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寇

    凌家老宅的禁闭室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启用了，这里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用来计时的物件，完完全全不辨晨昏，厚实的铁门上层层锁扣牢固异常，墙角还有一台监控器日夜监视，断绝了一切逃跑的可能，铁门底部装有一扇小小的窗口，可供每日送入清水和食物。

    此刻这间昏暗狭小的屋子里关了一个人。

    凌燃抱着双膝靠在简易的单人床上，高大的身躯怕黑似的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不过短短几日，凌燃便消瘦了许多，结婚那日穿着的礼服没有换下，仍旧穿在他身上，肩膀处却明显大了一圈。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一束亮光从铁门之下的窗口中射入，佣人将早已凉透了却一口未动的饭菜撤走，换了份新的推进来之后又将小窗给锁了。

    热腾腾的饭菜在幽闭的空间内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早已饥肠辘辘的胃袋被勾引着发出不满的叫嚣，可凌燃丝毫不为所动，半睁着无神的双目，目光呆滞地落在前方的一小片被褥上，像尊雕塑似的，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似乎已然自我割裂了灵魂与肉体。

    ?

    凌烨踏入这间禁闭室的时候，差一点被房间内污浊的空气给呛得咳出声来，他瞥了一眼地上又彻底凉掉的饭菜，小心地端起来交给身后的佣人，等他们将新的饭菜送来之后，这才端着新鲜的食物和温水缓步走到凌燃床边轻轻地唤了声“哥”。

    凌燃动也不动，依旧保持着那个抱膝蜷缩的姿势，凌烨也不逼他回应，只自顾自地在床边坐了下来，将食物和水杯搁在一旁的小柜子上，柔声道：“哥，我让人新做了饭菜，都是你爱吃的东西，你先吃一点吧。”

    凌燃缄默着拒绝交流，当察觉到凌烨在他身旁坐下之后，干脆直截了当地闭上了眼睛，凌烨幽幽地叹了口气，将水杯端到他面前，耐心地哄：“不吃东西，也要喝点水吧，我听他们说，你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见凌燃不动弹，凌烨掰开他胳膊，将水杯强硬地塞进他手里：“哥，有个人，我想你现在应该很想见，我已经把他带来了，等你吃了东西，我就带你去见他。”

    凌燃并不想与凌烨产生肢体接触，一经触碰便不耐烦地蹙起眉头，本想直接摔了杯子，可听见凌烨的话之后，手中的动作立刻顿住了。

    凌烨心知自己说的话起了效果，对上凌燃终于抬起的眸子，勾了唇角，温和地一笑：“小夏在等你。”

    ?

    凌燃草草地吃完了东西，急急忙忙地下了床，刚走了两步突然想起自己一身脏污又停下脚步，哑着声音对凌烨道：“等等，我……我去洗个澡。”

    凌烨点了点头，笑道：“不急。”

    吩咐佣人去拿套干净的衣服过来之后，凌烨站在房间门口，听着浴室内传来的“哗哗”水声，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几日前，凌烨昏迷醒来后的第一时间便打电话给凌老爷子询问了整个事件的原委。得知凌燃在很多年前便入了黑道，本意是为了发展自己的势力，组织原本的boss因为得知凌燃是凌家长子，又身份特殊且心怀怨怼，便想好好栽培，以便日后能通过控制他进而控制整个凌家。

    夏阳初的父亲与雷霆私下一直进行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夏父得罪了当时这一方正如日中天的势力，又不敢告知雷霆，后被追杀身亡，雷霆也因此被夏阳初误会为凶手很多年。

    凌燃当时在组织内的备受重用，当手上的权利越来越大后便不甘再被人利用，终于奋起反击，策划了一场噬主夺权的大戏。

    在终于坐上高位之后，凌燃阴差阳错认识了夏阳初，当发现他的身份之后，他本想直接将人杀了以绝后患，却不想自己竟然已经对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再也下不了手，便将错就错地一直误导夏阳初并明里暗里地阻止他去找雷霆报仇，以免意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而雷煜的出现着实是个意外，实际上，凌燃一早就想杀了雷煜，只是，雷霆入狱之前，凌燃不敢对他下手，雷霆入狱之后，又因凌烨全方位的保护而不好下手。后来，如若不是因为雷煜太过执着于寻求真相，化解仇怨，导致凌燃时刻忧心自己身份败露，不得已在真相暴露之前对凌烨痛下杀手，让凌家后继无人，也许日子可以一直这样相安无事下去。

