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 前路漫漫,黄沙暗涌,马蹄声声,去者难归。将军策马在小道上飞驰,风雪交加,将军用背脊挡住了满天冰冷的雪白,护住了身前正靠在自己温热的怀抱中半梦半醒的纤细身体。 “饿了没?”将军低下头,喝出一口白气。 怀中之人摇了摇头。 “再忍忍,我提早给朋友写了信,今夜便在他那儿落脚。他为我们置办了马车,明日的路会轻松许多。” “辛苦了。”戚公子吸了吸冻的通红的鼻子,露齿一笑。 算来今日已是腊月初八,家家户户赶着熬上一大锅腊八粥,来寻求佛祖保佑,平平安安的度过一年凛冽寒冬。 又前行了一阵,人烟渐渐密集起来,竟是入了一座还算繁华的县城。此时乌云蔽空,暮色渐沉,街道两旁却是张灯结彩,灯笼摇曳。城中央支了一口大锅,柴火旺盛,锅里咕噜噜地冒着泡,香甜软糯的气味在大街小巷中来回荡漾,惹得往来之人垂延欲滴。 将军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在城中晃荡,讨了两碗腊八粥,两人蹲在街角吸溜吸溜地喝。 “以前在宫里,每年腊八皇上都要亲手给大臣侍卫、宫人女眷赐粥,全是顶好的料子,熬出来也是滋味绝佳,总记得小时侯是喝了一碗又一碗,喝了自己的又去抢太子……后来到了边疆,每年也熬腊八粥,但常常是八味料都凑不齐,味道也记不甚清了。” 一碗粥很快下肚,将军以袖做绢,蹭了蹭嘴角,胃里的暖意浸染了四肢百骸。 “可怪的是,经受了一大群糙老爷们在雪地里挤作一团嘻嘻哈哈以后,竟是再也没怀念过宫中那口滋味。” 戚公子拿着小勺一口一口慢慢品,硬是把这乡野俗味品成了个龙肝凤髓。他舔去唇上粘的一点糖渍,眉眼低垂,晏晏浅笑道:“尝过这里的粥,眼里当只有我一个了吧?” 将军也是冁然一笑:“是了是了,什么庙堂疆场都比不上了。” 戚公子的眼神到是忽而亮了几分,指尖敲打着碗沿,脑海中悄然流转过几桩陈年旧事,转瞬即逝,却刻骨铭心。 “我幼时啊……”戚公子阂眼思索了半晌,“每年腊八家里是要作为富户去外头散吃食的,什的粥啊,豆腐啊,米饭面条的,要摆上长长半条街。兄长姊姊都在外头帮衬,我年纪小又好玩儿,半刻钟都呆不下去的,大哥就叫我拿琴来弹。我小时候总是到处窜,正经的阳春白雪没学好,巷头儿的淫词艳曲到是听了不少,张嘴就是什么’云雨萝香娇玉软’’不由人肉颤身麻’,大哥一听,气得举着锅瓢追了我三条街。” “但来年我还唱,一唱就是许多年,每年非要被打成个皮开肉绽不可,到是成了街坊邻里间的笑话。” “没想到大名鼎鼎神童的邵长风小时候竟是这么皮。”将军听罢乐得直打跌,笑得差些要抹眼泪似的。 戚公子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转而叹了口气:“都说三岁看老,我这辈子注定是要做皮肉生意的。是命,躲不过,逃不掉。” “只是听说大哥东渡去了倭国,失了消息许多年,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你恨吗?”将军收敛了笑,痴痴地望着眼前无所依靠却故作坚强的瘦弱人影。 词客看花心意苦,坠粉零香,果是谁相误。 “恨?恨谁?恨皇帝还是恨我爹?” “没什么好恨的,各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你情我愿,怨不得人。” “皇帝眼里容不下钉子,我爹偏偏要去招惹不快。中原江山广袤无际,大哥却找不到一处容身之地。求生之路千千万万,我就好那花朝月夜缠绵蕴藉的一口。” “弯弯绕绕的心肠其实都摆在明面上。” “怨不得人,也无足悔恨。” 天边最后一缕微光湮没,墨色晕染层云。两人自山间小道打马而过,马蹄阵阵,落雪簌簌。 远远似是瞧见乡间人家一缕细细炊烟,隐隐约约融入夜色里,却是看不大真切。耳边传来些许鸡鸣犬吠之声,仿佛静待风雪夜归人。 院落里好像燃着火,明明灭灭,灿若繁星。 将军勒马而止,马蹄转了个圈,落在了荒野之间。他下马,飞身跃起,攀在树枝梢头,疑声道:“分明是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晚上怎搞得灯火通明?” 戚公子裹紧披风,眼神一凛,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然为时已晚,一团星火列成一路,直直向他们奔来。为首者乃御前第一侍卫,手持宽刀,气息沉稳,施施然行了个简礼:“二位同我来,陛下已等候多时。” 风尘仆仆的二人面面相觑,末了双双轻叹一气,相视而笑。 “鼪鼯之径确实比不得康庄大道。”将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日子挑得不好,今日皇帝定是要亲手给你添一碗腊八粥的。”戚公子悄然携了将军的手,并肩而行。 “你说,是命?”将军冷声问道。 戚公子垂眼悠悠吟唱:“青山尽解招人醉,得失到头皆物理。