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阁 - 耽美小说 - 天风姤在线阅读 -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江巽澜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你要不去见见他。”

    沈巽似有些无奈:“肯定要见的,我只是没想到他如此心急。”

    江巽澜亦面露无奈,两人对视一眼,盯着彼此笑了起来。沈巽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出去了,刚刚和你说的事你先好好想想。”

    江巽澜颔首。

    ——

    推开门,沈巽便看到乾媂一身白衣,立在庭院中。天色已暗,侍从为他提了灯,昏黄的光照在他雪白的衣袍和发上,抹去了他周身的冷冽。

    沈巽却是不冷不淡地看着他:“敢问天君有何事?”

    乾媂道:“来看看你。”

    沈巽皮笑肉不笑,讽道:“不是白天才见过吗?还是说,你就这么喜欢这张脸?”

    乾媂闻言不置可否,只是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屏开光线,将沈巽笼罩入阴影中,沉默良久,蓦地道:“你没变。”

    “我变了。”沈巽拍开他欲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我如今是上仙,而你,不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天君。”

    下一瞬,乾媂便擒住他后脑勺,忽然吻了上去。湿濡温热的触感触及唇瓣,他的衣袍裹挟着熟悉的熏香,沈巽一时愣住,许多被自己深埋于胸中的情绪又翻涌起来,化成倾盖而来的洪水。

    “放肆!”沈巽一掌推开他,却不知是因为他的力气太大,还是乾媂毫无防备,竟推了他三尺有余。

    乾媂抚上胸口,神色黯然。沈巽喘了几口气,强行抚平了内心躁郁:“天君,注意你的行为。”

    乾媂又往他靠了一步,换得沈巽往后退一步:“能陪我走走吗?”

    拒绝他恐怕会换来变本加厉的纠缠,沈巽虽不想再与他牵扯过多,但权衡之下也只得点头。他倒是也不曾料到,看起来冷漠,不染尘世的乾媂竟也能如此厚脸皮。

    他与乾媂在花园中闲逛了几圈,彼此皆是无言。乾媂是话少,沈巽则是无话可说。

    他们间的隔阂或许比起沈巽与旁人,已算不得深,可惜如今的沈巽早已不同从前,或许曾经在他看来值得喜悦,心动的事,如今却再难让他动容。他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这镜中花,水底月,但也深深地明白,这些都和自己无关。

    在第四圈的时候,沈巽终于忍不住开口,停下脚步来:“天君,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到这儿吧。”

    乾媂同样驻足,意味不明地看向他:“明天,还能见面吗?”

    沈巽失笑:“在拿到晶石前,我们应该能一直见面。你和师父的约定我都知道了,既然有求于风之域,你应该也会把天晶石拿出来吧。”

    乾媂不予可否,轻声道:“只要不把天晶石交给你,你就会留在我身边吗?”

    “什么?”

    “不,没什么。”

    沈巽其实听清了他的话,只是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他有些哑然,嗓子眼干裂到发疼。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在为他的话感到可笑,还是在难过于他们间积重难返的结局。

    他背过身去,想要迅速自乾媂身边逃离,然而才走了不过几步,一只手便握住他胳膊,将他拉拽入怀中。

    印象里,这是乾媂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挽留他。

    乾媂两臂箍在他腰侧,尖削的下颌放在他肩上。有那么一瞬间,沈巽甚至听见了他勃然有力的心跳。

    “我很生气……”

    “……”

    “当我在乌蒙河畔看到你和岑艮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

    “……”

    “我想把你从他身边抢过来,然后藏在身边,只有我一个人能见到你。我还听说了很多别的事,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再次看见你,我很惊喜。”

    能把如此惜字如金的乾媂逼出这么多话来,沈巽觉得,己真该好好庆祝一番,可惜他眼下并没有那种精力,也无法回应他的表白:

    “如果是在以前,我会很高兴你这么对我说。”

    他一根一根掰开乾媂的手指:“我会奋不顾身地和你在一起,会拼尽全力对你好,甚至为你去死。”

    他放下乾媂的手臂,转身面向他。乾媂的表情中带了几分痛苦,眉毛轻颤。面对着这张曾让自己爱慕过的脸,沈巽心脏好似被生生撕开,血淋淋的,痛却畅快:“但是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用?我已经不再会对任何人动心。”

    乾媂默然,眉毛拧在一起。而他清冷的气场已然不复,只余颓唐与挫败。

    “我明白了……”

    他额间一缕白发垂过眉心,紧绷的薄唇颜色发白:“可若我偏想再求一次你的真心呢?”

