,您敢把身份公布于众人吗?”弗里茨不咸不淡地反问,“都知道她没爹没娘,所以我干嘛费那个口舌说服他们相信,有位一个月过来一趟的先生是她的监护人。”

    主教跌跌撞撞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科室,他异常地口渴难耐,同时头昏脑涨,兴许是四旬期让他有些低血糖了。瞬间,无数可能和这事有关的人物浮现在脑海中,应接不暇。他甚至怀疑到教宗头上,鉴于普列谢茨基确实是个大家族,不过他没勇气求证。

    “其实没那么严重,”秃顶男人小心翼翼改换口吻,“我更倾向于有个无助又可怜的小omega,需要一些新干细胞,好让他贫瘠的小小腺体重新制造出信息素。——而且这个不疼的,会打麻醉。”

    “风险呢?”

    “有,但很小……”他悄悄抬起眼皮打量主教,他换掉可笑的祭袍,作微服打扮,来掩饰教堂的腐朽气?

    “你骗人。”主教恶狠狠地说。后颈又传来撕裂般的痛感,但他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接受过手术,于是改口道,“弗里茨,你要对上帝起誓,忠于阿纳斯塔西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和她的女儿。”

    “好的,大人。”

    “这意味着再不经我同意动她一根毫毛,裁判所的火刑柱将等着你。”

    弗里茨面无表情,“好。”

    “现在去给我找点油来,快!”

    几分钟后,小姑娘瑟缩宽大的病号服里,眼睁睁看见头发散乱的男人一手端着小碟,一手拎着只玩具熊,气喘吁吁地闯入病房,身后跟着几名穿白大褂的医生和一个秃顶修理工。这滑稽如马戏团的队伍让她暂时忘却了即将进行生殖腺穿刺的恐惧,“噗哧”地笑出声。很快,这些人一齐围到她床前,又让她紧张起来。

    “愿全能的天主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使我们得到永生。”父亲说。

    其余人纷纷跟随他发出呻吟声。

    “说‘阿门’。”她的父亲又转向她。

    “阿门。”

    父亲伸出双手覆盖着她头上,口中念念有词。她于是闭了眼睛,被父亲触碰的一刹那,一股熟悉而温暖的感觉袭来,从头顶缓缓浸透了她,腰侧甚至传来酥麻,她忍不住蜷起腿。父亲说“不要动”,她立刻便不动弹了。

    父亲端起小碟子,用大拇指沾了里面的东西,涂抹在她额头上。“不要动。”他再次说。四周的白大褂,还有修理工,都用同情而嘲弄的眼神瞪着他,不过他的怪异之举的确带来一丝力量。她仰望这个人,因为这份力量,内心欢喜无比。他两次出现在她面前时,都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一旦她再大些,可能会把他称作自己的守护天使,事实上,他也的确如天使一般英俊。她爱他。

    小女孩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像要给他一个拥抱那样。

    但,父亲只是把一个玩具塞在她手中。

    “这是给你的,喜欢吗?”他沙哑地问。

    不等她回答,一个医生便开口,“这个不能带进去。”

    “那我们在这里等她。”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她便被强行抱起来,放到另一张床上。这次,男人没有动,站在床尾凝望着。那痛苦和渴望的目光被埋藏在灰暗的眼眸后,如此令人动容,因此女孩没有哭闹,也痴迷地看向他。她想起方才的指令,便说:“阿门。”突然,父亲的眼睛明亮了,张开嘴也像要说什么似的,眼里的感情越发浓烈。女孩不解,但这时父亲已低下头,在胸口画着十字。

    父亲的身影愈来愈远,最后消失在一扇关闭的大门后。这时,一个护士走过来,把她额头上的油擦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