得,他命里;失,咱命里。” “是命,都是命......” * 茅檐垂冰,三径就荒。室内炭火熊熊,炉边暖了一壶淡酒,供人捻樽小酌。皇帝负手立于瓮牖朽栏旁,鹰视狼顾,目光如炬,抱膝之室也观作了天地浩大。 “若不是舍了你一位近侍的性命,想必朕也找不到你。”皇帝若有所思地勾起了唇。 将军挺直了腰板跪在地上,攥紧了心上人的手,不卑也不亢:“臣总以为陛下待苍生皆以慈悲为怀,不背残暴,不负杀戮。” “慈悲?”皇帝冷笑,“你这满手鲜血的修罗可要同朕讲慈悲?” “陛下息怒。”将军淡然道,“皇上或许忘了,臣曾经说过,天地间万千杀伐血腥残酷臣来背负,陛下便做那厚德流光名垂青史的圣人就好。” “我们,从小就说好了的。” 皇帝猛然闭眼,颤抖着深吸一气,指节捏地咔咔作响:“若我偏不呢?” “那就恕臣不再效命。” “哼!你到敢说!”皇帝愤然拍几,语调陡转,“这屋子的主人乃前朝臣子遗后,谁知尔等来此为何!” 将军扬起头直视皇帝双眼,目似利剑,如火中烧:“臣一颗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然十年戍边卅载相识,仍是抵不过君臣嫌隙。臣无话可说,只求皇上成全我等,从此远离京师,再不碍陛下高眼!”说罢便是三次叩首,每一次都狠命砸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 “朕成全你,何人来成全朕!”皇帝更是不甘示弱。 “陛下应当最是清楚,做了这帝王将相,足以成全天下人,却唯独成全不了自己。” 皇帝气息一懔,转而俯下身,凑近了戚公子。 “邵家的味道。” “哦?”戚公子双瞳剪水,粲粲一笑,“邵家,是什么味道?” “让人又爱又恨的味道。” “朕打小就数次随先皇下江南寻访你邵家,那邵氏祖宅不愧是人杰地灵,后人个个皆非等闲之辈,又数你邵小七的名号最为当当响。若非朕惜才,你也早随那天火化作黄土一捧,然此后你却了无行踪,不知去哪里谋了高就?” “小民区区草莽一介,无才无德,承蒙陛下错爱。小的无非流连风月中人,上不得台面,无谓高贱,只想做些称心的事罢了。”戚公子一如邻里谈天,从容不迫。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身对将军道:“你先出去,朕同邵公子有几句话讲。” 将军起身离去,在关门的瞬间忽然顿住了脚步,轻声唤道:“权泽哥哥。” 皇帝瞳孔一缩,脸上的神色跃跃然一变。 “莫要……为难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明黄色的身影似有不耐地摆了摆手,看不出个喜怒哀乐。 * 天上不见星月,黑黢黢混做一团。将军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关不严实的门缝中透出一缕朦胧黯淡的火光,他目光紧锁那一处,好像天地间一切的光怪陆离都凝在了那条明灭光线上,再是挪不开眼。 许是沧海桑田,又或只是弹指之间,门开,皇帝负手而出,招呼起院中众侍臣,除辇而去。 不曾回首。 至此君臣二人皆不曾回首。 将军慌忙冲入屋内,却见跪在地上的人正晃悠悠地起身,面色如常,甚至眸中还藏有一丝喜色。 “你怎么样?他对你说了什么?” 戚公子摇了摇头,神秘一笑:“他放我们走了。” 将军闻言大骇:“他能有这般宽宏大量?” “哼,自是不能。然而现在还是相安无事,明日早些出发吧。” “你许了他什么?” 戚公子并不理睬,只顾自说自话:“我们能不能不急着去北疆,我想带你去……去江南看看。” * 江南的雪不似北方,狂风一吹便犹如起了漫天风沙,每一粒雪砸在身上如同银针刺骨般痛痒。江南的雪是带些灵气的,既有雪的晶莹,又有水的温润,好像还没落到指尖便要化了似的。偏偏入眼之处,都是干净明亮的白。 两人在路上走走停停,约摸大半个月才看见扬州城的影子,然而此刻还隔了半崇大山,翻过去至少需大半日。此时天色已晚,飞鸟与还,将军在山腰上找了座破庙,索性在庙里凑合一夜。 “正好赶上除夕了。”戚公子取下背上一把手磨的粗糙弓箭,抬臂拉了个满月,“扬州城的除夕比起京城的繁华可谓有过之无不及。” “咻——”地破空声响,骨箭脱弦而出,扎在一只雪兔身上,血色在满地白雪中格外刺目。将军跑过去拎起兔耳朵,那兔子抻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你这箭术真是神了,不说百步穿杨,至少也箭无虚发吧。”将军笑吟吟地在庙里清扫出一块空地,融了盆雪水开始烧火杀兔子。 “将军过誉。小的无非是书生中的一介武夫,然在你们这些真武将面前,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我可听说你十二岁那年,同我爹的几个旧部下比试骑射时场场都大获全胜啊。” “哎哎,险胜罢了。他们看我是小孩儿,太过轻敌。” 戚公子解下腰间的葫芦瓶,倒出一沽浊酒,优哉游哉道:“佛祖面前,咱已杀生破戒,还是悠着点儿好。” 