    求他的真心?

    沈巽在心中发笑——反正自己时日无多,就且随他去吧:“随便。”

    他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乾媂默默矗立在原地,在黑暗中站了许久。

    ——

    翌日早,初三早集。

    以往这时候江巽澜都会亲自到市集里,体恤民情,只可惜这段时间他事情多,便去不了。沈巽带着叁,提前在屋中列好清单,然后就出宫到了集市中。

    清单上罗列的内容很杂,可谓是下至基本的生活用品,小厨房所需食材,上到祭祀的法器。

    叁对此十分惊讶,并提问祭祀的法器不该是皇家工匠亲自打造,怎能草率地去市集里买。

    沈巽耸耸肩,表示江巽澜太穷了,没钱去弄那些,只有大法器才会重金请匠人锻造,至于别的……反正旁人也不清楚。

    叁呵呵一笑,在心底对风之域的怜悯又多加一分。

    集市中人多,与二人摩肩擦踵着走过,还有些菜贩蹲在屋檐下,卖昨天刚摘的蔬菜。叁从不进厨房,对菜陌生,只认得白菜和土豆。沈巽很贴心地为他讲解,只是对方促狭的态度,很难不令叁窝火。

    “那你说说,这又是什么?”叁故意指了朵花贩推车里的花,这花叫极夜,生长于雷谷秘境,一般人都没见过,巧的是叁以前在跟着岑艮时,在薛震那处见过,不过沈巽就应该不认识了。

    沈巽果真变了脸色,可这变化却不是叁想象中的尴尬或者窘迫,而是笑容凝固。

    叁眉心一跳,忽然想起来他与薛震的关系,暗道不好。

    可是沈巽很快就恢复了先前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只是叁的错觉:“恕我愚钝,倒不如让叁大人不为我注解一番?”

    叁失语片刻,只皱着眉别过头去:“我也不知道。”

    沈巽呵呵地笑,虽然没有明确说出口,可是笑容里鄙夷的意味不言而喻。

    叁噎了下,瞪他一眼,却见沈巽笑意盈盈,哪有半分困扰或者愤怒。叁心道被玩了,枉费自己一片好心。

    “诶,叁?”

    叁背着背篼,阔步离开他身边,一阵人流过去,将二人挤开。沈巽焦急地冲他挥了挥手,叁却充耳不闻,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人不见了,沈巽手还在半空中,于是他只得收回手,悻悻地一摸鼻子:“真经不起逗。”

    叁走了,沈巽便只能孤身在街上徘徊。不过唯一庆幸的是这里是风之域,再如何,街上总有他认识的人,还不至于像身在异乡般孤独。沈巽笑着和其中几个摊贩打了招呼,就往市集西走。

    越往西,人就越少,通常来说,只是普通采办不会到此地来,因为集市西是寿材店的聚集地,也只有清明或者春节时会相对人多一些。

    沈巽买了根糖葫芦叼在嘴里,哼着歌往集市西走,等走到半途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未免过于轻快,就调整了下表情,继续咬着糖葫芦往其中一家寿材店走。

    这家寿材店的老板叫王垒,因为一脸的麻子,便有了王二麻的称呼。据他所述,他脸上这些红斑都源于小时候的一场大病。当时医生都说这是不治之症,家人也放他自生自灭了,结果没想到,到了最后,他却成了家里唯一一个活人。

    后来他到了都城,开了寿材店,也算是做起了死人生意。

    以前沈巽也偶尔会到王二麻的店里替江巽澜买东西,两人自是相识。

    沈巽至今记得,王二麻告诉过自己,其实死亡这件事看多了,也就不觉得那么可怕了。

    你想想。

    他说——死后一碗孟婆汤,继续投胎做人。一个人的死亡撼动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他本人,而是爱他,关心他的那些人,他们甚至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那个人多在人间留一会儿。

    是这样吗?

