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玉记不起自己是怎样走至对方身前的。 她知道夜仪环对自己那点心思,自小便清楚,说来奇怪,但凡是她身边的人,无论是谁,似乎都对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她自己只是被夜君捡回的一颗平平无奇的蛋,是夜君养出的一只平平无奇的孔雀,身世并无任何值得推敲的地方。 对她好的那些人,大多数都潜移默化地将那份爱意默认为对她身份的敬意,而爱恋着她的则惧怕她的身份、或者说恐惧她背后的夜君。 夜仪环则不同,她们之间并无身份高低,多年情义具是真心实意的交好。 或许有些许不同,但她二人都在精心维护表面平静,谁都不肯说破。 她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先撕破这假象。 讨好对方并非难事,文玉心里清楚,人被当过器物折辱,尊严之流看得便没先前那么重。对方是男子也好,是女子也罢,羞辱人的手段无非那么几种,性别在此并无区分。 可她若真做了,她二人的交情也是彻底画了个终。 夜仪环像是看穿了她所想:“不必考虑以后,待那怨魂打入主城之时,便是我身陨之日。” 说到底,她也只是在死前求个圆满,无论何种手段。 “你若再立着不动,我便走了。” 能称得上“讨好”的,也只有那一处…… 文玉慢悠悠地跪在地上,欲解开对方腰间的护带,女将军一身劲装铠甲,银色甲片幌在文玉眼前。她手上颤抖,不时触碰到冷硬尖锐,彻骨的寒没让她清醒,思绪反倒是更为混乱。 “……别动。”女将军捉住了她的手,“一具化形的身子,不值得你亲近。” 她手中浮现一柄短刃,刀锋收在鞘里,通体雪白,鞘上刻着起舞的凤,精湛美丽得叫人移不开眼。 文玉认得出来。 那是夜仪环的骨。 亦是艳骨的,真身。 她终于肯抬头看夜仪环一眼,相同的角度、相似的姿势,不过曾经是对方望她如神祗,如今她在地上,瞧天上的人。 ——那是个快死的人。一个即便是死,也要将自己留在她心里,无论爱恨都要她记住的……痴人。 “夜仪环。”她下意识将人喊出声来,并没有什么想说,只是将这个名字从口中摘出。 女人看了她一会儿,温柔,却又决绝地将剑柄压在她唇上,缓缓送进她口中。 “我在。” 女将军走得悄无声息,文玉也无暇顾及,她无力地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低声轻喘——她还没能从先前的余韵脱离,尚在欲海中漂泊不定,身上只剩一件大敞的赤色里衣,丰腴的胸随着每一次呼吸轻颤。 腿心已是一片狼藉,那里被骨刃光顾,被手指爱抚,淫水正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打湿了一块床褥。文玉记得对方手指的模样,纤细,却又遍布硬茧,磨在任何一处都是痴缠难耐,她仿佛能体会到对方的决绝,那种几欲死亡、汹涌绝望的爱念。 ——就像她说着要折磨自己,最后却是跪在她腿间以唇舌抚弄。 那人只是想占有她一次,将她困在怀里,即便是最后一次。 文玉想到了另一个男人,那个为她编制一场噩梦、让她忘掉自己的男人。 说来可笑,强迫她记住的那人,她回忆起心底发涩,也止步于酸涩。迫使她忘却的那人,却能牵动她全部思绪,每一缕都掺了蜜、淬了毒,软绵绵地扎进骨子里,一寸一寸都刻上“野成”二字。 留不住的终究留不得,不该忘的亦永生难忘。 她终于拗不过倦意,合上了眼睛。 叛军攻进主城了。 对方来势汹汹,军人们几乎是苦苦抵挡,早已死伤惨重。夜仪环看着身边负伤的将士,没再下令,自己撑着城墙翻越下去。 那是她的下属,无论忠诚与谁、是对是错,都是她自己的人。 敌方将领自甘落入叛军手中,人群骚动,却无人敢妄动。