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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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 也许真不存在什么永恒吧。 贴着皮肤的岩石变得格外的凉,脚下的水面摇曳起细腻的纹理,风就这么荡起来。 被侵蚀的地表,已老去的丘壑,无端止的年华。 手里提着的酒坛,里面灌满了无止尽幽幽的响,香气冷冽,却醇美宜人。 “仍旧还是独酌么……依然没人来跟本大爷抢呢。”楼澈恍惚有了醉意,他双手捧过酒坛,里面是更深一层的黯然,漩涡一样圈圈沦陷的戏码,周而复始上演。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尽头。 如果连这都叫做永恒的话。 那么……我宁可时光再短暂些吧? 耳边有人轻笑。 细微的喘息默默吹动某样东西转动,发出细碎的声音。纸片摩擦,特有的执拗犹如杂乱而斑驳的旧时光。褪了色的红,黄,蓝,绿飞快交错在一起,亲近而粗糙的质感,最终化作耀眼的白,留在记忆某段的空白处,还熠熠闪着光。 “楼兄。”微笑落在嘴角。 楼澈眯好眼睛,目光向某一方向半流质状态缓缓延伸。 有人手中的风车,欢快自得的旋转,影子投在地上,像极了蜷缩进心里的年轮。 一圈一圈。 一圈一圈。 〔风车〕 长安城。 “娘说过的,不许跟奇怪的哥哥走。” 坐在对面的小孩抹了抹眼泪,斩钉截铁过的眼角红肿的像饱满的水袋,楼澈就亲眼看着在他的小手指离开的瞬间,又一滴接着就冒出头来,在脸上划成长长的痕迹,啪一声落了下来。 “喂喂喂——不许哭了!”即使是被称作‘奇怪的哥哥’,楼澈虽然不怎么耐烦还是忍不住拿手去划拉了两下他的小脸。“你是男孩子好吧?总是哭像什么样子?你家在哪?本大爷发善心送你回去就是了。” “我家……我家不在长安的……”男孩强制性的收起眼泪,但后面的话全部都又重新融化进了含糊的抽泣里。“娘是带我……带我来赶这里‘风车会’的……娘说……娘说前面人多、她、让我在这里等着……然后、后,娘就丢了……” “……明明是你自己丢了。”楼澈抓抓头发,太阳光打在背上激起来无可奈何的炽热感。 “可是你弄坏了娘买给我的风车!”男孩双手捂着眼睛,目光藏在微小的罅隙里谨慎的观望,害怕被打但还是倔强地喊了出来。 理直气壮的声音。 “……你这小鬼头!”楼澈拳头提到一半再次无奈的放下。原本就已经坏掉的心情又转过大部分的阴暗面,烦躁的叠加效果让他觉得自己在眼前这个五颜六色的长安里怎么都格格不入。他无奈的蹲下身子,脑袋埋进向前自由伸展的手臂中,话就从其中某一缝隙里缓缓传出。“……好啦好啦什么破风车而已本大爷赔你就是了,你先找你娘还是风车?反正本仙人都奉陪到底了。” 小孩停止了哭泣,不自然的开始衡量起来包含在他话里面两个概念不同的偏重点,最终还是轻轻扯扯楼澈的袖子,咬住嘴唇望向不远处,眼神渴望而热烈。 楼澈抬头顺着他目光望过去,一朵朵风车插在木架上,花枝招展的在洪亮的吆喝声中微微舒展。 像鲜艳盛开的花。 “老板~这风车怎么卖?” 琴瑚还是没能抵抗住这么多鲜艳颜色对她的诱惑,虽然被鹰涯好心提醒一路子‘那只是小孩子的玩意而你(真的)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之后还是忍不住跑过来开了口。 “小姑娘要买风车吗?大的这种五钱一个,小的卖三钱。”老板笑眯眯的从木架后面伸出头。 “就要那个紫颜色的好了~” “就要那个紫颜色的好了……”声音是几乎同时响起的,纯正的LOLI音叠起刚泡过了眼泪的童声,效果奇怪的出人意料,老板已经伸出的手就愣在了半空中。 “——笨仙人!!” “小、小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的?”楼澈把扛在肩上的小孩子放到地上,赶紧左右张望,“弹琴的……那家伙是不是也跟来了?!” “什么‘那家伙’?还不是你没事干随随便便赌气跑出来,害得少主带我们一路找的好辛苦!”琴瑚有些愤愤不平,突然看见站在中间含着手指头呆呆望着他俩的小孩子,“你……这是谁家孩子?” “……你别管了,小姑娘帮本大爷一个忙吧——你给这小鬼买个风车好了,不然他老是哭老是哭得烦死了!” “那明明是因为怪哥哥你弄坏我的风车——”反驳的声音总是很切实际的响起,小孩转过身子一脸委屈。 “你——” 忽然有人搭他肩膀。细腻的触感从皮肤一下子沉到骨头里去了。然后在心里打出一个重重的回响。 泛上来的是不浓不淡刚好适宜却尴尬极了的感觉。 紫发。微笑。温柔的眼睛和犀利不留情面的话。熟悉到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想去靠拢的。只有他一个。 可是…… “楼兄……能在这里遇见,是不是好巧呢?” 一连好几天没见到他了。若不是当时自己一气之下跑出来的话。 楼澈知道自己说不想见他那纯粹是自己骗自己。可是刚才听见‘少主带我们一路找的好辛苦’的时候,重重叠叠的震荡感偏不可救药的又浮上水面。 “楼兄?”背后温润如玉的嗓音,泡在空气里,暖得要发酵。“怎么不说话了?” ——是你错了。明明就是你错了。 ——说什么。说出来就是要认输了不是吗。 