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我想你天天来,就住这儿。
转眼到了九月下旬,贺远一直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对母亲开口的话,最终也未找到机会开口——冯玉珍突然病倒了。 接着信儿时,贺远正在车间干活,周松民一脸严肃地叫他出去。 “怎么了,师父,您这什么表情?”贺远摘了手套,抹两把脑门上的汗。 “你先甭干了,跟我上趟医院。”周松民说。 “上医院干吗?”贺远莫名其妙。 “你妈那儿……”周松民拧着眉头,欲言又止。 贺远心一揪:“我妈怎么了?” “你先跟我过去吧。” 一路像踩不着实地,贺远脚底下直打飘。周松民越安慰他别着急,他越反应不过来有什么可急,他整个懵了。 等到医院,见着病床上的母亲,从家里炕上原样搬来似的,正睡着。他过去推推母亲:“妈。”母亲没动静。他拉起母亲的手攥了攥:“妈?”母亲还是不理他。他回头找师父:“我妈怎么了,师父?” 周松民摇摇头:“说是送来那阵儿人就叫不醒了。” 大夫也冲他摇头:“你母亲是突发性脑溢血,目前看情况不乐观,七十二小时是观察期,能醒过来的话还有希望,醒不过来……”大夫拍拍他的胳膊,没再往下说。 贺远浑身凉透了,那年部队上来人通知家里贺绍峰牺牲,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被什么砸了一榔头,就砸在心上,心那时没这么抽抽啊,怎么办啊,他满脑子转着这四个字;他甚至想,我不“学坏”了还不行,妈,你别吓我,你别拿这个吓我…… 周松民心里也不好受,但总归比贺远经事多,几句话替他做了安排:“远子,你听见大夫说的了,这不是还有醒过来的可能么,这些天你先甭上班了,等会儿回去我替你请假,你就在这儿守着你妈,她要是醒了,一准想看见你。” 贺远在床边守了母亲一个下午,一口水没喝,一个姿势没换,就那么看着她。 看着就想起了从小到大的好多事。尤其想起小学时,有好长一段时间父亲没有寄钱回来,也没有捎过信。街坊小孩不懂事,玩闹时口不择言,几个皮小子凑在一堆儿,非说贺远家穷就是因为他爹死球了,没人管他和他妈了。贺远听了连架都没顾得上打,直眉瞪眼地跑回家问母亲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往后就没有爹了。 那是母亲头一回动手打他,打完又疼得要命,面缸里存了六斤三十包饺子的白面,这时也掏出来了,不过了,给儿子蒸了两锅白菜粉条的包子,大油和的馅,翘了韭菜提香。 贺远那年八岁,对母亲一时一变的脸色半懂不懂,只记得他撑得直打嗝时,母亲一个人躲在厨房,一边刷锅一边抹眼泪。那个背影到现在还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觉得他想哭啊,可不知怎么,泪腺被堵上似的,就是哭不出来。 傍晚唐士秋过来了,也不知打哪得的信儿,估计是师父下午回厂以后打的电话。哥俩简单交了几句底,没说太多话。再晚些时候,周松民从家带了饭菜过来,强按着贺远吃下去一些。 贺远听他俩在过道争执今晚谁留下。 唐士秋说:“我来,反正我晚上睡得晚,我们家也没活等着我干。” 周松民说:“你哪守过这个,你知道开水上哪儿打,尿壶往哪儿倒?” “我问不就知道了。再说明儿礼拜天,我又不上课,您厂里不是还得加班,我留下正好。”唐士秋往墙上一倚,那架势是不打算挪窝了。 周松民一想,说:“不行还是让他师娘过来,都是女同志,照看起来方便点儿。” “别了师父,让师娘照顾奶奶吧,我自个儿能行。”贺远从病房出来,想让两个人都回去。 “得了,”周松民说,“你还能支棱三天不合眼?瞅那眼皮都翻两层了。甭管了,我会安排。” 末了还是唐士秋留下了。他问贺远:“这事儿告诉苏老师么?” 贺远说:“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儿,你明儿替我跑一趟吧,上你们学校。”