佛祖端坐在高台之上,带着普度众生的斑驳笑容,静静凝望着人间千姿百态,嬉笑怒骂。 扬州城的夜不似夜,恰似白昼的延绵。万家灯火不夜城,瓜洲渡向晚,笙歌夜夜,美人翩翩。不在天子脚下,连寻常巷陌里都尽是金银酒肉的气息。香风拂面,珠宝穿的门帘在夜风中响地叮叮当当。 当真是是应了那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这是什么玩意儿?”将军高高大大一个人,牵着马和一群小孩儿混做一堆,望着那手艺人眼里放光。 戚公子颇有些丢脸地扯住男人在空中翻飞的衣袖:“吹糖人,你没见过?” 将军老实地摆头:“宫里没有,大漠更没有。” “哎。”戚公子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一猫一鼠,把那贼眉耗子递到了将军手中,得意道:“我吃你。” “吃一辈子。” 将军不予回应,闷声舔了几口糖人,在拐过墙角的阴暗之地,猛地侧身吻住了戚公子的嘴唇。并非什么高超技巧,不过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太甜了,果然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两人分着吃倒还合适。” “你……”戚公子手中的猫儿骇得落了地,面颊羞得通红,“我只当你是截木头桩子!” “承让承让。”将军嘿嘿一笑,“都是师傅撩人技术了得,教导有方。” 二人一路净往那孩子多的地方推攘,零嘴儿吃食捧了个满怀。路人见他们身姿挺拔,眉目若画,气度不凡,想必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皆有意无意纷纷避让,议论不止。两人倒是在闹市中挤得四平八稳,风度翩翩。 “有人说你是邵七公子还了魂。”将军凑身在戚公子耳边似笑非笑道。 戚公子咬着一串糖葫芦无动于衷。 “什么邵小七的,早死八百年了。奴家乃京城香院头牌,要不是跟着这呆头呆脑的夫君云游四海,那些个平头百姓看我一眼少说八百两银子不议价。” 将军哭笑不得地点了点那毫不知廉耻之人的眉心:“你啊,何必作践自己。” “小爷心甘情愿啊夫君。” 城中有一幢七层高塔,墙里墙外皆簇新光亮。每一层都支出了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把整座木塔照耀地通红。除夕夜里仍有许多达官贵人进进出出,宝马香车挤满了前后庭院。 戚公子先是站在门外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这高楼一番,面色颇为严肃,而后竟是眼眶盈湿,提着袍子跨入门槛。 “不是要去瘦西湖上包画舫喝酒听曲儿吗?”将军小声问道。 戚公子摇摇头:“除夕夜,还是得回家看看。” 将军不明所以地跟着小厮上了楼上雅间。 * 雅间乃顶层的天字一号,视野颇好,远远的可望见瘦西湖一角隐隐约约的游舫亮光。房中铺着绒毯,四周竟有流水环绕,假山叠岩之下游着几尾鲜红锦鲤。小厮撤下了长席,只在雕花栏边放一方小几,供二人对坐。 点香燃烛,屋子里恰若日光普照。婢女在瓷炉上温了桂花酿,上了几道山珍海味便齐齐退下。屏风后有琴娘奏琴,指尖弹拨的皆是江南天青色的曲调。 戚公子抿了一口花酿,不禁甜甜一笑,恍作醉人销魂。 将军伸手为戚公子布菜,思虑半晌,还是问出了心头疑惑:“缘何说是回家?” “邵家祖宅乃风水宝地,数百年来家族人丁兴旺,长盛不衰。”戚公子就着将军的筷子,衔走一块八宝葫芦鸭,继续道,“若是寻来道士驱走那些个被活活烧死的厉鬼,想来在此地开上个酒楼定能保他生意红火,财源广进。” 将军瞪大了眼:“你是说......” 戚公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窗外。 明月,街道,长桥。 一如曾看了十几年的光景。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爹,娘,哥哥姊姊,王叔林姨,小七回来了......” “小七好想你们......” * 火树银花把天空照得灿烂辉煌,炮仗如闷雷般隆隆的声响将大地的一切沉寂唤醒。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戚公子把酒凭栏,换了几番酒,醉得玉山倾倒,跌跌撞撞。 “喝……喝一杯……”戚公子面色坨红,歪歪斜斜洒了一桌酒,才勉强足够一杯,朝将军嘴里灌去,“今晚......嗝……今晚你喝几杯,爷就……就让你干、干几次!” 烈酒刺鼻,闻起来也不似佳酿,反倒像边塞浊酒,价格低廉却最是带劲儿。 “莫不是烧刀子吧……”将军苦笑着一饮而尽,酒味辛辣刺激,喉头顿时像是燃气熊熊烈火,却不见得好喝,不过是专拿来醉人的罢了。 “一次!再、再来!”戚公子十分豪迈地一拍桌,转眼间又满上了一杯。 将军不乐意,伸手把酒杯推开,长腿一越,竟是跨过案几,借着酒意把人直接压在了身下。 “你是老子的媳妇儿,老子想干几次就干几次!” 说罢,双手便灵活地宽解了衣袋,剥去最里层的衬衣衬裤,露出一具洁白无瑕的膧体。他褪下裘裤欺压上去,减了前戏,早已硬挺的粗壮长枪直直刺入那股间紧密的幽径。 抚琴的女子嫌爆竹声吵闹,早早就告退离去,偌大的屋内只听得见两声交织的喘息。然楼下的吵嚷与街上的喧哗恍若身临闹市当中,犹如把这私密的欢愉之事撕破给众人围观,平添几分羞耻澎湃。 器官的填满与肉穴的挤压让两人双双呻吟起来,戚公子十指嵌入身上人后背皮肉。将军的衣服未脱尽,柔软的锦缎前摆在戚公子的玉茎上骚动,更是让他高潮迭起,汁水横溢,情不自禁浪叫出声。 “官人再深一些,重一些,奴家好痒......” 将军差些一个把持不住,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向深处猛攻,搅动得肠液噗噗作响。 “嗯......啊!再……再多给我些,我要你全部......嗯……”戚公子扬起头去咬将军凸出的喉结,浸液牵起一条长长的银丝。 “果然是喝醉了。”将军的舌头自对方小腹一直舔到唇瓣,而后纵情吻了下去。 二人又一次默契地同时射出,皮肤上都是湿漉漉地滚烫。 “你在床上对着别的人,是不是也这般放浪?”将军靠坐在窗边,掀起怀中人儿黏在脸上的发,烛光下白皙的容颜显得越发精致,让他平地悲怆,莫名吃起味儿来。 戚公子被折腾到半昏迷的样子,环着那温暖的腰腹,沉沉睡去。 “轰——”子夜最后一束烟火升入天空,火花散了个五光十色。 * 京城。 皇宫里提前放了几只烟花,算是应个景。晚宴后群臣退去,回家与亲人团聚,富丽堂皇的宫闱中净是冰冷凄清,连个寻常人家的热闹也不比。 皇帝子嗣稀薄,惟一后生下一子二女,此时正当年幼,最大的长公主也只是刚过十四岁生辰。晚宴后皇子公主们都在皇后那处玩耍吃饺子,皇帝不管不顾,打着灯笼朝另一座偏院走去。 每年的除夕夜皇帝都在此守岁,因而早有宫女打扫干净。室内的陈设像是一个少年人居住的地方,案几上摆着新鲜的点心,闲书东一本西一本地胡乱塞着,墙角堆着蹴鞠和纸鸢,虽干净却也泛黄退了色。 “朕......一直按你走的那天布置着,一张纸都不敢翻乱。” “我总想着你回来。” 皇帝朝茶杯里注了些热水,伸手捻了两块温热的年糕。 “每年你的那一份年夜饭我都吩咐给你留着,今年还是我替你吃了。”皇帝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一阵子,翻身上了软榻,抱住了一张蓬松的棉被。 “那时你才几岁,我每天晚上都偷偷从东宫翻出来,就这么抱着你睡到天将亮,再避开人绕回去上朝。” “我这辈子再没那样满足过。” 皇帝的眼神渐渐散乱,手指伸进衬裤向下滑去,握住自己的龙根,上下撸动起来。 “唔啊……”他动情地呻吟,好像正抚摸着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爱人的情欲。 “你上我那天晚上,就是这么摸的,我永远都忘不掉。” “我从来没后悔过给你下药。” 身下一片狼籍,满手精液里尽是相思的气息。皇帝把头埋在锦缎里,痴痴地笑出了眼泪。 便是多情却被无情恼。 “你说你傻不傻,都做人上之人了,还偏要往那些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跑,劝都劝不住。” “但我是谁?我可是皇帝!” 依稀见得那年少年人狂妄的倔强。 是一朝天子的倔强。 却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是有情人的委屈。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我能放你走,就一定能让你死心塌地地回来。” * 要等到十五元宵以后,才算过完一个年。戚公子日日领着将军在扬州城内走街串巷,玩物赏景,把幼时踏过的足迹又回味过一遍,好不似一双鸳鸯活神仙。 十五那夜花灯遍布,长街流光溢彩。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两人租了一艘大船,足够马匹活动,自瓜洲渡口,北上京城,再骑马到北疆。 “真不在沿途玩玩吗?”将军趴在栏杆上看桥下河岸边随父母来放花灯的孩童,“闻说蜀地也是物产丰饶,民风淳朴,想必也有一番乐趣。” “不了。”戚公子正揉着糯米白面,不一会就就搓了一簸箕的小圆子,“我想早日去北疆看看,那劳什子大漠孤烟的,只在诗文里听过,倒想去瞧个真切。” “成!到时我带你去跑马,再叫几个兄弟杀猪宰羊,尝尝你从没吃过的北漠烤肉!” “那我可等着。”戚公子勾唇浅笑,却看不见眼里的光。 热菜上桌,醋溜鱼、狮子头、三套鸭,外加翡翠羽翼薄如蝉翼,文思豆腐细如发丝,配上一碗蛋花糟酒小汤圆,一钵排骨莲藕汤,具是地地道道的扬州菜,再添几分过节的气氛,凑了个色香味俱全。 “嘿,都说君子远庖厨,你怎的这番心灵手巧?”将军拿起筷子,心头的馋虫早已蠢蠢欲动。 