可为什么……怎么都抗拒不了。 一下子就沉寂下来,响在旁边的喧闹像是被突然被隔离了出去好远。一排又一排的风车搁在架子上,整齐的转动,黄竹顶端与染了颜色的细纹纸静静摩擦,好长一串的‘吱呀’声像齐刷刷的蝉鸣,飞出去穿透了几乎要生出瞌睡的长安城。 “怪哥哥……”男孩扯着他的衣角,尽量想用眼神提醒他想起来‘你都还没买风车给我’。 “小弟弟,你想要风车么?”紫丞弯下腰来,笑眯眯的看着他,然后伸过手去。“我买给你好不好?” 男孩愣愣看着他,小脑袋似乎就要点下去,却被楼澈一把拉住。“本大爷带你去别的地方买。”说完转身就走。 紫丞也就跟着站起来,手轻轻握住男孩的手腕,并不打算放手的样子。“小弟弟,是不是想要那个紫色的风车呢?” 一只手在这边,手腕上朱红色的珠子渡着耀眼的光圈,垂到底下精致的流苏琳琅而修长。 一只手在那边,厚重的袖子盖住的部分散出能沁入身体的幽香,不知名的绒边轻柔发痒。 男孩又傻在了中间。两只手被尴尬吊起。眼前风车正咕噜噜的转。 “……你!”楼澈横眉瞪他,“快放手!” “不放。”紫丞微笑回敬。 “……那我放。” 紫丞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两朵风车,绛紫色连着金黄色的光边儿,又安稳又热情的模样,粗糙并好看着。紫丞递到小孩子手里一朵,抬头望望楼澈还没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就凑到男孩耳朵旁边,嘴角弯起个弧度。 于是男孩就连蹦带跳跑了过去,手里的风车随风荡漾了起来,欢快的像一朵紫色的大金丝菊。 “怪哥哥……等一等——” 楼澈没回头,脚步却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特定的音符化成牵扯不开的线,拖过长长的痕迹。 “紫哥哥说想让你回去啊——” 如同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般,什么轮廓,什么线条,画成什么规则的形状,是不可预料的,是始料不及的。 “他说因为他——喜——欢——你——” 有什么脱了线,思维顺不上原来预定好要行走的轨道了,沉浮在无限星空里变成纷杂缭乱的脱节流星。 胡冲乱撞。横行霸道。为所欲为。 楼澈彻底的想不明白自己要想继续走的话该迈哪一只脚了,他艰难的伸出手,使劲敲了下脑袋。翁鸣声潜藏进大脑皮层硬生生扯出了痛。于是那就不像是在做梦。 他——喜——欢——你—— 可为什么,这种余音,就霎那间生了根。 怎么都消失不了。 〔夜〕 “可是我明明在后面有说‘留下’二字的。”紫丞拢手站好,笑着看楼澈气急败坏的将一脸愤恨给扭曲扩大化然后渐渐遍布全身。 “……你耍赖皮!!”楼澈跺脚,自己明明相当潇洒得跑出去老远了,现在却又急急忙忙跑回来在这里听他解释说‘其实你误会了’。“弹琴的!你!……”接下来的思路突然卡在脑中,句子呈现忙音状态延伸出一段空白出来。“你、你这个(卑鄙无耻肮脏下流……的)家伙!!” 原本想说的话忘记了。临时替补上来的全部都又苍白无力。心里空了一大截。 ——总之就是空欢喜一场。 楼澈弄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还要不要走了,事情就这么拐进了死角,好像无论怎么做都相当尴尬。他看看紫丞,没面子的直想抓头发。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路边,气鼓鼓的拧着眉毛,就没了声音。 紫丞看眼琴瑚,琴瑚就很知趣的以‘姐姐带你去买糖葫芦’为由将还在发愣的小孩和鹰涯拖至没影。于是街道又恢复到刚才,一如往昔喧哗。 “澈……”紫丞探了身,头发从背后披散下来,优雅地荡在眼前。 黯艳到流光溢彩的紫,占据在视线里让人无法忽视。楼澈扭过脸,鼻子哼了一声,故意不看他。 左手轻轻压住肩膀,连带着有细微又锋利的触感缓慢滋生。笑容出现在目光里又钻进耳朵里,触摸不到,拒绝不了,敏感的跳跃着。 “给。” 紫丞伸手递过来的,从余光里看清是一朵紫色的风车,转动着拖沓的节奏,忽然就溶进他紫色的头发里,衣服里,膨胀,发烫,再并为一体。 “干嘛?” “哄哄你啊。” “……当本大爷是小孩子么?” 不怎么情愿的抬起头,阳光印在眼皮上的先是一片猩红,紧贴下来的明黄,翻转过去的暗绿,混在一起的乌青……美的丑的,好的坏的,介意的不介意的,想要的不想要的,等等等等,沉在心里没了界限,最后又变得耀眼。 但还是接了过来。接过风车后看见的是伸过来的手。 “——所以,跟我回去吧?” “那小孩走的时候竟然还念念不忘怪仙人,可见怪仙人你笨是笨了点,对小孩子还是挺有亲和力的~嘛!” 少女音以其特有的拐调,永远都让人生不起气来。楼澈恨恨的瞪了下坐在对面神采飞扬的琴瑚,夹起一口饭,连带着满脸不满一起嚼烂后吞到肚子里去。“本大爷吃饱了。”说着便站起来。 “哎哎?……怪仙人?这太不像你了嘛。……连菜都还剩那么多。”琴瑚不可思议的望着他。 “澈?”紫丞也转过脸,“你去哪?” “……出去转转。”楼澈不经意瞥到他,刚要脱口出来的‘要你管!’就忽然软在了嗓子里。 夜至少还是无比祥和的。 客栈背后相当突兀的是紧挨着一小片树林,稀疏的几根栅栏斜斜插在旁边的土垒上算是分割了界限。楼澈就轻轻巧巧跃了过去。 