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 若说此间最风流,当属桃花一枝红。 若说最动人的一双眼,便是这戚公子的桃花眸。似笑非笑,若即若离,好似蒙了一帘春水,尽是散落些勾人心魄的细碎微光。动情深时染红的眼角,长长的睫毛上粘着几滴泪珠,如同纷纷梨花带了雨,怎不叫人痴心怜爱,旖旎难舍。 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那抹心醉神迷的桃花妆,不似女人一般膏浓脂香,只是浅粉扫了眉眼,柔和温软,似水清冽。男儿一双纤长有力的手,握的却是玉骨桃花扇,灯下起舞,流苏绕指,当真连明月也失了华彩。 不过生了一副好皮囊,仗着儿时读过几天书,又使得点儿花前月下的调调,唤得好些个权贵金主喜爱,这院里上上下下才叫他一声“公子”。可说到底也只是老妈妈手下的哥儿,活命还得靠着娼妓个用的狐媚法子,失了男人脸色,明里暗里不晓得被那些姐儿讽笑过多少次。 戚公子倒是幅毫不在意的模样,还顺手给花魁姐姐鬓角簪了朵大菊花,不顾那张气白的娇颜,呼哧呼哧摇着柄桃花扇便优哉游哉地出了门。 * 狼烟万里,刀光剑影,驰骋沙场,金鼓连天。何曾念及流血漂橹,森森白骨,唯有“胜利”二字,深深烙在心间。 长枪一挑,血溅三尺,染了战甲,沸了豪情。 战事毕,当凯旋。年轻的将军领着浩荡的军队,雄赳赳气昂昂地入了京华。皇帝亲临城下牵过将军的手,解下他猩红的战袍。官道两旁稠人广坐,摩肩擦踵,更甚有人点了鞭炮,好不热闹气派。 戚公子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俗人,不过没着些花花绿绿的绸缎,没搽些五颜六色的脂膏,只一袭素白混在人群中间,还不如那把妖孽的桃红扇子扎眼。他到底是个男人,哪个男人不慕恋英雄豪杰?可惜好不容易挤开前面的胖子,却只匆匆瞥得战马上将军一闪而过的侧脸,枪上红缨竟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艳烈几分。 嗬,这将军哪有半点骇人的威猛样儿?漂亮得似个白面书生,给妈妈当哥儿还差不多。 戚公子嗤笑了半晌,便晃着折扇挤出人潮,进铺子要了碗云吞面。 饱眼福不如饱口福,看将军不如吃混沌。这南方传来的云吞面煞是美味,面条筋道弹牙,云吞皮薄肉鲜,再混上店里秘制的辣椒酱,纵是戚公子这般挑剔的人,吃过一碗仍是欲罢不能。只恨晚上还要接客,贪不得嘴。 * 琴音飘飘,香雾袅袅。红坊楼台,金迷纸醉。穿着薄纱的姐儿撂倒桌上的碧玉壶,惹得一身酒气,半遮半掩,似娇羞却热烈地吻住身下的求欢之人,隔不久便传来叫人脸红心跳的低喘。戚公子拉了半帐纱,躲在屏风后头,细白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勾弄着琴弦,竟也奏出了一段空灵曲调。分明是听惯了的妩媚呻吟,却忽的心生不耐,弹出的宫商角徵也变了味道。 乍一听,倒是有几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定是还念着那碗云吞面。 他愤然。 “呵呵呵你说戚公子啊?……嗯,在呀在呀……哎哟知道各位爷今晚要来,刻意给您几位留着呢……” 老妈妈故作娇揉的声音由远及近,戚公子自知躲不过,随意理了理衣摆,起身。 “哎哟我的大少爷,您这副模样不化妆不更衣坐这儿干甚呐?”人未到声先至,过了扑鼻的脂粉香才见着那半老徐娘,捏着手绢,翠华摇摇。 “我这副模样,可是见不得人?”戚公子勾了勾唇角,桃花美眸弯成一道月牙。 这张脸不论看多少遍,老妈妈还是会被唬得老脸一红。 当真是个妖精! 转过楼梯,推开木门,包间里一众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已经喝得东倒西歪,怀里抱着偎着美人儿或小倌,淫词艳曲唱得震天掀地,根本没注意到门外站着个大活人。 “伸手摸姐胸上旁,我胸合了你身中。伸手摸姐掌巴中,掌巴弯弯在两旁……” 戚公子恨不得摔门就走。这群王子皇孙,别的学不好,一曲十八摸却是倒背如流,每次只挑几句最艳的来唱,一个个野狼似的眼里放光,口水啪嗒,让人好生厌烦。 不过今儿个稀奇,竟还有一个四平八稳坐怀不乱的,只有一姑娘跪在旁边儿举着柔荑,添酒,饮尽,再添,再饮。 笙歌繁华谢,寥坐寂如雪。 然…… 逛窑子还揣把剑? 戚公子看着那人身旁的雕花宝剑又气又笑,心道是哪里来的傻子,忽而又觉得有几分眼熟,便快步上前去,抽出袖间的桃花扇就往那人下巴尖儿上一挑。 嗯,丰神俊朗,面如冠玉。剑眉入鬓,多增几分豪气,目若悬珠,缀着三两星辰。鼻梁直挺,薄唇染水,下颚轮廓分明却不显瘦削。除开眼下长长一道刚结痂的细伤衬出眉宇间与旁人不同的凌人煞气,别的地方戚公子是越看越喜欢,俯身便要亲下去。 “快别!”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慌慌张张地去拉扯那不要命之人。与此同时,被调戏的人身体向后一错,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 “啧,我当是谁呢,可不是大名鼎鼎的颜将军吗?”戚公子恍然一笑,踱着慢步绕过那人,坐到一旁东家熟客的大腿上,身若无骨半倚半靠,嘴角堪堪浅吻,撩撩拨拨。 身下的人一阵激昂地颤栗,胡乱摸索的手变得滚烫,火热的东西轻轻抵住他腿间的嫩肉。他低笑,嘴上动作不止,一双美眸却死死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入眼的美人儿,可不能忘。 直到滑腻的舌尖掠过眉尾,东家方才醒悟,不禁略显尴尬。本是仗着同窗之谊才把刚班师回朝的大将军从庆功宴上连蒙带拐地骗到妓院吃花酒,美其名曰年少轻狂何不放纵。却不想这年轻气盛的少年将军竟是坐如稳钟,一脸断情断欲的模样,多少貌美的可人儿温身相伴仍旧目不斜视,只知一杯一杯灌着那用来调情的甜酒。无奈之下才唤来自己最宝贝的哥儿,却差些喧宾了夺主。 东家忙使眼色。 戚公子柔柔一笑,心会神领,却也不撒手,只是身子前探红唇轻启,衔住了将军刚碰到唇边的酒盏,就着那冰冷的触感浅酌一口。 “这春花酿终是不如那碧血心,只是姑娘们玩闹时喝着取乐的果饮罢了。若是将军肯赏脸,可去小的那儿尝尝去年初春埋的新酒,虽不比军中烈酒,却独有一番清新飒爽。”戚公子低声耳语,差些咬上那人泛红的耳朵尖儿,“再说此地久坐无趣,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听曲儿赏月也是极好。” 将军微微愣神,竟是魔怔似的点了点头。 * 夜色如墨,月明星稀。七月流火,秋意渐起。后院里种了许多桂花,迎风散了些甜腻香气。一座暖亭兀自而起,四周挂着粉纱罗帐,中央一方软塌,案几上燃着明明灭灭的一对红烛。 “此地……倒是风雅。”红烛的光华摇曳在将军的脸上,却像是醉了酒,热得害怕。 酒未至,人先醉。 “风……雅?”戚公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说风雅,便是风雅罢。” 他穿过亭台,竟真是取了一把小铁锹,铲去一株桃树下的胚土,挖出几个酒坛。 “自己酿的薄酒,不成敬意。”戚公子寻到一双白玉樽,淡粉色的清澈液体汩汩淌出,末了撒上几片桃花瓣,在酒面上荡开,离散。 有人言:“寻遍天下千金酒,最是长安碧血心。”可酿造千金美酒需用家传古法,到如今四海八荒便只有这秦楼楚馆中戚小倌一人会酿,一帮贵人就算腆着脸掷万财,也不见得能赏见美人,喝上美酒。 但这常年在外征战的颜将军自是不知。 他一双手如面皮儿那般清清白白,只有掌心覆着一层习武之人常年握剑的薄茧,伤疤却是少有。 “你这神仙似的人,缘何要去那苦哈哈的战场打仗?若是满腹经纶,去朝廷谋个一官半职也要好过成日在阎王面前走上一遭啊。”戚公子握着那手,指尖勾勒出掌心的轮廓。 “朝廷的日子过着更是提心吊胆,不如边疆简单自在些。”将军不甚在意地举起酒樽,瞥见杯中酒清清淡淡,似飘着一股若隐若现的桃花香。一饮入喉,却是辛爽灼烈,如火中烧。尽数滑进腹中,又化作一池春水,暖意四起,心神荡漾。 “好酒!”将军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模样,喝起酒来毫不马虎,满满几杯下肚,又嫌不够爽快,捧着酒坛就往嘴里灌,来不及接住的液体便顺着喉结滚落,浸湿了衣襟。 “当心醉。”戚公子本是小酌几杯,奈何夜色撩人,俏丽的桃花眼未着妆容也染上了一抹桃花红。凑前去嗅上几口,除却淡酒飘香,更有男子身上清新干净的气味。 蠢蠢欲动,却不敢染指。于是原本轻启的红唇也偏了方向,微凉的指尖代替,沾去了那晶莹暖液。 剑出鞘,舞惊鸿。俊逸的身影在月色下格外张狂,不宜舞剑的广袖在剑光泠冽下扬出蛟龙起兮,足下回旋清风踏过四散黄沙。将军腾跃而起,手挽剑花,冷月辉映,漫天碧叶一瞬而起,庭院深深,落木飒飒。 戚公子拈起肩头一片叶,却似见刹那间满园桃花落纷纷,云过天空,芳草萋萋,一道掠影悄然转身,万千娇艳难掩芳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烟满郡州,南北从军走。” 月上梢头,寂冷院墙听得细语吟唱,亘古难遣。 “叹朝秦暮楚,三载依刘。” 风沙落尽,林径深处,似有白雪沉寂。 “归来谁念王孙瘦,重访秦淮帘下钩。” 血染江山,挥斥方遒,终不敌温柔乡里,言笑晏晏,游戏一场,黄粱一梦。 “徘徊久,问桃花昔游。” “这江乡,今年不似旧温柔。” 是谁侵袭了谁的视野? 又是谁惊扰了谁的岁月? 再回神,已是衣衫散落,青丝纠缠。将军撩起怀中人儿额前被薄汗蒸湿的一缕软发,落下一个青涩亲吻。 戚公子身形一颤,像是承受不住这过分的温柔。 “还是……有这么多伤疤啊。”他只得移了视线,伸手一寸寸抚摸过那健硕躯体上凹凸不平的狰狞纹路,好似在一遍遍摹写着那人卓越不凡的辉煌战绩,与意气风发的不朽经年。 “战场,难免。”温润的薄唇贴上他的眼睑,鼻尖,面颊,下颚,最后是嘴角,双唇相触,气息相融。 “我今天下午见过你。”唇分,将军又细细吻去他因缠绵过久而激起的眼泪,手指摩挲着那瘦削伶仃的脊梁。 戚公子垂眸,继而笑了起来:“那扇子着实招人。” 将军似乎不愿再谈,气势汹汹地将他推倒在塌上,眼中光彩一暗。 戚公子自是承欢之人。然而威风善战的将军似乎还是初次做这档子事儿,伏下身的动作不免有些笨拙,连胡乱的亲吻也有些颤抖。戚公子暗自好笑,桃花似的眼尾一勾,玉臂轻挑,两条修长的腿卡在那紧窄有力的腰肢,小腿肚子在腰间光滑的皮肤上虚虚磨蹭了两下,却未曾想当即擦枪走了火,湿漉漉的舌尖自胸脯飞快向下,唇齿在那白嫩的身子上留下一个个青紫色的淫靡乱痕,恰似蜜蕊含苞待放。 戚公子微微弓起身,倒是很配合地小声嘤咛,竟是让上面的人一瞬红了脸,在暗淡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此等尤物,怎能放过?戚公子一挑眉,眼中流光转了又转,抬头衔住那张极为淡薄的唇,反复地啃咬,辗转,碾压。 “要我教你不?”戚公子笑着舔去挂在那人嘴角边诱人的津液,扶住线条流畅手感绝佳的胯骨。 “不要!”将军气急败坏地反咬住他,带着薄茧的温热指尖逐渐向下摸索。似是嫌那纱帐碍眼,抬手一把扯下绳链,遮住了两具缠绵悱恻的身体。 红烛帐暖,春宵难求,娇人似玉,酥声媚骨。翻云覆雨色授魂与,哪知今夕何夕。 * 晨光熹微,秋风乍起。半丈罗衾与凌乱衣衫铺了一地,一看便知是付尽风流的意乱情迷。戚公子悠悠睁眼,赤身露体却不知风过,方才晓得自己被圈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动,再睡会儿。”