戚公子那银勺在汤里搅动片刻,朝将军碗里捞去一块排骨,悠悠道:“非也,非也。”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此乃不造杀戮,不见血腥之意,非不懂烹饪,远离柴火,不然你让苏子瞻的面子往哪儿搁?” “但杀鱼宰鸭这种活计,就劳烦将军了。” “合计着你就不拿我当君子是不?”将军故作恼怒。 戚公子不慌不忙地吃着汤圆,道:“不是将军说的自己没什么功夫,但杀鸡宰牛倒是一把好手,来多少杀多少吗?难不成这话是对着狗说的?” 将军忍俊不禁道:“是了,你有理。” 戚公子吃得不多,饭后喝罢一盏茶,便取了张琴坐到船头。此时船已驶出了闹市,江面开阔,江心清冷,天上缀着几粒暗淡的星子,两岸生着一排未长叶的柳树,干枯的枝条沉寂低垂。 繁华过后,别有风情。 琴声淙淙流出,是轻快灵动的扬州古调,戚公子寻着记忆,开口唱道。 “叫呀我这么里呀来,我呀就的来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 “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 ” “小小的郎儿来哎,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 ” “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呀来的栽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洗好那个衣服桑呀来采。” 他的声音不妩媚,不矫作,纯粹是邻家羞涩朴实的男孩儿,远远张望着情郎归来。 将军以指叩桌,轻轻敲打节拍。忽而琴音一转,唱来的词儿也变了模样。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 “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 将军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 “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 “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 “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戚公子的声音愈发旖旎婉转,更甚风情万种。他媚眼一勾,眸色缱绻,青丝如瀑掩去些许容颜,红烛衬在脸上,恰若满面桃花妆。 将军抱拳,悻悻道:“终于明白令兄为何要追了三条街打你了。” “是不是,像个楼里勾人的倌儿?” “活似个吸人精魄的狐媚子。”将军苦笑道,“你要是我弟,我非把你打到明年都下不来床不可。” “你可以把我干到下不来床呀。”戚公子眨了眨眼。 将军面色飞红。 琴音又是一变,这次多了几分苍凉萧瑟,无端生出了悲意,令人心神一颤。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将军不知这是何意,只觉有有落泪的冲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他抓不住。 一辈子都抓不住。 歌声推开水波,推着船儿朝远方流去。 *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两人终是一路游玩,将近两个月才走到榆关城内的抚宁县。 “可惜桃花还差几日开,不然就可以先绕道去赏赏春花烂漫了。” “日后开了我们再回来便好,来日方长嘛。” 三月初六。 由于胡人作乱,此刻关卡封锁,汉人皆不许出关,外族皆不许入内。昔日城内热闹的晨市也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汉族商人在贩卖陈年的关外旧物,价位高得出奇。 “我曾听闻此地商贾云集,可见得许多中原未有的稀世珍宝。”戚公子牵着将军的手,哀声叹道,“谁知现在变做了这副模样。” “战争。”将军也是叹气,“都是战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二人回到客栈牵了马,一路狂奔出城。 城门关闭,戚公子仓皇回头,只见铜门碾压了一缕细碎的阳光。 “舍不得呐?” 戚公子惨淡一笑:“还成。” 马儿奔跑了一天,在天完全黑去的前一刻到达了军营。 “我去!”一个黝黑健壮的武夫打了盆水从帐里走出来,爽朗道,“将军呢可回来了!兄弟们还以为你丫犯了啥事儿被皇帝扣了,正准备拔营进关把你劫回来呢!” “干你娘!老子像有事儿人吗?丫赶紧的滚蛋!”平日里一向尔雅的将军忽的像变了个人,不停骂骂咧咧地爆着粗,倒个是真真兵痞子了。他伸手,把还在马上的的人牵下来。 “哟呵,这是......嫂子啊?”