觥筹交错的声音在身后被一点一点拉远,继而被踩在脚底的沙沙声代替掉。多少年缓慢积攒下来的落叶腐化进了土壤,凑起来厚重而丰富的松软感,脚底偶尔被藏好的树枝刺到,仍然是微不足道的灼痛,再抬起脚的同时就会没入身体里,消失不见的。 耳边传来声势浩大的蝉鸣。它们经常躲在肉眼看不见的角落里,妖精似的唱着欢快的歌。 怎么会觉得这么悲伤。 楼澈突然不想往前走了。黑洞洞的,枝叶交错挡住了星空,暗淡的连光都透不下来。 可又有声音传过来。是人的说话声,极力压低了的嗓音伏在尽头,掩耳盗铃的说着最私第的秘密。 “……司马主簿吩咐好了的,时候到了我们就下手……嗯,万无一失的……” “那么说……这次黎王就可以手到擒来了……” 浮风掠过蒿草,长长摇曳着埋没了裤脚。楼澈觉得自己有点拔不起脚跟来。‘黎王’两个字狠狠的戳得心窝疼。 他们竟然说黎王就可以手到擒来了。 楼澈掏出湖颖,墨绿骷髅的点缀映亮了周遭的气流,微小宁静的荧光凝结成哀艳的长河。——他们难道不知道么?只有本大爷一个人才能欺负弹琴的。有且只有本大爷一个人! 无论他们是谁。 楼澈脚步划过流星,一把扯开遮在前面的夜幕。挥起大笔已经斩了下去。 ‘铛’一声响,像被玉匠的锥子稳稳刺进一样,笔被轻轻格挡在半空。清脆的响声连带起了触及皮肤脉络的一小阵酥麻的灼痛。透过笔杆的耀眼光芒,一张面孔缓缓回过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楼澈愣住了。 窗外偶尔传来歌声。似乎是哪家楼子里的歌姬,香艳的琴声里透着花红柳绿,隐隐夹在晚风里的胭脂香气,雾一样弥散开来。 紫丞靠近窗口,檐顶上因为风车会而特意绑上的风车正哗啦作响。此时已是夏夜,眼前流过的河拖着映来的粼光,闪亮亮的划过。时时有落叶,卷着还明明还青翠的边儿,可也就这么过去了。 对面的小楼高低不等,全部都蛰伏在夜幕里。繁华到荒凉。 “少主……”琴瑚走过来,“如果是关于那件事情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和怪仙人解释清楚呢?” 紫丞没有答话,眸子里的紫色更深了一层,比夜色浓。 “……解释的话怪仙人一定能理解的,他虽然笨一些。但这么岂不是误会越来越深么?还有——” “琴瑚。” 紫丞用微笑打断他。“咱们带的‘烟阳春’呢?给我拿一些来吧。我想……也出去走走。” 踱出房门,远远就望见了萤火。 本该耀眼的尾光扯得舒缓。仿佛巨大的信念意外被蜷在羸弱的躯壳里,却要一点一点再放射出去。 直到拖得久了,等光芒燃尽,也就是该死亡的时候了吧。 紫丞叹了一声,掂起长袍迈过栅栏,木头交错的吱呀声被轻巧撇在身后。才走几步,就看见前面树枝上懒懒散散挂着个人,衣服上长长的褡裢与流苏缠绕着垂了下来,正随着微风,一摇一摇。几朵荧光凑近,逗趣一样在他面前反复折腾,黯淡的光线映亮一点轮廓,便呼啦啦让人看清那是怎么一副俊秀面庞。 “澈。”紫丞走近一点站定。轻轻唤他。 楼澈没听见一样继续摆着原来姿势,忽然变得轻微起来的鼻息一下就被识破‘我在装睡觉看不见他也听不见’的促狭年头。 “……原来楼兄已经睡着了。看来我这瓶好酒……”紫丞轻摇酒瓶,浆液撞击瓶壁声音清醇动听。“只好回去独酌了呢……”说着抬脚便走。 “……喂。”如同预料中一样,树枝上装睡的馋虫终是按耐不住,打了一个璇坐了起来。 “那个……好酒哪有自己喝的道理来着?” 月光打在树枝上,泛起了薄薄一层微光。 楼澈别别扭扭挪了半天,才让出一小块地方给他。紫丞并不在意,就坐了下来。 “澈。几天不见了,你竟是睡习惯了树枝?”并不幽深的树林沉浸在格外幽深的夜里,感觉是被谁支了结界,连说话都几乎有了回音。紫丞看楼澈抱着酒瓶斜倚在树干上,脸一侧勾着朦胧的光边,视线故意撒向别处。 “……后悔了么?”紫丞继续笑,“后悔多少天前从月凌渊底鲁莽救起来我,又带回熏风午原拼命治疗,之后便一直甩不脱,从长安,从洛阳,到成都,到建业,上天入地,仙境魔界,这里那里……想一想就会很后悔吧?”声线浮过唇角,戏谑的玩笑话拉了古旧的谱子,在末端竟变得有些悲凉。紫丞心里不由隐隐一疼。 “……后悔了吧。”那边跟着就出来了回答,玩世不恭的声音使劲透着分认真,“后悔多少天前从月凌渊救起来你,又多管闲事带回午原治疗,抢了本大爷的熏风不说,之后还一直甩不脱,从长安,从洛阳,到成都,到建业,上天入地,仙境魔界,这里那里……本大爷当真后悔的紧呢。”接着便凑了过来,淡赭的瞳仁里迷蒙出水色,“弹琴的,你欠本大爷那么多,你要怎么还?你说说,你说说。” 紫丞摇头,伸手从他怀里取过被喝了一半的烟阳春,放到唇边。就觉得酒香宜人,微醺的辛辣到了嘴里变成沁人的甜蜜,始料不及的沉入心里。他胸口一松,回升上来又堆起嘴里的话。“澈……关于那件事情,我想,还是告诉你的好。” 楼澈脸色微变,他拧起眉毛身体猛然一颤。“等!……”口中吐出一个字来,就再也说不下去。 “澈?你怎么了?”紫丞一愣,过去扶住他肩膀。 楼澈倒在他怀里颤了两下,就不动了。但接着便爬起来就像刚才一切都没发生过,又变回好端端的样子来。“我没事啊,什么事情啊,紫丞你说吧。我听着呢。” 紫丞有点不可思议的望着他,眼角一转延伸到周围的黑暗中去,耳朵仔细的分辨捕捉着任何一点微妙的动静。 “紫丞?”楼澈看他愣神的样子,显得有些奇怪。“你刚才说要告诉我什么呢?