    沈巽站在门口,望着寿材店门上的牌匾,咬碎了一颗糖葫芦——其实他对王二麻的观点至今保持怀疑。

    “哟?这不是沈公子吗?真是好久不见啊!”

    一声惊呼先出,人影随后才自门后出现。王二麻搓着手,有点驼背——虽然他本人看上去丑陋,但他家的棺材却是全风之域最好的。

    “总是见面也不是什么好事吧?”沈巽掏出衣襟里叠好的纸,递给他:“这上面的东西可都有?”

    王二麻嘿嘿地笑着,接过了他手中纸条,等展开一看,却逐渐皱起了眉:“纸钱,香蜡都有,只是这棺材……宫里最近有哪位大人去世了?”

    沈巽冲他一勾手,他便伸过头来,然后沈巽就赏了他个暴栗:“你可别管这些,还想要命?”

    王二麻立刻弓起身求饶:“不敢不敢。”

    沈巽被他逗笑了,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笑,但当对方抬起头,看向他时,又立刻收敛了笑容:“棺材可以慢慢做,十日之后我会来取。纸钱那些,先包给我吧。”

    王二麻点了点头,掀了仓库的帘,匆匆去寻。沈巽注意到,那仓库里还摆了纸人,纸马,就敛目想——也不知九泉之下,谁有幸能收到这些来自亲近之人的哀思。

    王二麻在仓库里包好了包裹,因此出来的时候手里就只有一个蓝色的巨型布袋。沈巽谢过,然后问他多少钱。王二麻拿算盘拨弄一番,比了个数,沈巽点点头,在腰间寻找一番,却不见钱袋的踪迹,这时候他便想起来,大钱都放到了叁那处。

    于是沈巽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买寿材赊账,会不会损阴德?

    “拿这个吧。”

    一支骨节分明的手拎着钱袋从他身旁伸过来,衣袖上还带着淡淡的香。而他的钱袋也如他本人性格一般,素雅到不似一个君上该有的。

    沈巽四肢僵硬——乾媂竟然跟踪他?

    ——

    乾媂就站在自己身后,这令沈巽的神经不由紧绷起来。

    王二麻接过钱袋,拿了里面几颗碎银,就笑着还给了乾媂:“小人看这位大人气度不凡,敢问一句大人名讳?”

    乾媂看着沈巽,眼中情绪不明:“乾媂。”

    王二麻即便再不通消息也该知晓天君的名姓,更何况做生意的,总得消息灵通些。于是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天……天君啊……”

    他听说了天君到风之域来,却不知为何乾媂会和沈巽相熟。但他有种预感,这件事绝对不是自己该知道的。

    转眼间,沈巽已抱了那布包踏出门槛,乾媂也跟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走着。王二麻摸了摸鼻尖,莫名觉得二人气氛有些诡异。

    ——

    另一端,倒也真如王二麻所想那般,气氛冷到快要凝固。

    沈巽一刻不停地往前走,却不是回宫的路,乾媂虽只来了风之域不过几日,但回宫的路线还是知晓的。因此他也明白,沈巽的目的地并非皇宫。

    沈巽一路往西走,出了市集,进了偏僻的巷道中,这里四下无人,加之夜里一场新雨,淋得青石砖锃亮。黑黝黝的光滑路面倒影出一白一蓝的身影。沈巽只是瞥了一眼地面,却在看到自己和乾媂倒影时,心蓦地空了下。

    他还没停下,直到走到城门,拿出通关文牒,出了城门。

    乾媂还跟在他身边,也不说话,气场较以前收敛了许多,却还是叫人难以忽视。沈巽偏偏像看不见他般,不说话,不理睬。

    他们走入了城外山林中,此地毗邻河渠,土地湿润肥沃,养出的树也高大。不过此地景观在风之域却算不上常态。数年来,风之域国力式微,与国境内的地貌脱不了干系。若说上阳州四郡是以乌蒙圣坛为中心,那下阴四郡,便以西岭为中心。西岭不似乌蒙,拥有连绵群山,而是一片荒芜的戈壁。而西岭以北的风之域,则有大部分土地,同西岭一般,都是无法供人居住的戈壁与沙漠,要在这片土地生存下来,实属不易。