汉子借着天边最后的光亮上下打量了一番,惊讶道,“生地这般好看?将军你可要享艳福了!” “嫂你大爷!老子是男的!”戚公子也入乡随俗,张口来了一句粗,竟是觉得神清气爽。 “哦哦。”汉子尴尬地一摸头。 “别听他乱讲。”将军煞有介事地对那汉子说道,“这就是我媳妇儿,你嫂子。” “哦哦。”汉子又是一摸头,忽然仰天大笑,搂住了将军的肩膀,“我懂我懂,小的这就给您二位拾掇帐子去。” 戚公子无可奈何地看着那壮汉欢快地朝远处跑去。 将军搂过戚公子的腰,笑道:“走吧,媳妇儿。” 军营里资源稀缺,入了夜大多都回帐休息,或是拾一堆枯草燃着谈谈天。 大漠里的夜甚是寒冷,戚公子裹了件兽皮子还是觉着冷的厉害,索性回了帐内拱进棉被里呼呼大睡。 三月初七。 “妈了个八子!嫂子这骑射功夫着实彪悍啊!”一群武夫跟在戚公子身后,皆啧啧称奇。 不过半日跑马的时光,营里的将士们都对这位新来的“将军夫人”心服口服。 毕竟这种糙老爷们聚集地,唯有以武服人才是正道。 再加上这小公子沉鱼落雁之貌,白白净净一张皮儿,盈盈一握一捻腰。 比女人更甚风华绝代。 啧啧啧。 良将果应配才子。 戚公子扬鞭策马,手中的弓拉满,对着远处河边的一点白射去。 而后那点白就没了踪迹。 戚公子下马去把那落单的肥羊拖回军营,又取下羊身上的箭,叉了一条溪中野鱼。 “弟兄们,点火,烤肉!” “是!”将士们齐声欢呼,“嫂子威武!” * 绿洲里新生了草,绿油油地冒了个芽。夕阳西下,比在中原里能看到的更大的一轮红日徐徐降落,像是沉入了河里,徒留金灿灿的日光在水波中荡漾。 几个将士点了篝火,青烟冲起,模糊了视线。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戚公子痴迷地盯着天空中霞光万道,“可真让我给瞧见了。” “哟,嫂子这诗吟地真好!”一个士兵亲切地搭着戚公子的肩膀,笑道,“我们这些个大老粗也听不咋懂,没法儿跟你吟诗作对。不如弟兄些唱个歌给你听,怎样?” 将军在一旁怒斥道:“狗日的!爪子给老子挪开!” “成啊。”戚公子一挑眉,从怀里掏出一支短笛,“我给你们伴奏。” 于是大漠中响起了将士们粗犷的歌声,只是一首寻常的,不见调调有多么准,却是把那塞外茫茫的征夫浊泪全都唱了出来。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 笛声悠扬,悲戚的调子直入云霄。 不知是因长安的“万户捣衣声”,还是为疆场的“枭骑战斗死”。 不知他为了哪般伤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炊事兵烤了羊,把最为肥嫩的羊腿搁到了戚公子盘里,厚厚的孜然辣椒散发出辛辣的香气,军队里的羊自小散养在河畔,肉质更是紧实鲜美。将军用小刀把羊腿细细分开,肉堆在碟里,自己捡了骨头啃。 戚公子堆了个土灶,架着瓦瓮铁锅,鱼头鱼尾劈开熬汤,鱼肚的嫩肉刺少肉鲜,油酥后佐以野菌腌火腿烧煮,气味诱人。 “这是扬州名菜,曰将军过桥。可惜没有黑鱼,但想必这野鱼的滋味也不差。”盘中的鱼肚果然如桥似的拱起,戚公子挑了一块最大的放在将军的碗里,拱手道,“愿将军日后无论遇见多少苦难,皆有如此一桥渡你平安。” “愿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将军呆呆地说不出话,末了才呢喃道:“你就是我的桥。” “噫!”众将哄笑起来,个个上前敬酒起哄,将军照单全收。 入夜后气温骤降,将军微醺着进了帐,把搀扶着他的人拦腰抱起扔到了床上,身子压上去,密密亲吻了起来。 戚公子热烈地回应,几次三番想要去解衣带,却都被将军按住了手。 “今晚我不想做别的,就想抱抱你。” 耳鬓厮磨。 “噗,还嘴硬。”戚公子戳了戳某人身下微微硬挺的物什,“它说它想要我,将军给不给?” “我若不给呢?” 戚公子叹了口气:“好吧,它今晚得伤心了。” 他继而推开身上伏在身上的人,点了火把拎起皮裘。 “去哪儿?”将军不解道。 “陪我去看星星吧。”戚公子颓然笑道,“我想看星星。” * 此时的星星虽不如盛夏璀璨,但还是满满当当淬点了整个夜幕。河边青青草,火把插在地里,照亮了一方小天地。 闲云潭影,淡淡悠悠,物换星移,几度寒暑。 “我从小就喜欢看星星,每次睡不着就翻到楼顶上,仿佛躺在漫天繁星中。” “星星多好啊,华丽,明亮,自由。” 戚公子转过头,抱着他的男人下巴搁在他肩上,鼻息中混了些酒气,已沉沉睡去。他抬手去摸男人的眉眼,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把这模样雕在心里,刻在骨上。 “还好我小七模样长得俊,才能惹得大将军垂青。”戚公子微微一笑,如沐春风,唇角堪堪吻过男人的面颊。 “谢谢你,我的将军。” 三月初八,清晨。 将军是被冷醒的,好像身前身后都拥着一大块冰。他动了动手臂,捞到一块僵硬。 怀中本该温暖的身体冷如坚冰,面庞青灰破败,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把衣襟染作了黑色。 