环在腰间的桎梏更紧了几分,呼吸依旧带着滚烫温度的脑袋埋在他的颈窝。刚刚转醒的声音不免温顺软腻,鹅毛似的扫在他心尖儿,直痒痒。 罢了,疯这一次。他闭上眼,听见前来收拾的下人惊慌退去,听见凑热闹的哥姐们嬉笑私语,听见东风吹落枯叶,听见鸟雀扑翅高歌。 就此老去,也未尝不可。至少,身边是暖的。 转眼,日上三竿,天上阴霾的空隙似有阳光将要倾泻。 “之后,你待如何?”将军半撑着身子,搭着件轻飘飘的中衣,如瀑的发逶迤满床。 “如何?得过且过呗。”戚公子坐在床沿穿好衣裳,上好的羊脂玉簪穿过发间,白衣与苍白的脸色就要融为一体,唯有一双眼珠黑得发亮,“倒是将军包我一夜的银两可莫忘了赏,小的还要吃饭呢。” 嫣红又一次染上脸颊,原就面容俊逸清秀,此刻的颜将军更像在心上人面前害羞的懵懂少年。 “要不……你跟我走吧。”他沉声道,“这里不是你应该呆下去的地方。” “我在这儿每天赏赏花逗逗鸟,有饭吃有曲儿听,闲来喝杯小酒看看美人儿,朝云暮雨快活得紧,要跟你走我还不乐意呢。”戚公子随口讽着,转身冲那人眨了眨眼。 明明是炉火纯青的伎俩。 却胜过一池桃花水。 “我会待你好。”将军死死地盯着那双美眸,不曾一丝动摇。 戚公子很想笑,可嘴角怎么也牵不起来,只能哑着嗓子轻声道:“我不过是个卖身子讨口的,又不是甚黄花大姑娘,你何必认真。” “我会待你好。” 他慌乱无助地瞪大了眼,一点点蜷起身子,猛然间疯狂颤抖起来,脸色煞白像是一张脆弱不堪的纸,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随风散去。 他是不干净的。 他自知没有资格求得一个善终。 他见过太多的人。 猥琐的,凶恶的,狡诈的,殴打他让他难堪的,把他干得血流不止,几天下不了床的。 可就算再委屈,一到夜晚他仍是要摆出那副累人的笑容,像狗一样讨好舔舐那些丑陋的嘴脸。 就是面具,也融进血肉长在他的脸上了。 什么伤感什么尊严,都是见不得光的。 他不配。 可是突然有一天,突然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纯净得像一汪清泉,就这么炙热真切地盯着他,甚至是携着一丝羞涩,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 “我会待你好。” 自以为无懈可击的伪装轰然坍塌。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就凭这一句话,哪怕是刀山火海,虎穴龙潭,生无安宁之日死无葬身之地,今生今世,我也甘愿替你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走完所有的路。 “知道了。” 哪怕只是一句戏言,也值得我倾尽所有。 我所求的从来只有这些。 * 戚公子原本不姓戚,却因在家中排行老七,也曾有许多人真真切切地叫他一声“七公子”。 戚公子原本姓邵,好些年前邵家在南边那地儿也可谓富可敌国,独霸一方。而“邵长风”三个字更是年少成名,响彻四海,无数文人武将啧啧称奇,惹人羡艳。 只差一点儿,他就能连中三元,跻身庙堂,登顶翰林,为国效力,死而后已。 然,一切还是要有个运数。 只怜天意不逢,谁寻天宝当年? 一道诏令,一把大火,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当年他进京赶考方捡回一条性命,与家中唯一幸存的大哥扬镳天涯,各不知归处。 说不恨是假的,可他却亲手撕碎骄傲,自甘堕落,隐姓埋名,抛下一张薄面流连风月,没人救的了他。 千古奇才就此陨落,再无重生之日。 谁得?谁失? * 戚公子从床下摸出一个两尺长的皮箱,掀开盖子竟塞得满满当当全为银票。