    沈巽环视了一圈树林,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来在天境时,自己也同乾媂曾一同这样出游。

    乾媂不说话,可是表情分明也述说着类似的想法。这样的情形令他们不约而同拉回了过去——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那个时候若是他们做出了与当时不一样的抉择,而今的结局是否又会改变?

    只可惜往事不可谏。

    所以沈巽只是以轻笑带过,就蹲下身来,把纸钱和香蜡取出来。

    乾媂站在一侧,目睹着他从兜里掏出火石,又捡了几根干枯的枯树枝和草叶,然后擦了火石。冒出的火星很快就引燃了枯枝,沈巽解开纸钱上缠绕的草绳,捻了几张去着火,然后丢进火堆中。

    纸钱的灰打着旋飘进天际,火舌蹿得也高,明晃晃的光倒影在他眼底,却映出了一片空洞。

    乾媂垂眸,轻声问:“你在祭奠谁?”

    “故人。”沈巽又往里扔了几页纸钱。

    乾媂道:“泗沄吗?”

    沈巽听到他说出这个名字,并非完全不意外,但想到他能跟踪自己,那么知道自己和泗沄发生的事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不过有趣的是,泗沄与自己还是在天境宫中认识的,居然也算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结了缘。

    沈巽不置可否,又重复了遍:“只是故人。”

    “故人。”乾媂咀嚼了一番他的用词,不知在想什么:“我偶尔也会祭奠故人。”

    乾媂总是孤身一人,这也给沈巽带来一种他是孤家寡人的错觉,听到他口中的故人,沈巽确实也没想到,他能有怎样的故人:“谁?”

    乾媂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

    而与此同时,沈巽便明白过来,他口中的故人是谁。

    “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沈巽索性把手里的最后一叠纸钱扔进去,也不急着开新的。他扭过头,看向乾媂:“你以前真的知道我就是栖吗?”

    乾媂不答,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也透露不出任何信息。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许久,直到沈巽先移开视线。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是啊,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乾媂沉默片刻,也撩了衣袍,蹲到他身边,而后拆开一叠钱,往火堆中扔。

    他冰冷的面庞在火光照耀下带了颜色,就像是不然尘世的谪仙终于染上了七情六欲。沈巽心跳漏了一拍,便闭上眼,强迫自己别去看他。

    他们继续沉默地进行着祭奠,直到一滴雨落到火上,滋出一缕烟。

    烟灰与潮湿的气息溢满鼻尖,两人同时抬起头,视线在一瞬间得以触及。

    沈巽又先移开了目光,仰头望向天空。乾媂目光中似有一瞬落寞,不过也随他的视线看去。

    “下雨了。”

    乾媂站起身,微微蹙了眉。

    然而沈巽知识思索一瞬,就又低下头,继续把纸钱往火里扔。乾媂低下头,表情有些不解。

    “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要来了。”沈巽的话没有头,更没有尾:“没有多少机会了。”

    乾媂懂他话里的“他们”是谁,表情明显有些不愉,但此刻他也没有立场发作:

    “有机会的。”他强忍住酸意,用柔和的语气道:“天冷,易着凉,回去吧。”

    沈巽只是摇头,唇角挂着讥诮的笑,那笑仿佛在说,乾媂根本不懂。他又抬起手,接住了穿林而过的雨水,鼻尖上同样挂了水珠:“你说的对,雨大了。”

    他撑着膝盖起身,甫一起身,便被一张裹着热气的大氅盖过头顶。

    乾媂的白发间滚了水珠,衣物上也一片潮湿,但他的大氅却暖和。而他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就近在沈巽眼前,鼻息缠绵。

    沈巽尚怔着,乾媂的唇就吻了过来,他心跳渐乱,却见对方堪堪停在即将触及自己的时刻。乾媂闭上眼,掩盖住眼底痛色:“不,是我僭越了。”