“ “没事了……”紫丞看他一眼,接着便转身要跳下去,“楼兄太晚了……我们该回客栈了。” “等一下!”楼澈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在紫丞回头的瞬间狠狠地吻了过去。然后又缓缓抬起眼睑。 “……带我,”嘴里是含糊不清的要求。“一起回去。” 〔傀儡〕 “怪仙人你回来了呢……”琴瑚看见紫丞拉着楼澈从自己面前经过,带起一阵风。她的粉红辫子扬起来然后扑到脸上,惹来刺拉拉的痒,禁不住要打出喷嚏。“——哎?” 紫丞一脸凝重。抓着身后的人径直上了楼,拐进房间后就紧闩上了门。 楼澈有些奇怪,似乎张口想问你干嘛,却又紧闭了嘴巴,好像很习惯这样似的就站在原处。静静看紫丞转过身来。 “现在你该说了吧?”楼澈一脸‘门都插好了’的理所当然的表情。“——紫丞?” 紫丞微笑,轻轻将罩在身上的紫色外衣脱掉,动作之间漫无边际冒出一些很随意的问句。“楼兄……方才晚饭时刻你最中意的那道鳜鱼,我们明日再要些来如何?” “啊?……哦,当然好啊。”楼澈一愣,就随声附和。 紫丞挂起衣服,“前日你应允于紫某的同去百花楼会春水姑娘的那张帖子,应该还在身上吧?” “……嗯,在、在啊。” “哦……那我送给你的风车呢?”紫丞走过来搭他肩膀,“我猜你连什么颜色的……都已经记不起来了不是么?” “什么风车?……紫丞你……你堂堂一介魔界之主心里竟然还惦记着那小孩子的玩意儿难道不会觉得不自在么?你若有什么事情赶紧说了不要在这里故弄玄虚兜圈子!”楼澈有点发怒了,胳膊伸过来要格走他的手。 “哦是么?那么我最后想问……”紫丞睁开眼睛,幽紫色的眸子突然凌厉起来,目光像锋利的刀刃,直刺向对面人的脸上,而摁在他肩膀上手臂也已经加力。“——你,究竟还要附在他身体里多久?” ‘楼澈’慌了神,往后猛退了一步,脸上闪现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倏然犹如漫过了水面,被风吹的荡漾到模糊看不清楚。 “哼——你逃得出去么?”紫丞手指稍动,细滑微亮的琴弦从指尖下幻化出来,吐着艳丽的光色,蛇一样迅速向前方蔓延过去,瞬间就撑开一张无上绚丽的蛛网,将‘楼澈’背后的雕花窗棂给遮了个密不透风。 ——方才晚饭时根本没有什么鳜鱼你难道忘了么。紫丞用指甲挑出一根弦,嘴角微翘。 ——前日你愤愤离我而去如何定那百花楼之约你难道忘了么。手指轻弹,琴弦疾风般被送出,嗡的一响。 ——紫色风车午时还在你手中转的鲜艳你难道忘了么。弦至音断,眼前是楼澈身体仓皇倒下的影子,身后是一朵被齐齐削断的紫色风车,啪嗒落在地上。 “更重要的是……”紫丞上前一把抱住楼澈,眼睛里是无限的温柔,几乎融化了月色。“澈你何时学一本正经的喊我名字‘紫丞’了?……这些他们全当我不会在意的么?” 全是细微琐碎到底的小细节,是楼大仙人甩甩脑袋就不会再记着的。但只要是关于你,无论是风吹草动还是天崩地裂,都是同一个效果。 这件事情一直到很后来了,每每被提起的时候,楼澈还会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本大爷怎么可能被那种东西附身?——切!”尾音之后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落寞表情,手里捏着一朵明显坏掉又被重新拼凑起来的紫色风车,吹的哗啦哗啦作响。 可是紫丞已经不在身边好久好久了。 “唔……”楼澈转醒。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一片暗橘红,偌大的光影逗留在天花板上,形成不深不浅一圈影子。 身边坐着熟悉的紫色身影,在纱帐围成莲苞似的灯下面,正盯着一朵坏掉的风车发呆。 “哎?”迷糊的有些头疼,记得刚才还在树上饮酒的,突然就沉入黑暗里,一直又到了这小客栈房间里。“……本大爷喝醉了?” “嗯。”淡淡的回应。紫丞把那风车放回案上。“不光醉了,还发了酒疯,说了醉话,干了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呃?”楼澈敲着额角,视线碰上他含笑的目光又折回来,“……怎么可能?!几口酒本大爷怎么可能会醉?我知道了……一定又是你在捣鬼,在那什么烟罗春里动手脚!弹琴的你卑鄙!” “……是‘烟阳春’。”紫丞垂下眼线,看他发亮的额头,“那可是魔界珍藏佳酿,是你无福消受罢了。” “我管它什么春……那个,本大爷尽说了什么?”楼澈脸有些红,他离家出走这些日子,窝在心里的东西繁杂的要死,却始终都没敢吐露出来一点,因为都与某人相关。若是真的说了出来—— “说你想我。”紫丞一点都没含糊。声音抖落,铺了他一身。 “怎么可能?!”情急分辨,妄图用音调淹没掉一点被说中的秘密。“我没说!” “你说了。” “我没说!!!!” “你说了。” “我没说!!!!!!” “你没说——” “我说了!!!!!!……吓?”没刹住的话变成脱缰的小马,冲出嘴边又撞回心里,回音在狭隘的空间里横冲直撞,窗外的细柳摇了三摇,招来几缕晚风。“我……” 紫丞低下头,将他急得面红耳赤的解释缓缓咬进嘴里,笑了。 “你没说。——是我想你了。” 夏夜其实有时候会被错觉是装在做工精致的锦盒子里的。 长安城就是那个盒子,蝉鸣有时穿过长空,却在另一端被截了下来,就留出一段安静的空白。