    得知表面一向刚正不阿的哥哥背地里确实是一名心狠手辣的黑道组织头目之后，凌烨心内仿佛咽下了一块秤砣般沉重。

    凌烨问了凌老爷子准备怎么处置凌燃，凌老爷子沉默片刻，叹息一声，强忍着痛惜淡淡道：“等你出院了，替我去问问他还有什么遗愿没有。”

    凌烨闻言，一颗心霎时便沉到了谷底。

    凌家世代从政，为了向国家表明忠心，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勤勤恳恳地为政府做事，积极打击黑恶势力和违法犯罪，黑道二字是万万不能沾染的，如今因为凌燃，百年清誉差点毁于一旦，没当场就毙了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凌燃犯的本就是死罪，可又因他是凌家的子孙，凌老爷子为了保全家族荣誉才没有将人直接交给警方去公开审判，但即便不将案情公开，凌燃只怕也是难逃一死。

    凌烨明白凌老爷子决策的目的所在，一来，凌家需要给上面一个交代；二来，凌老爷子年纪大了，父亲性格怯懦，而自己又刚刚接手军机部的高位，对人对事经验尚浅，若是留下凌燃这个不安定因素，老爷子唯恐自己百年之后凌家再生事端。

    可是，想到曾经那样爱护自己的哥哥即将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凌烨无论如何也接受不能，况且这件事本也不全然是凌燃的错，纵然他确实走了歪路，但若不是因为长久以来强加在他身上的恶意实在深重，若不是自己太过任性妄为，总是忽略了他的感受，导致积重难返，凌燃也不会误入歧途，更不会在失去小夏之后，终于再难忍受而决意爆发。

    若真的算起来，其实凌家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啊。

    凌老爷子的决策极难更改，凌烨在电话里想方设法地替凌燃求情，可收效甚微，最终也只勉强争取到保下凌燃一条性命，洗去他的记忆之后，将他永久软禁在凌家。

    ?

    凌燃一身清爽的从浴室出来时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头发也仔细地打理过，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眉宇间虽仍有疲惫与沧桑留存，但整体看着倒是精神了不少。

    见哥哥终于恢复了些生气，凌烨却反倒踌躇着不敢将那最终的处置结果告知了，他步伐略有些沉重，一步一顿地缓缓在前面走着，凌燃沉默着跟在他身后。

    事到如今，凌燃也没了反击或逃跑的想法，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拼也拼过了，最坏不过一死。

    兄弟二人保持着一个恰如其分的安全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片刻后，凌烨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他并未急着开门，而是背对着凌燃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又紧了紧眼皮方才下定了决心般闷沉道：“哥，对不起……”

    “今天恐怕是你和小夏最后一次见面了，明天他们就会给你洗脑……以后你可能……可能谁也不记得了……”

    凌燃闻言呼吸微滞，他有些茫然地抬目望了一眼凌烨的背影，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凌烨背对着他不敢转身，右手虚虚地搭在门把上，脑袋低垂着，目光黯然地落在自己手背：“哥，待会好好地和小夏告个别吧。”

    说完，凌烨不再犹豫，轻轻地拉开房门，低着头退后两步，默默地给凌燃让出一条道来。

    凌燃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在擦肩而过时偏了头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让他爱不了又恨不得、最亲近却又是最陌生的弟弟。

    凌燃进去之后，凌烨自觉地将房门带上，而后顺势靠在墙边，仰起头长长地叹出一口在胸腔中郁结许久的浊气，黯淡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头顶雕花繁复的天花板上扫来扫去，最终似有若无地落在走廊尽头一台闪着微弱红光的监控器上，眼底微微泛红，渐渐地，湿润的水汽氤氲了眼眶，将那一点红光都晕染成了一个小小的光圈，竟然是忍不住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