是刚进京时父亲交给他打点官场的傍身之物,足足百万两银,千两黄金。黄金已在流离失所的途中了无踪迹,只有这皮箱他始终带在身旁,却从未每开启。每张票子面额不大,方便使用交接,可见邵老爷为这个旷世难得的儿煞费了苦心。 只是铜锁初启,为的却是这样的事。他自嘲地弯起嘴角,随手抽出一沓纸扔到老妈妈面前,依稀可见当年纨绔放浪。秀眉微敛,青丝飞扬,经历数载冷暖世事的蹂躏,更胜那时光彩溢目,风流蕴藉。 撕烂卖身契,尘封一段不堪回首的旧事。重新拾起曾经文坛诗会上清冷孤高的姿态,那众星拱月不可亵渎的清朗少年,穿越了光阴的间隙,至始至终,未曾改变。 世间已无邵长风,惟有桃花公子戚。 满身才学与盛名并非空穴来风,闲置许久的人情脉络一夜之间悄悄运转了起来,不出半日便在城郊置办好了田地和宅庄——前朝大才子死后留下的凶宅,据说是妖精化了形吸干了那男人的元神,纵是流芳百转也无法叫人心安。院子里的野草快有半人高了,屋里但凡值钱的玩意儿早已被村民搬空,管它邪门儿不邪门儿,只剩题满诗词的屏风腐作黄纸烂迹。 “风水宝地。”原本嵌过玉片的地方空无一物,戚公子轻轻抚着那黄花梨的雕花栏杆,勾唇一笑,“我可不信你们那些一套一套的鬼话。” 陪客僵硬地跟着他干笑了几声,寻好吩咐遍匆忙退下,到底是不敢久留。 戚公子收起满脸累人的精神,长嘘一气,然而倦怠的眼底仍掩不住温柔缱绻。徐徐清风自山间涌来,把那萧瑟的气味一扫而净,撞入满眼良辰美景。 再见已是新雪初霁,后山上大片新栽的桃树枝头覆着沉重的雪白,偶有寒风吹彻,遍山簌簌苍凉。 冬日里难得晴朗,捧在手里的一捧新雪化了个尖儿,在暖阳下透着盈盈的光。 戚公子偏要着一身鲜红的衣,在银装素裹中独行,好似万物终归于寂,却有那么一丛长满了刺的枸骨,要拼命挣脱地狱的束缚,要生长,要繁盛,要结果。 要把自己所有生命的枷锁献祭给天地间仅剩的那一抹红。 于是卧在树上的将军一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进了眼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刺进了心里。 “你……” 他抬头,他垂眸。 他美艳绝伦,他气宇轩昂。 他眉目如潭深情似水,他三千弱水惟饮一瓢。 动情哪需一世情话,三生诺言。或许只是惊鸿一瞥,心神交汇,便落得个相思万年。 不知什么时候衣衫褪尽,不知什么时候青丝缠绵,难舍难分的两张薄唇互相侵蚀着撕咬着,恨不得把生生世世的情愫都化做舌尖上滚烫的液体,毫无保留地融入彼此的爱欲。 将军身下的长枪比战场上的刺目红缨更为勇猛,长驱而入直捣黄龙,陷入的却是令人迷醉的温软情柔。戚公子眼如媚神如丝,身前身后皆是绞紧了心上人的身体,炙热的汁液在体内横冲直撞,两人互相碰撞的气息微腥,微甜。 眸若沾露桃花,面似殷红悱恻,两瓣唇上被津液润湿得柔软诱人,身上星星点点的斑驳,皆是欢爱后烙下的印记。 将军的长枪仍嵌在湿热的甬道里,轻轻抽动,肉体摩擦的咕咕声让人脸红心跳。他把戚公子狠狠地拥入怀中,妄想着揉碎后同自己骨肉缠绵,恳求着漫过身心的温情蜜意。 太暖了。 如若一池桃花春水。 “唔……”戚公子扭了扭身体,身下难受得厉害,但双手双腿还是缠得紧,只想要靠得更近。 将军轻轻啄了一下那张已被吻得红肿的小嘴儿,低声一笑:“我回来了。” “嗯。” “塞外太冷了,比不得你的暖。” “嗯。” “我好想你。” “……” 戚公子万般怜爱地捧起将军的脸,指尖滑过他耳后新添的一道血痂。 “回来了,就别走了。” “春天一到桃花就开了。” “漫山遍野,都是我为你栽的。” “你若肯留下来,我养你一辈子。” “你干我一辈子。” 将军没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叹出一口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