之后又会突然从某一处爆发,再卷土重来。 所有的风车都在转动。 枯瘦的手指骨节突出,从窗上摘下一朵风车,又放在眼前欣赏。 “主簿……附在楼澈身上的傀儡被发现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打听到……”有人来报。 “是么?”司马懿缓缓踱开步子,眼角一沉:“那你还回来干什么?” 说罢便登上观望台,身后大声求饶的呼喊被拖得很远直到没有痕迹。华丽的画舫从江上飘过,沿岸打起繁盛的灯火一盏盏的正在熄灭。整个城市正归于沉寂。 “黎王……无论你多精明,这次专门为你而备的风车会,你终究还是自投罗网了不是么?”邪魅的笑容下面,那根风车应声而断。 江上腾起淡淡的雾。所有的喧哗在一瞬间停止。万籁俱寂。 似乎所有人都睡了。 紫丞稍微觉得有些不对,外面有不寻常的动静,似有若无的传过来。 “……怎么啦?”楼澈看他停下了动作,稍微有些奇怪,于是也抬起身子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望过去,“看什么呢?” “……没。”紫丞头低了一些,半边紫发遮住了他一般的视线。又重新压上他的嘴唇,把楼澈下半句‘本大爷什么都还没看见……’给活生生堵了回去。 好多天不见了。彼此身体上熟悉的味道沉淀出些久违的香,有些东西时间久了会变得生疏,而生疏了的话就会从心里反而更加深一层。想忘也忘不掉。 楼澈前几天一直都是睡在外面,不知为何,身边没有了紫丞,他甚至连客栈都懒得投宿。晚上就随意躺在某棵树上,看月光垂下来,和着冰冷的空气摩擦着皮肤。冷的要死。 现在被他抱着,有温度的触感滋生出不敢相信的幻觉。楼澈晃晃脑袋,怕是自己在做梦,赶紧伸手抱住面前的身体,十指交叉,扣好。 “这么就不会消失了吧……” “嗯?”紫丞低头看看他,像只树懒似的正吊在自己身上,闭着眼睛,长睫毛安静覆盖过惬意的笑意。心里大致已经猜到他在想什么。于是就探身下去蹭他的鼻子,温暖的气息扑到脸上后连绒毛都蜷了起来。故意的问。“在想什么?” “哈?……没有啊。”楼澈跟他四目相对,亲昵感源源不断的涌现,脸立即又红了大半。“本大爷……觉得就这么抱着……很舒服。” “哈哈。”紫丞在他颊上啄着,一寸一寸游移,最后点回嘴唇。 “还有更舒服的……你要不要?” 楼澈彻底沦陷进了温柔乡。 身体涌发出来触电一样的感觉,轻微的痉挛顺着皮肤蔓延。脑袋里藏进了一轮风车,无比明快,又无比晕眩。 “弹……弹琴的……” 嘴里是自然哼出的音符,无内容得拉着平缓延长的调子,刚刚才脱化成型,就一下融化进他炽热的眼神里,消失,殆尽,任凭堆砌起更高涨的暧昧。 除此之外,仿佛只剩二人耳厮鬓磨一室私语。 世界静得出奇。 〔大雾天〕 无论如何都只是感觉静得奇怪。 “好大的雾。”紫丞打开窗棂,一股寒气扑面,连窗边翠柳在白雾里显得鲜嫩无比,细长的叶子罩了霜一样洗的格外清灵。红的窗,绿的柳,连朝浓雾如铺絮——可,这毕竟是夏天啊。 “啊——嚏!!”身后冷不防传出来不寻常的动静,缩在床上的人伸手扯过来一条锦被将自己裹的只剩脑袋露在外面,“喂!!大早晨开什么窗户啊!!”抱怨声中夹杂三分沙哑,一丝睡意,另外还有几下鼻子抽动。 “澈……你看窗外。”紫丞过去,把他拽起来。 “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起了点……”楼澈皱起眉头望过去,嘟囔声顺延下来化成惊叹语气:“——雾?!”他使劲揉揉眼睛,“弹琴的,本大爷没记错的话,现在应该才刚过八月吧?” “嗯……”紫丞放低声音,“而且……你没发现,除了我们两个,周围不是太静了么?” 的确。原本记忆中早起的鸡鸣,街道该有的熙攘,楼板上来回走动踩出的吱呀声,下面大厅里的杯羹碰撞,门外小贩们的吆喝……好像全部都被这场大雾吞没干净了,一点也没了。 “这……”楼澈也觉查出了。 “这不是错觉……”紫丞眼神变得犀利,“是有人……故意这么做。” 果然。 下楼的时候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大厅里凌乱摆放的桌椅,残羹剩饭依旧是原本模样,好像就在昨夜一切正在进行的时候却突然中断掉。而雾已经漫进了大厅里,桌面上泛着刺眼的白光。 “小二!!小二!!”楼澈喊了两声,回音撞在某处又反弹回来,清晰地像有人在对面遥相呼应。 “澈……不用再喊了,都不在了。”楼澈还欲喊,被紫丞拦下。 “这……这很奇怪啊!好端端的为什么一个人都不在了?昨晚睡下前还听见蛐蛐儿叫的欢快,一夜过去,倒像是本大爷莫名其妙落进个冰窖一样……独眼鹰和小姑娘呢?连他们都不在了?”楼澈左右张望,然后记起来。 紫丞默然——鹰涯,琴瑚,说好了无论生死都不会分离的朋友甚至是亲人,竟也这么消失了?像心里空了一大块。 手忽然被拉起来,掌心折叠,温度趁虚而入,转头过去是楼澈认真横起来的眉毛,和满脸的‘你放心好了’。 “弹琴的,无论如何,本大爷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雾弥漫,云消散,风黏雨稠月正残。并非是天荒地老的誓言,也不是生死别离的承诺,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而已。 “我相信。”弯起手指扣紧他的手,紫丞微微笑。 我真的相信。 