    沈巽叹息一声,默念了道口令,便有一束光自他们头顶散开,接着,那光向下弯曲,形成一道圆弧,将雨水隔绝于外。

    沈巽取下披在头上的雪白大氅,还给对方:“着凉的话,应该是你要注意才对。我已是上仙,身体情况不可同日而语。”

    乾媂表情有些失神,看向他的目光逐渐从惊讶变为苦涩。

    而他的视线又好像在述说一个事实——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明白了,所有的,已经发生的事,都是覆水难收。

    ——

    两人回宫后,沈巽先去了叁的别院,进到屋中,却见他行李衣服放了一桌子,除了他来时穿的那件黑衣,还有一堆刚在市集里买的衣物和饰品。

    沈巽愣了愣,对站在桌后,撅着屁股的叁“喂”了声,叁随之转过头来:“你这是要做什么?”

    叁看他一眼,放下了手中的木匣——那匣子也是他方才在集市里淘的,四四方方,盖子中心镂空,刻了蝴蝶戏花图。

    “我得走了。”叁看他目光定格在那木匣上,遂解释道:“我去乌蒙山中,寻她的部族。这是带给她的礼物。她应该会喜欢的吧。”

    叁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笑容虽浅,但眼底却是暖的。

    不知是因为他这得之不易的笑,还是友人即将作别,沈巽心情有些复杂:“什么时候出发?”

    “得赶在艮君来之前,尽快吧。”叁把蓝布铺在桌上,将木匣珍而重之地放入其中,又才放上衣物和其余行李:“刚刚听到下人们正议论着,艮君已夤夜赶来,刚入风之域天境,估计很快就到。”

    沈巽先前酝酿的话也在他的笑容里烟消云散,只余一声叹息。叁心情虽好,但也并非毫无离别之愁,见他如此,不由宽慰道:“你如今成了仙,以后见面也简单。到时候你与乌蒙上仙做了邻居,实际上也是同我做了邻居,自然有时候见面。”

    沈巽闻言只得挤出一个笑——他哪懂自己究竟在愁什么?

    “最近真的和太多人告别了。”

    他喃喃地说,音量小道仅有他自己听清,不过叁听力好,听了个模模糊糊的尾音,就问他说什么?

    “无事。”沈巽只笑:“就是不知叁兄可愿意腾出个时间,与我共饮一杯?”

    叁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正好今早在市集里买了好酒,今晚我去寻你。”

    沈巽也冲他微笑着点头,心却空落落的。

    ——

    沈巽孤身回了住处,把大氅挂在床边的衣架上,也不拖鞋袜,就仰躺在床上。

    他对着床顶叹了声气,接着抬起手,轻抚过自己的唇。因为才淋过雨,他的全身上下都是凉的,仅有这处,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而那柔软的触感,却将他的记忆拉回了几个时辰前,郊外的山上,乾媂不曾触及自己的那个吻。