他浅笑着,仍旧面若桃花。 “起来了,外边儿天冷。”将军熟视无睹,轻轻摇晃着怀中的人,握住那双冰凉的手想要给他一些可以融化的温度。 “起来了,昨天说好要去看练兵的,再不起来兵都要吃早饭去了。” “你起来呀......” 一张偌大的宣纸从戚公子宽展的袖口中滑落。殷红潦草的字迹,字字泣血。 “吾爱亲启。” 将军猛然落下了眼泪。 “三月前陛下归京时留与我两条道路,一曰留吾性命,即去,此生此世不复与汝相见。二曰放吾等归山,然三月后必知吾已死之音讯。吾取后者。今思来,愈感其幸,惟恨昨夜欲与君一响云朝雨暮,汝未许之。北疆之事吾略有所闻,本有心要与卿议,然吾时日不多,无法深思,只得长话短说,以表拙见。” “胡人身强体壮,骑兵更骁勇善战,无人能敌。若战,一赖重甲,二赖巧力。其善为战,而谋终不及汉。如何谋画使之中计,则视将军之能也。然欲使之臣服,殴杀必非良方。莫如开通商之路,减贡税,以使其知与中国合之长,自是化干戈为玉帛,取安邦之果。” “陛下无开疆拓土之心,但求国泰民安,盛世长存耳。此机不可失,何不讽谏相劝,只略损金银之利,易得百年太平。吾死后适逢尔与上解隙之时,切记切记,万事以社稷为重,吾已误汝数月日,国之大局,刻不容缓,莫为儿女私情冲昏了头脑。” “遇君前二十有三载,皆苟活于世,浑浑噩噩,茫茫然不知所从。除父母之命,徒留一身空名,不知前路何方。误入匪僻,吾不悔,不然无以与君相识相知,直至相恋相守。只悔未早日去京,多留有朝夕共处之日,亦好使吾待汝于奈何桥边之时多些许追忆与念想。此三月我甚知足,亦甚快乐。但愿再与君共狩猎,闹元宵,把酒言欢,赏花前月下,享春宵一刻。只盼来生犹然此乐,彼时,吾必复寻至君矣。” “愿将军纵横疆场,讨伐劲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吾自佑君长命百岁,再遇良人。” “傻子啊……为什么总不为自己多想想......” 将军泪流满面,抬头望天。 不过云淡风轻。 *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一晃竟是十次桃花的开落,京郊外的富贵楼阁偶有人来打扫,倒还是干净如初。此时正值桃花盛开,一些游人见主人不在,便扶老携幼上山玩耍赏春。 “他还是不准备回来?”皇帝站在书房内,指尖拨动着花瓶中带露的娇嫩花朵。 “回......回陛下。”使者颤巍巍地应道,“将军说北疆未定,军务繁忙,还要......” “放屁!”皇帝怒喝一声,桃花春色霎时碎了满地,“每次都是相同的理由,敷衍都不知道走心!” “朕能不知道北疆现在有多繁荣吗!” “皇上息怒......” “你问他,今年清明回不回来给父亲扫墓?” “将军说,军营有设牌位,年年都有烧纸。斯人已逝,不必困扰活着的人……” “他连这也能料到?”皇帝惊怒,“倒是心宽呵!” “他还说了什么?” “将军说,如果皇上要视察工作或让他进宫领赏,便让副将来领旨即可。” “如果要什么边塞特产,差人列张单子送来便好。” “但若是皇上只是让他进京看看亲人,那……那更不必了,他说……” “我的亲人一直在我身边。” 将军提了一个竹筐,卷黄沙而来,驻足于河岸边。河边伫着一座孤坟,坟前满是青草。 将军的鬓发已成斑白,皮肤也因常年风吹日晒而粗糙。他早不像十几二十岁那样爱惜自己,好像活着,也就单单是活着,不必参杂半分别的感情。 他把竹筐打开,里面有几盘菜,俱是江南菜系,精致玲珑。他一一摆开,最后捧出两碗米饭,与墓碑对坐。 “厨子新学了些扬州菜,我赶紧找他学会了,做来给你吃。这几年刀功见长,你看看这豆腐丝儿……” “还是没你切得好。” 将军挫败地把断掉的豆腐放进对面的碗里。 “你怎的就这么聪明,什么玩意儿都学得会?” 似是瞥得人面桃花。 将军不再言语,低头吃饭。 饭菜一扫而空,将军又拎了个茶壶出来,到了两杯茶。 “我托了好多人才买到的西湖龙井,边疆这些玩意儿太贵了,品质也差。这是从江南带来的,你尝尝这味道同你以前喝的有什么不同?” 微风拂过,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到真像有人来尝过。风吹过男人的面庞,发丝。 像是一个不舍的亲吻。 将军强忍着泪,牵起嘴角:“皇帝又叫我回去了。” “我本是打着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心思,可他真的老了,听说年后又大病了一场。” “他养我长大,说半分感情没有,那是假的。” “但咱们都不欠他。” 将军拭了泪,起身摸了摸墓碑。 亦是刻骨铭心。 “你想不想回家看看桃花?” “你若想,我便带你回去。” 又一阵微风吹来,在男人的指间缱绻。 将军点点头。 “知道了。” * 十年前,戚公子头七那夜。 将军跪在灵堂中,眼中布满血丝,已无半分生机。 戚公子刚去那日,将军在众人面前未透露半句话,只是把人放在床上,温柔地为他拭去脸上的浊物。 “将军,这咋会事儿啊!