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喊话问她:“夜将军这是何意?” “夜某自知守不住这城,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战友身死。”她挺直了腰背,手上却拆卸起身上厚重的盔甲,“逆贼当诛,夜某也不求各位放夜某属下一条生路,只是这黄泉路上,还是夜某先行为好。” 女将军脱去一身护甲,一袭男子装束毫不违和,她抽了佩剑,直指向那将领的脸。 “久仰离渊神魂大名,还未曾见识一面,不知今日可有机会?” 那将领听闻一顿,忽而恭敬地朝后退了两步。 空中似有什么郁结一处,虚空中渐渐伸出一只手,而后整个人便落进在场所有人眼中。 叛军在男人出现的瞬间便顺从地跪下,城楼上的将士在看清男子面容时恐惧般失语,不少人跌坐在地。夜仪环同样有一瞬的错愕,紧接着却大笑出声。 她丢了手中佩剑,左手在空中合拢,白光一闪,手中已多了柄开锋的骨剑。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她脚步微撤,摆了个防御的姿势, “请。” 男人点了点头,五指一合,长戟自空斩落。 战火仍未波及主殿,龙床上的女人睡得很实,她生着一张可人的娃娃脸,此时朱唇微张,人瞧着冰雪可爱,又有股成熟魅力。 一位侍女悄悄跑了进来,轻声喊她:“主上?主上醒醒。” 女人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嗓音像是带了钩子,听得小侍女都脸红心跳。屋里的安神香有些浓郁,床上的人悠悠然翻了个身子,一只玉手正落在帐外,小侍女几乎是被引诱般握上了那只手。 “主上……”她喊,大着胆子掀开床帐,将自己压到女人身上。 对方似乎也没了睡意,朦朦胧胧地哼出一声鼻音,一对狐狸眸子半睁开、下一秒却骇人地瞪圆了。 那“侍女”拔出了扎透她心口的匕首,黑血一股股冒了出来——那刃上带毒。 “主上,你可还记得我。” 说罢自己又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夜君哪儿有精力记住我这么一个无名卒子。” “……孤记得。” 就是这人亲口告诉自己,文玉被人族那般对待的。 “哦?”侍女,或者说当年那位净了身的探子翘着眼睛瞥了瞥她,口吻说不上是什么意思,“主上果然对文姑娘情根深种。” “可惜当年那些话是我骗你的。” “我家将军对文姑娘一往情深,怎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 “也多谢主上,做了这伉俪情深的踏脚石。” 不等对方再回,他手起刀落断了女人的头。 “主上到了那边还请原谅小人,并非有意,不过是惧主上还有别的手段。” 他脱下沾了血的外衣披在尸体身上,自个儿爬下床,对那具残破的尸身叩了首,才起身离开。 他除了刺杀夜君,还有个带人出城的任务。 那是他和自己下的誓,说到了,就得做到。 他离得匆忙,自然没注意那床帐窸窸窣窣地抖动,有什么东西自床上跃下,朝他背后袭来。 文玉丧失意识地陷入沉睡,待醒来时,已能听清军队进城的声音了。她只来得及将里衣裹紧,抓紧时间赶去主殿将儿子抱走——她在主殿有自己的眼线,将孩子放在那里比自己身边安全。 主殿已是一片狼藉,要翻不翻的龙椅上能模糊看清夜君的背影,她想从后悄声走过,却不知踢到了什么、那龙椅霎时翻倒在她眼前——夜君的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尸体尚且温热,头颅正骨碌碌地滚到她脚边。 ——那顶凤冠不在她头上。 文玉瞬间如坠冰窖。 仿佛印证她猜想一般,一个雌雄莫辨的嗓音从她背后传来, “玉儿。” 男人手边跪着个瑟瑟发抖的侍女,正是文玉的心腹,她怀里抱着个襁褓,脸上似哭似笑,哆哆嗦嗦地安抚她:“文、文姐姐,我没事。” 文玉朝前走了一步,“主上这身子用得习惯?” “怎的?” “不过是个残缺货色,哪儿配得上主上身份。” 