    他用拇指按过唇瓣,力道逐渐变大,似是恨不得揉出血来。

    乾媂。乾媂。

    他在心中默念了会儿这个名字,又像是猛然惊醒,迅速拿开手,烦躁地爬起身来,强迫自己不许想他。

    沈巽想到叁该走了,自己总得准备些礼物。乌蒙山区生活艰辛,叁生存能力强归强,不过人活着,总不可能只吊个命。

    他想起之前没离开风之域的时候,江巽澜送过他一些防身的暗器,他现在是用不着了,不过叁这次过来,没带他武器,拿走些暗器防身聊胜于无。

    沈巽囫囵地想,一面从床上站起来,然而刚起身,他就觉察到了不对劲——自己的腿像是被抽去了力气,根本直不起来。

    他咚地一声坠倒回床,表情渐渐为惊恐占据。

    不对,不对。

    他试图活动手指,可是十根指头像是不属于他的,也不谈动起来。

    类似的状况其实在他刚成为上仙后的不久也出现过——就是在他拦下刀疤男的鞭,并愈合自己伤口之后。

    那时他带着叁逃离雷谷都城,行到一处小镇时,他就感到四肢无力,且头脑昏花,好在当时他还能行动,加之通缉令未传到此地,就去租了马车,请了镖师,一路护送他们出国境。

    对于此种状况,他当时就已有了猜测,眼下看来,倒也真印证了那时他的想法——使用仙人的法力,会迅速耗尽他的生命。

    没有人比沈巽更清楚,他上仙的名号来得有多虚。这也算是上天对他乱用术法的惩罚了。

    只可惜他还得再逆天而为一次,毕竟一切尚未结束。

    沈巽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他脑中最后一点念想也断线,彻底昏睡了过去。

    ——

    “沈巽?”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轻声唤他名姓。那声音儒雅好听,此刻却丢了往日的风轻云淡:“沈巽?”

    沈巽眼皮沉,挣扎了几次还是被困在黑暗中,直到最后一次,才慢慢从缝隙里看到一线光明,他就循着这光,将周围的一切收入眼中——头顶那张放大的脸是江巽澜的,而房间是自己的。床头的宫灯被点亮了,明晃晃地照出屋内景象。

    沈巽还有些晕眩,但不敢在江巽澜面前显露,只能强打起精神,冲他露出一个笑:“师父,你怎么在我睡觉的时候进来了?”

    江巽澜神色莫测,定格于他双眼的视线仿佛是在审视什么。沈巽被他看得心虚,就想找个幌子逃开:“乾媂似乎寻我有事,我去去便回。”

    江巽澜一把把他按回去。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江巽澜居高看着他,眼中酝酿着怒火。

    沈巽咽下一口唾沫:“不……不清楚?”

    “这是晚上。”江巽澜声音发着抖,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你中午出去,下午回来,然后一觉睡到了晚上。”

    沈巽狡辩:“我只是累了,这不很正常吗?”

    “如果正常的话,你会那样眉头紧蹙着倒在床上?你连被雨淋湿的衣服都不脱,你跟我说你要多累才会这样?我就说先前你怎会突然跟我说想要离开。”

    江巽澜忽然一拍床沿,怒喝道:“沈巽,你究竟还瞒了我什么?”

    沈巽嘴上支支吾吾,脑中却在迅速组织哄骗他的语言。可是下一瞬,当江巽澜将王二麻送来的契约书拍在他面前时,他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那张纸,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他订购了一套棺木。而纸后江巽澜的脸色,比纸的颜色还要难看。

    他们都不说话,只注视着彼此。一时间屋内只余下江巽澜愤怒的喘息。

    沈巽撇开视线,把那纸叠好,塞进衣襟里。江巽澜气结,伸手便去抢那纸,沈巽身形更灵活,往他腋下一钻,躲到了他身后。

    “沈,巽!”

    江巽澜呲着牙,从齿关间狠狠咬出这二字。

    沈巽遂不逃,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

    “说吧,究竟怎么一回事?”

    “那棺材是给我朋友准备的?”

    “朋友?你又死了哪门子朋友?你就没一句实话。”

    江巽澜站起来,走到沈巽面前,狠狠冲他胸口来了一拳。沈巽也不躲,就结结实实接下了他的攻击,往后踉跄几步。

    沈巽捂着胸口,没有说话。

    “我就说天上怎么能掉馅饼?”江巽澜痛心疾首道:“你那仙籍,究竟是不是你自己拿命换来的?”

    话已至此,再装傻都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沈巽摇了摇头,唇角笑意噙了苦涩:“我只是,用我的命做了算酬。”

    “……”

    “算一算,我们有没有那个本事,渡过此劫?”

    “……”

    这一卦,是江巽澜临走前为他算的。天风姤,盛极必衰,而他每一步看似寻到破解方法的棋,其实都不约而同引向了最后衰落的那一步。可事情没有到最后,就算不得输,如果他的命运注定是消亡,那么他还剩下一条路,就是拿他注定衰落的运势,去破解风之域,乃至九州的局。

    看到沈巽笑,江巽澜却没有任何表情,良久后他闭上眼,感受到呼吸都要快停滞。

    沈巽却安慰他:“其实我早在雷谷就该死了,我走了这条路,至少能和你说一声再见,然后完成你的心愿。不是已经是……最好的路了吗?”