嫂子昨晚不还是好好的吗!”黝黑的汉子低头在一旁侍候着,见惯生离死别的战士此刻竟目不忍视。 “无妨。”将军以指为笔,一点点勾勒着那人精致却死寂的五官。 这样美的一张脸,可惜再也不能笑了。 甚至再也看不到了。 “若是有人谋害嫂子,我们得去给他报仇雪恨啊!” “不。”将军哑着嗓,“命是他许给阎王的,阎王收人,你我无能为力。” 汉子知道将军定是心头难受,便没吭声,只得默默站在一旁。 副将快马加鞭从关内买回了白事物什,漫天狂风卷走些铜钱纸,飘飘荡荡地落了,与黄沙同归。另外还有女子用的胭脂水粉,不知作何用。 将军接过那些小物件,他只是幼时在宫里见过那些个宫女妇人梳妆,自己从未碰过,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 “后来我才知道,戚公子最有名的是那一抹桃花妆。” “你却从来没化给我看。” 将军一咬牙在那张青灰色的小脸上扑了水粉,用小指揉开胭脂点在两腮上,缓缓揉推晕染。铅粉描眉画眼,唇脂莹莹一点,再将桃花细粉扫于眉黛。 床上的人秀色可餐,仿佛又有了生命,只不过小憩一阵,醒后依旧能唱歌弹琴,诉尽风流。 “丑死了。”将军终是忍不住落泪,泪水染花了妆容,露出一块斑驳的死灰。 “小七真是丑死了。”将军慌慌张张地拿了湿布擦去那些花里胡哨的色彩,徒留一张面皮儿清清白白。 “小七……小七……”将军捧着那张脸,落下一个浅吻。 在场之人皆掩面而泣。 七天时间足以让一切大悲大喜变做麻木。将军有时候只知道自己跪着,却忘了为什么而跪。 夜里这么冷,他为什么不来给自己披一件外衣? 忽而烛光一暗,狂风乍起,一道黑影破帐而入,闪着银光的刺刀直戳背心,却又在最后一寸撒了手。 刀剑落地的声音在灵堂内久久回响。 “小七?” 将军没有回头。 “是不是黄泉路上太无聊,找我来陪你了?” “看来我弟没有看错人。”身后的男子捡起刀,插入剑鞘。 将军这才慌忙回首,月色中隐约看得出是一个做东洋人打扮的男子,身材高大,肤色衬着月光,犹为雪白。 “你是......邵大哥?” 男子走到将军身边,与他并排坐下,他这才看清楚邵家大公子的长相,与邵七并无大异,一样的俊美逼人,一样的神韵百态。只是这个男人有两道粗黑剑眉,神情凌厉,面色沧桑,都是邵七不曾有的。 “弟弟的事儿我一直知道,他一切的所作所为我都不同意,但也不干涉。他是个大人了,理应为自己付出代价。” “这就是他的代价。” “也就是说你早知道他会死?”将军怒道。 “是。他朝皇帝立约那夜我就知道了。”男子仍是冷冷淡淡。 “那你为何不救他?你!你枉为人兄!” 男子摇了摇头:“小七……他从小就信命,无论我教他多少次,他还是信那套劳什子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既如此,这是他的命,他不得不认。” “做哥哥的,疼爱他,也尊重他。” 将军一时间失了声。 “如果是为了你,我也认了。”男子拍了拍将军的肩膀,“年轻人,斯人已逝,不必困扰活着的人,走好前路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慰藉。” “我们的父母一直告诫我们,放宽心态,无怨无仇,海阔天空。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能活着,便是最大的福分。” “不然我也舍得一身剐,早砍掉那皇帝的狗头了。” 说罢,他从腰间解下一只牛皮囊递到将军面前:“这是东瀛的清酒,没烧刀子烈。一口干了,我可助你一臂之力,平定北疆。” 将军略有迟疑。 “放心,我是邵家人,更是中原人。” 待整瓶酒杯将军吞下了肚,男子才满意地一笑,那模样竟有七八分像戚公子沾沾自喜时的模样。忽然又是大风起兮,男子仅在瞬息之间就没了踪影。 徒留风中荡漾的回音。 “我弟他是对的。” “开商路,让他们有物资,才是长久之策。” * “报——陛下,将军已至城外三里地左右。” “好!好!”皇帝抚掌而笑,万分激动地咳了两声,“快快为朕更衣,朕要亲自迎接朕的将军!” 然而这三里地,竟是跑马半日也未见人归。 “怎么回事?”皇帝坐在城门上不住气喘,“便是两脚下地走也该走到了吧,快遣人去问问。” “报——”使者又匆匆前来,“随行之人说,将军在城外三里刹了马,独自往京郊故人居去了?” “故人……”皇帝猛然失色,“在何处?” “应是城边桃花山。” 待皇帝赶去,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桃花枝被长剑砍得凌乱不堪,树下藏的酒被挖出来泼了满地。 从此以后,再无长安碧血心。 英俊挺拔的男人手中抱着一个骨灰坛,跪在一棵桃花树下,花瓣儿飘落了满身满头,恰似当年月下剑起的风华正茂,从未变过。 坐在院落里浅吟低唱的绝色少年,亦未变过。 然,什么都没有了。 鲜血渗透尘土。 桃花枯尽枝满地。 惟剩一池桃花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