她沉下脸色跪在地上:“主上若不嫌,文玉愿以身替之。” ……夜君换身体时间不长,若是早些替换回来,还有一息可救。 “真是孤的好玉儿……不过这身体主人意图害孤,孤将他魂魄食净,也算是仇怨勾销。” 这意思,是不想换了。 文玉忽地笑了一声,有点大逆不道地仰头直视对方的眼睛:“夜君现在,还以为自己有条件可讲?” “不出一个时辰,那怨魂便能大破这主殿。夜君继承身体不久,此人武力亦是低微,文玉要想带那女子走,夜君也是拦不住的。若肯换上文玉的身子,逃出此城不是问题,只是夜君再继续纠缠,恕文玉不奉陪。” 说罢,便闪身移到男人眼前,折断了男人按在侍女脖颈上的手腕。她握着对方软软垂下的手,笑得有几分妩媚:“夜君考虑清楚了?” 那艳骨的眼睛闪了闪。 ……她想吻她。 想……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想了。 她掌控的那具一直在反抗的身体忽然停止了抗拒,宿主在这一瞬间产生了同样的情感。 他妥协了、将身体送给了艳骨,就为了乞求触碰对方嘴唇的权力——这令艳骨自嘲想笑,又心生悲哀。 她手下发力,瞬间掐断了那侍女的颈,接着不给文玉反应,将她搂入怀中,正欲吻上去。 可下一秒,艳骨尽碎,长戟自后将其挑断斩碎。 ——何为艳骨?骨身不毁,其魂不灭。 她纵然是死,也没能触及那人半分。 就连那人最后喊出的名字也是那个无名小卒的,抱着那具彻底死掉的肉身,呆愣地跪在原地。 “……二弦?” ——等将军打破了不落城,咱家要做那第一个接娘娘回家的。 ——咱家对外讲了娘娘的坏话,将军嘴上不说,心里定是恨死咱家了。 ——娘娘,睡吧,等什么都忘了,将军就去接你了。 长戟击中重物,将其斩断的同时自身也崩到一侧,深深地扎进殿内金柱上。男人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手指在虚空中一划,把武器收入混沌之中。 他面色冷淡地看着眼前跪坐的女人,直到对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对着他喊了一句:“……三郎?” 男人似乎有些困惑,却也不说话,手中又召出长戟,抵在女人喉头,又向下移至心口:“你是那艳骨的传承?” “……否。” 他点点头:“如此甚好。” 紧接着身上铠甲骤然不见,自留一袭青衣加身。 “这便是最后一个愿望了。” “……什么,意思?” 男人看了她一眼,“献祭之人的愿望。” 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 “我借他力量,他予我身体。愿望成真后,他得以解脱,我重获自由。” “……你不记得我了。”文玉默默地看向对方垂在身侧的手。 男人摇摇头。 “我知道你是谁。但这是野成的义务,并非‘我’的责任。” “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这是看在野成份上唯一的优待。” 殿外的将军匆匆赶了进来,看到文玉跪在地上的时候倒吸一口凉气:“大、大人!那是娘……” “我知道。”男人语气似有些烦躁,“给她一件蔽体的衣物,送她离开。” “这……” “不必。”文玉系紧里衣站了起来,“文玉自己的事,与阁下无关。” 她从侍女怀中将襁褓抱出,平静道:“野成说谎时总有个小习惯,阁下并未说谎,文玉是清楚的。” 那怨魂有些呆愣,等对方行至大殿门口时忽然道:“我并非野成。” 女人的身影顿了顿,却毫不留恋地走了。 男人面上仍旧无波无澜,只是他身边的小子眼瞧着清楚。 那怨魂没握东西的手,拇指指腹下意识地捻了捻。 文玉已到了城外。 尸横遍野,遍地都是尘土混合的血腥味。 那唯一一片还算干净的空地上插着半截折断的骨剑。 文玉解开了自己束发的带,一圈一圈,缠在剑柄之上。 不落城的日太过刺眼,亮得仿佛没有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