    江巽澜还是不说话,兀自仰着头,闭上双目,他没表露出任何激烈的情绪,唯有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可以窥见他此刻内心的五味杂陈。

    “江巽澜?”

    江巽澜转过身,拂袖而去。

    而当他推开门的那一刻,沈巽看到了夜色里正矗立着两个人影——一个身形端庄,正端着一盏蜜饯,是来给沈巽送零嘴的江夫人。另一人则一身黑衣,站立姿态笔直若松。

    看到他手里拎着的两壶酒后,沈巽才意识到,自己今晚与叁是有约的。

    ——

    自那晚后又过去两日,在这期间,江巽澜勒令沈巽不准踏出宫门半步,更命人看住他,让他不许使用术法。

    沈巽掐指一算,估摸着上阳州那几位君上也该是时候到了,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偏偏江巽澜也不过来,听自己解释。

    江巽澜肯定是怕他再见那群人,控制不住自己,索性要他不见。可是沈巽想的却是,如果自己不去,就那群豺狼虎豹,还不生剐了江巽澜。

    这两日里,他也不见叁,按之前叁定的日程,他眼下应该已踏上去乌蒙山的路,若真是如此,走之前也不和沈巽打个招呼,倒真不像他个性。

    沈巽急得在屋中踱步,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让侍卫去叫江夫人来。

    他降不住江巽澜,还搞不定江夫人了?

    过了一会儿,江夫人过来了。几个侍女跟在她身后,她见沈巽示意自己单独同她有话说,便屏退屋中之人,坐到了沈巽对桌。

    江夫人是江巽澜青梅竹马的皇后,之前沈巽刚到风之域时,二人尚未成婚,江巽澜也算是在他的帮扶下才追到了夫人。因此两人也颇为感激沈巽,江夫人更是竭尽全力帮助沈巽适应风之域的生活。

    江夫人喜静,衣服也素雅,发髻上的珠钗只带了三支,上袄淡青,马面是蓝色的。她相貌算不上顶好,不过含蓄的气质却让人觉得舒服。这些年风之域不太平,江夫人操劳后宫,眼角也生出了细纹。

    沈巽看着她,想到自己要麻烦她的事,莫名有些愧疚:“师母……你也知道我和师父吵架了吧。”

    江夫人阖上双目,轻轻点头:“那日我在屋外,听得很清楚,你师父说得对,你怎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沈巽一摸鼻尖:“我并非玩笑。这确实是权宜之计。”他看了眼门外,忽然凑至对方面前:“师母,眼见那几人也快来了,若是我就被困在这儿,那我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师父一个人是搞不定他们的。”

    江夫人看着他,秀眉一挑:“我就料到,你要我来是没有好事的。”

    沈巽尴尬地嘿嘿笑,讨好般地给她倒了杯茶:“您就帮我这个忙吧。”

    江夫人瞥了他一眼,推开他递来的茶:“昨夜我同风君聊过此事古,他看起来还没消气。我可以放你出去,不过你且自己面对他的怒火。”

    听她的话,虽然语气不好听,但意思却是让沈巽出去了。

    沈巽登时眉开眼笑。

    江夫人瞪他一眼,低声警告道:“那三人已经到了,眼下正该往书房里去。我叫人带你去风君的书房后门,你就站在那儿听,不要轻举妄动。”

    沈巽点头如捣蒜,又一拍胸脯,信誓旦旦道:“绝不乱来。”

    江夫人狐疑地看着他。

    ——

    江夫人叫人去给沈巽备了件礼服,说他如果铁了心在那几人面前出现,也得好好装点一番,总不能拂了风之域的面子。

    于是沈巽换了身只有春日宴时才会穿的繁复礼服,云肩坠下几根勾着金丝的飘带,长发以翡翠冠固定,腰封上用缎带勾着七枚绿眼宝石,中间缠一枚四四方方的玉扣,只是走路,就会叮叮当当地响。