长安城好像被人施了咒法。 大雾像洪水一样倾泻进了街道,原本该摇曳的树枝,招展的旗帜,连同檐下插好的排排风车,像是被镶嵌进了琥珀,纹丝不动。而雾气,却像流水一样,从脚下蜿蜒过去。 楼澈紧紧拽住紫丞的手,生怕一个转身,身边的人就不见了。他紧紧握着湖颖,幽绿的笔从浓雾里泡的泛白。 “到处都没有人呢……” 紫丞站定。明明没有风,在雾气的流动的间隙里,偏偏又听得见呼啸而过的风声。“是被人布下了……结界吧?” “弹琴的你站好,看本大爷把这该死的雾给吹跑!”楼澈竖起手指,催动咒语,空气绕成小小的漩涡从他手指间扩散出来,紫丞感觉到瞬间便有凉意蹭过脸颊,头发连同衣摆一起向后翩然飞舞,拉着狂野的线条横行。但雾气像是被硬黏在空间里的颗粒,纹丝不动,反倒是那些装饰在梁下檐角的风车,色彩斑斓的颜色透过浓雾变得愈加温和,哗啦哗啦转动时各自渲染了一小片的光色。 媚的耀眼。 “澈!……停下来!” 楼澈听见紫丞声音,来不及反应就感觉到手腕一疼,法术形成的咒法登时破碎,风声就像潜进了水里的鱼,顿时消失的无踪无影。“哎?”他赶紧转过头,但身边是已经空无一人。“……弹琴的?” 视野里惨兮兮的充斥着白色,望的久了,几乎连自己都快要消失进去。楼澈一下觉得有东西在心里凉的沉了底。——刚才还明明拉着他的手说不放开的。 “弹琴的——!!!”雾气被震得腾起微小的振幅,楼澈狠命的向前跑着喊着,但那个名字软软传出去后却触不到任何东西,漂泊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似乎要永远延伸下去。 像直冲入云霄的鸟,就这么没有了回应。 “弹、弹琴的……呼……呼……”不知道跑了多久,楼澈扶住一根柱子大口喘气,这座被雾覆盖的城市变作没有了出口的迷宫一样,怎么都跑不到尽头。楼澈抹抹滑到下颚的汗,前后望望,仍然是厌恶到了极点的白色。 怎么都挥不去的白色。 “楼澈。” 有人从身后站定。紫丞端着琴,静静的从雾气里透出来。 “……弹琴的?!”楼澈不禁睁大了瞳孔,紫颜色映在眼里霎那温暖到死,接着就扑过去,“你这家伙!刚才死到哪里去了……让本大爷好……” “楼澈。”紫丞表情不变,伸出手挡下他,“别过来。” “呃?……弹琴的?”楼澈一愣。被拦截在半途中的动作化做尴尬的火热,缠在胸口。 “楼澈……像你这么没用的仙人我倒是头一次见到。”紫丞抬眼,视线冷的寒心,“说什么大话,什么要帮我,什么要救我?你在只会制造更多的麻烦,只会碍手碍脚你知道吗?”口中的句子甚至有点连不起来,碎在地上如同玻璃,刺的眼痛。 “……什么?”楼澈不可思议的望着他,这些话不像从他口中吐出的,好像是响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错觉,“弹琴的?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啊?” “呵……”紫丞要转身,“我说过的,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种自命不凡的仙人——楼澈,我相信‘困魔’这种小小幻术还是困不住你的,假若你连这种愚蠢的幻术都识不破的话——”拖长的尾音是冷冽的蔑视,可是刚刚的那句‘我相信你’还残留着余温的。 “……到底拿什么来救我?” “弹琴的你——”楼澈捏紧了拳头,有风钻进脖颈里,和刚才的汗水混合在一起,黏在背上形成很难受的刺感,冰冷粘稠,放不下又甩不开,痛的一塌糊涂。他紧盯住紫丞,声音从牙缝里吐出,几乎一字一顿。“我会救你出去!本大爷说!到!做!到!” 紫丞回头,浓雾遮住他一半表情,剩下的一半又隐藏进长发里看不清楚。“——哦?那紫某只有期待了。” 说罢便向前走去,步子迈的稍微更大了些。后面的人被层层叠叠的雾气环绕着,清楚了再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楚也感觉不到。 澈你根本知道这个幻境困不住你的吧? 而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紫丞抬起手掌,纹路里似乎还牵绕他的影子。 “无论如何,本大爷都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我相信的。 你会来的。 “啪啪啪。” 前方雾里无比嚣张的拍手声,和着阴沉的笑,透出来的是古树一样的身影,瘦小枯干。“不愧是黎王大人呢。竟看得出我这‘困魔’困不住仙人呢。” 紫丞低头拨琴,也笑起来。“那紫某也是否该感谢司马主簿,还留得一点时间出来给紫某说完那些话呢?” 司马懿走近来,捻着胡须,“在下虽然道法尚浅,但这困魔阵既困得住长安,那这长安城里的龙也好凤也好,自然都跑不脱的。——所以这‘风车会’,黎王殿下,您怕是必须要赏这个脸了。” “哼。长安风车会一年一度,自是繁华无双,紫某倒真想去看个究竟的……这个暂且容得商议,不过么……”紫丞轻轻拂过琴弦,叮当串响从指尖迸发,清脆入耳,却又摄人心魄,继而凄厉无比,甚至可以断竹裂帛,回荡在这空旷的长安城里,铮铮作响。 “司马大人藏进这风车里的小虫儿,借了澈的身体跟紫某套话儿这件事情,”嘴角一扬,笑容就没在了眼神里,瞬间紫光流转。“却不能不算一账呢。” 〔长梦寻安〕 “……倘若这个办法还不能成功的话,我宁愿牺牲人仙两界独保我魔族!”