    江夫人为他备好了步撵,就侯在院中。沈巽许久没穿礼服,笨重的银器压在身上,还令他有些许不适。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装模作样在步撵上摆了个端坐的姿势,加之他面若冠玉,俊美风流,竟还真有几分上仙才该有的气质。

    步撵穿过重重宫群,最后停在大殿后的建筑前。这里是后门,虽不如前门看去宏伟,不过到底是皇家庭院,飞甍碧瓦,嘲风立于鎏金斜脊上,正脊则放一尊龙像。

    沈巽深吸一口气,跟着小黄门进了后门,里面还有两道屏风,外加珠帘。沈巽动作轻,提着衣摆,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然后兀自蹲在墙角,轻轻拨开那珠帘。

    江巽澜已坐在主位上,身前各有两排座位,甜点和茶已备好,人却没到。

    沈巽视线往门边移,却不偏不倚对上一人视线。叁竟站在门口,穿着风之域护卫队的衣物,此刻正蹙着眉,看着沈巽。

    他不怕岑艮的吗?

    沈巽腹诽一句,又躲过他问询的目光,继续盯着门外看。

    接着,有一双绣着雷纹的黑色靴子踏入了殿内的软毯,礼服繁复,腰封上挂着一圈的雷谷图腾。

    谁曾想,当年春日宴上,最后一个到的震君,如今却成了第一个到场的人。

    薛震站在中心,环视一圈,最后才将视线落在大殿最里面的江巽澜身上,皱起了眉:“只有你?”

    江巽澜对他并不感冒,不过出于礼节,还是起身迎接:“暂时只有我。”

    薛震冷哼一声,竟无视了他的行礼,径自做到一侧座位上,闭目养神。江巽澜好不尴尬,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也强忍住没有发作。

    很快,洛坎乾媂与岑艮三人一起到了书房。岑艮看到站在门口的叁,似乎早已知晓他叛变的事,没有表现出过多惊讶,但眼底的愠怒却难以忽略。叁则心虚地低下了头,唤了一声“艮君”。

    洛坎摇着扇,唇角的笑容却不如沈巽记忆那般从容。他虽明面上向江巽澜行了李,但目光游移着,像是意不在此。

    几人之中唯一表现如常的是乾媂,也有可能是沈巽几天前才与他见过,所以看不到什么变化。

    三人与江巽澜各行了礼,就各自落座。

    “今日邀请几位君上到风之域,我也就开门见山了。”

    江巽澜道:“我的目的很明确,只是希望诸位配合我们,交出晶石修复风罩。”

    话音刚落,席间便传出一声冷哼。众人视线齐刷刷落于薛震处。只见薛震双目半阖,斜睨着江巽澜,轻蔑之意不言而喻:“风君这话说的好笑,我们又凭什么将晶石交给你?”

    “我从使官处得知,雷谷这些日子灾害不断。”江巽澜挺直身体:“究其源头,其实不过是风罩出了问题。想必震君同江某一样,也是深受其害,如果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岂不是好事一桩?”

    洛坎扇着扇,微笑着打断:“可风君所言,我们也怎能确认是否是实情?风罩究竟坏没坏,我们也并不清楚。”

    岑艮接下他的话:“叫我们来的,是上仙沈巽。可事到如今我们却不见他人影,怀疑风君也算是情理之中。”

    沈巽看到,江巽澜藏在桌下的手捏紧了,不过面上依旧保持着谦和的表情:“诸位所言极是。我这便让人取来风罩。”

    “不用了!”

    珠帘一撩,琉璃珠便噼噼啪啪地响。屏风后伫立着一个人,一手掀帘,一手负在身后。他身形挺拔,面容俊秀。与从前的随和不同,现如今环绕在他周身的气场足以令见者俯首。而与此同时,坐在下面的四个人也因为他的出现齐齐愣住。

    江巽澜站起来,慌乱道:“沈巽?”

    沈巽抬手,示意他不要过问。

    江巽澜本想上前拦住他,可当他警告的眼神扫过来那一瞬,他背后便仿佛扫过一阵冷风,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这是第一次,沈巽以上仙的身份命令他。

    “交给我吧。”沈巽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我能应付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