楼澈恍惚有些醉了,脑袋里偏偏又硬挤出来这一句。 那还是多少天前,紫丞跟着琴瑚鹰涯他们在雨苍山议事厅的话被自己无意之间听的一清二楚。魔族之王的表情在他秀美的脸上毫不掩饰的无限放大,眼神冷冽决绝到无情。‘宁愿’,‘牺牲’,‘独’,每一个词都犀利无比的,陌生地闪着寒光的,让自己怎么都没办法反驳的。想都没想就钻进去同他理论,争到面红耳赤的结果就是一气之下跑了出来。 然后被他说成‘离家出走’。 “不是要‘牺牲人仙二界’么?那本仙人又算你哪一门子‘家人’?本大爷出来就出来了,为什么非要说‘离家出走’,到底跟你有什么瓜葛?”楼澈突然愿意自己醉死进这盛世长安里。 揽过酒瓶送到唇边,门外阳光闪耀,嘈杂紧接着也爬进感官里,就不由得一愣。 眯眼望过去。繁盛无双。娇柔雍容。长歌当哭。 那一场‘困魔’大雾终究是困不住自己这个纯净的仙人的,紫丞的一场奚落是要故意赶自己走,这自己要比谁都清楚的。可是…… 离墨师兄在答应借给化去这大雾法宝的时候笑得意味深长。 “澈儿……你终究还是经了人事。”眼睛是望着自己脖子边缘那片怎么都褪不去的潮红。“虽知道他不久也许会对自己不利,也还是义无反顾要帮他。这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他是魔,我是仙。自古不两立的天差地别,又偏偏能逾越过去然后走到了一起。是前世注定,还是机缘巧合?楼澈想了很久都没能明白。其实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有什么原因,也不需要去担心什么结果,他要是去灭仙界那就去灭好了,大不了也死在他手里。 若真死在他手里,会不会觉得很遗憾呢? 突然有微妙的触感滋生在唇边,好像某一次的拥吻又重新出现。柔软的气息是紧紧贴在自己面颊上的,不由自主的张开嘴,就有舌头灵活的涌进来,细细扫过每一颗牙齿。 口腔里全是他的味道。刻骨铭心,忘记不了。细腻粘滑,那比熏风都醉人。 楼澈缓缓放下酒瓶,伏在桌子上。耳朵里全是深沉的响。 弹琴的,本大爷醉了。只有醉了才会说真话。 是真话。是心里话。 我舍不得死,我舍不得离开你。 就那样,舍不得。 就这么在小酒馆里呆到了天要发黑,脑袋说不出的昏昏沉沉,外面行人走得急促匆忙,应该是归鸟急着返林。 毕竟每个人都有一个家。 自从楼澈拜托离墨将大雾吹散之后,一连几天,几乎快将整个长安城倒了过来。都竟然没有找到关于紫丞的一丁点痕迹。那串紫色的身影,就好像跟着那场大雾,散的无踪无影。 莫非是被抓走了。 莫非是侥幸逃出来了。 或许当时自己就应该赖着不走。明明是自己先抓起他的手说‘怎么都不会离开’的,却又是自己先放开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放开他?楼澈一口饮尽瓶里的酒,清凉贯穿过喉咙,被肠胃暖的温热,喉头上的甜,嗓子里的苦,流到到肚子里回归成最原始的辛辣,像被戳破了心里最尴尬的膜,还原出来的是遮掩不了的容貌——魔物是最残忍最嗜杀,最恶毒最善变的东西,这些在天界被当成定理一样存在的说法究竟什么时候在自己脑海中也变得根深蒂固了?在紫丞说自己没用的时候嘴角挂着是让人心寒的冷漠,那是残忍么?那是恶毒么?那是前一秒要齐心协力后一秒就分道扬镳的善变么?连沉稳睿智的离墨都会摸着自己的肩膀叹气问‘这是个什么道理?’的。 “……道理就是因为澈你动了真情了。”有人浅笑,在身边缓缓坐下,紫色袖子伏在粗糙的桌面上,掀起似有若无的微尘,几乎迷乱了自己眼睛。 “弹、弹琴的?!”楼澈一抖,手中酒瓶应声滑落,浆液咽透桌子沉淀成黯艳的红,醇香溶进空气里。 但那身影像自己喊出的尾音似的逐渐透明,楼澈眨眨眼睛,竟一时分不清楚哪是紫丞哪是夜了。 难道是……眼花了?横陈的板凳上空无一人,映着门外华灯初上,光影斑驳。 来往穿梭的行人越来越多,倒不像是赶着回家了。 “爷,今儿个就是风车会啊。”小二甩过毛巾抹抹桌子,下巴点点门口。“那么些人全是来赶会的,您不去凑凑热闹?” “风车……会?”是那个自己磨了弹琴的很长时间心心念念一定要来的风车会。现在他不在了,自己竟然全然忘了。 楼澈抬眼,被屋檐遮住了一角的视线里,夜正蓝的发紫。 紫丞的紫。 几个小孩子在周围跑来跑去,人手一只风车,笑着闹着,不亦乐乎。 捏泥人的,耍皮影的,剪纸画的,扎花灯的……还有就是在屋檐下一排排五颜六色的风车齐刷刷得转呀转的,在不知哪一家铺子里的蒸屉掀开那一瞬间的腾腾热气里,香的无与伦比。 仙族孤冷,魔界苍凉,最温暖的就属人间了。伉俪挽着胳臂,爹娘拽着顽童,孝子搀着老母。人情味凝结在空气里变得氤氲旖旎,碰触到皮肤上化开一片,暖的发痒。 楼澈漫无目的的走着,说不上该去哪或想去哪,跟着某一股人流,脚底下软软的。 耳边是哪家楼子里的歌姬弹着琵琶,唱的期期艾艾。“……正想他,月满月残孤枝栖鸦,酒醉酒醒泪如雨下,空思念,独牵挂!”哀柔的声线散进嘈杂的人声中,覆盖不了,也淹没不了。 前面突然被一只手拦住了去路,楼澈一顿,才看见是一个老伯,满脸堆笑的将自己手中的架子挪了过来。“小哥,买一朵风车吧,咱这长安城风车会里扎的风车可都是有规矩有说法的……比如说你看……”说这就开始要比划给楼澈看。 “我已经有了。”楼澈截断他的话,从袖子里面掏出来那根紫色风车,断了的杆子已经被接上了,连风车翼都有些皱了,临风一吹,灿烂的像朵花。 老头眨巴眨巴眼睛瞅瞅那朵旧风车,又望望楼澈,嘴角抹开就笑了起来。“小哥莫怪我老头多嘴,我瞧得出你的心思来。” “啊?”楼澈愣了下,没明白他的意思。 “现在在这世道上啊,等是没啥用处的,借酒浇愁就更傻气了,小哥莫不是丢了心上人,怎的就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会上转悠啊?依我看啊,小哥你拿着风车去前面庙里许个心愿吧。说不准就能成了。” “许愿?”楼澈有些哭笑不得,他堂堂一个仙人要去小风车庙里许愿的话,传出去会被别人笑话的吧?刚要说话,老头自自己架子上摘下来一朵风车塞在他手里。 “许成双的愿,风车自然也得成对拿了去才好,呐,拿好了这一个。” “哎?”楼澈忙不迭的接过来,“那个……多少钱?” “哈哈,看今天佳节来着就送给小哥了。快去吧,别误了好时候!”老头一笑,慢悠悠挑起架子向远处走去,一架子风车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响,再一点一点远去。 楼澈低下头。手上两朵风车在月光里面转的欢畅。 一青,一紫。 果真有专门供许愿的风车小庙。青墙灰瓦,建的别致。里面香气缭绕,人们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楼澈也就神使鬼差的挪了进去,抬头就看见一尊不知道是谁的塑身金像,台前大大小小插满了风车,各种颜色的风车衬着他铜黄慈眉善目的模样,分外喜庆。 楼澈弯弯嘴角刚想出去,又瞥了一眼自己的两朵风车,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不买香也不下跪,兀自踹开蒲团走进去仔细看了看插风车的台子,特意挑了块干净地方。 “老兄你职位都不晓得有没有我楼澈大爷高,这次本仙人进来只为弹琴的,你听见听不见都必须给吱个声,否则小心本大爷拆了你的台!”嘴里胡乱咕嘟着,直到心里稍微平衡了些,才伸手取过风车。 先放青的还是紫的又考虑了好久,摸了半天仍然拿不定主意。紫丞当时逆光伸过来的手,那体温似乎还牵绕在这朵紫色风车上没散尽。楼澈眼神柔软下来,将青色风车端端正正插在那佛台上面。 “弹琴的……无论如何,你平平安安的……”话刚出口,带起心里狂风巨浪般的反应,自己的愿望不是这样的,这根本不是出自本大爷心里头的,但终究还是害怕太过奢求不易实现么?楼澈咬咬牙。 弹琴的,你不仅要平安,你要回来啊,你快回到本大爷身边来啊。本大爷要看得到你才知道你好不好啊。本大爷想你了是真的真想你了啊! 这才是埋藏在最心底,最初始,也是最长久的愿望。 是秘密,也是心里话,因为害羞才说不出口,但一切都是真的。 ——弹琴的……你听得见么? 〔终〕 “哈哈……”门口传来再熟悉不过的笑声,像谁没忍住。 楼澈赶紧回头,却只能看见有身影一闪。“弹琴的?”楼澈转身就慌忙追了出去。街头花灯绕眼,多少个颜色被拉成长线,环绕住整个繁华长安。 楼澈不肯相信是自己看错了,那笑声钻进了耳朵就贮存在脑子里面,怎么都不会错的。 “弹琴的……你出来!你给本大爷出来!” 又好像回到了那天。雾气弥漫,也是自己在疯跑着,呼唤着,可那人明明就在身边,又偏偏看不见。目光扫过猩红的漆柱,杏黄的招牌,碧绿的芭蕉,暗蓝的夜幕……可就是怎么读寻不找那一抹魅紫。 不知道经过了究竟有多少地方。楼澈终于跑的累了,胸口好像燃了火,旁边的人烟逐渐稀少,一轮明月在云里缓慢游移。 这是一条长街,两边屋檐的风车声也正在逐渐变小。月光被对面的城墙遮住,原来清楚的路一下变得模糊。 楼澈往远处望望,失落微风似的徐徐袭来,透过血肉骨骼,最后在身体里固定成型。“弹琴的……你就这么不想见本大爷?”楼澈喃喃自语,“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吗……”声调小了下去,轻的像喘息,连自己都快听不到了。 手里还死死捏着那朵紫色风车,代表了某种伟大的意义一样不敢轻易放手。可是……楼澈再望了一眼前方,城墙那里黑压压得好似尽头,于是就掉过身。 “……就这么放弃了么?”语调平缓,气息里冷香诱人,和着冷冽的琴声,铮铮作响。“当时某人离家出走的时候,紫某可是寻了不止一夜而已。” 楼澈止住脚步。月亮从他身后徐徐升起,登时灿若白昼。 在长街的那头,有人倚在城墙上抱琴独奏,手里移过一朵青色风车,月光撒了一整肩膀,紫的潋滟,美到极致。 那是过了多少日子。 长安的风车会一度一时节,往日的人已经匆匆老去。没变的好像还剩下那些风车们。在各自的屋檐底下挨过千年万年的时光。 等其实是最没用的。楼澈取过那朵旧的褪了颜色的风车,放在嘴边吹着。气息推动风车纸翼,连成串的转动压迫着枝干,紫色金边细纹粗纸已经几乎快要透明了,也许某一天,就会散到风里,化为灰烬。 等所有见证都逐渐老去吧。可那也要等下去。 我究竟要等多少个永远呢? 风车转的像记录的年轮。手边的薰风,脚下的月凌渊,岁月渐老,沟壑流年,总有一天,都会不复存在。 就像是故事都会有结局。或许我的结局就是…… 无止尽的等。 楼澈抓起薰风坛子,却听见哪里出现了风车声音,哗啦哗啦,忽远又忽近。 一圈一圈。 一圈一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