本来说好礼拜天和苏倾奕碰面,现在这情况,碰不成了。 还是碰成了,转天上午苏倾奕来找贺远。十点刚过,贺远在病房门口看见他,他手里拎了几样日用品,毛巾牙刷胰子水杯之类。 “我估计你也腾不出空回去拿。昨天怎么不告诉我?” 苏倾奕没有多打听病情,具体情况他从唐士秋那里已听过一遍,不想再提一遍让贺远难受。 贺远已经够难受了,打昨天就哭不出的眼泪,让苏倾奕一句话勾了下来。他扭过脸,拿手背狠抹了两把。苏倾奕悄声把他拉出病房,在楼道拐角处轻轻抱了抱他:“坚强点,我陪着你。” 就这样,贺远守着他妈,苏倾奕守着他,守到周一早上才回学校,傍晚又过来了。贺远让他回去,说他昨晚上就陪着守了一宿了。 苏倾奕说:“你已经守两天了,我不放心你。” “没事儿,待会儿我师父过来,你回去吧。” “贺远……” “其实我有心理准备了。” 这两天守在病床前,从最初的不肯信到不得不信,贺远已做好最坏的打算。理智上他明白,若命就如此,谁都无力回天。 七十二小时过去,冯玉珍没能醒过来,就这么一句话未留地走了。守灵三天,国庆节前下了葬。不少街坊和工友帮着料理后事。贺远没敢叫苏倾奕来,怕厂里的人看见,回去一说,不知会添出什么话柄。 “也行了,你妈这就算是走得没受罪。”周松民挨着贺远站在墓前,满眼感慨。 人活着的时候总是天各一方,走了终于能安定下来。贺绍峰去世时连个囫囵尸首也没落下,葬的仅是个衣冠冢,贺远把母亲埋在了他旁边。甭管怎么说,两口子能做个伴了。 “师父,我想和我妈说几句话。” “说吧,有什么都倒出来吧。”周松民拍拍他的肩膀,带头领其他来帮忙的人去了稍远的地方歇脚。 贺远一个人静静站着,站了好半天,然后他跪下给母亲磕了三个头。 “妈,咱贺家到我这儿就算是断了香火了,我知道您肯定怨我,上那边肯定得跟我爸告状。您要是想骂我,您就给我捎梦,怎么骂我我都听着,我不还嘴……”话到这,贺远抬手抹了两把脸,“妈,从小到大我没跟您要过什么,我心里再馋,没跟您张过一回嘴,我知道爸不在家,您自个儿拉扯我不容易,我就这一个念想,您就应了吧?” 一阵漫长的静默——冯玉珍当然不可能再发表任何意见。贺远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这次是给父母一起。 “您不言语,我就当您点头了。” 忙完所有事,贺远上师父家吃了顿饭,回来天已经黑了。在胡同口他撞见苏倾奕,倒是不多意外苏倾奕会来,他只是问苏倾奕来了多久了。苏倾奕说没多久。 贺远看他一眼,心里明白他肯定来了不短工夫,不然不会跑到胡同口等人,准是一直杵在院门口觉得不合适才出来的。 开门进屋,贺远先倒了杯水端给他,说:“怨我,没提前说今儿可能得晚点儿回来。” “没事。伯母的后事都办妥了?” “办完了。”贺远坐下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跟车间请了假,过两天上班。” “这几天要我过来陪你吗?”苏倾奕说。 “你乐意来么?”贺远看着他。 “你想让我来我就来。” “我想你天天来,就住这儿。”贺远把他拉到自己跟前,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衬衣里,“以前还不觉着,这几天屋里就剩我自个儿,冷清啊,没人跟我说话,也没人唠叨我。” “以后我跟你说话,我唠叨你。”苏倾奕揉揉他的头发。 “那你可说话算话。” “算话。” 贺远不出声了,浑身微微发着颤。他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会用这种方式成全他。 被成全的还有苏倾奕。他感到衬衣前襟溻潮了一片,知道贺远哭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轻轻抚着贺远的头发,贺远的肩背。 无论什么时候,贺远总还有他。 早早洗漱完,苏倾奕搂着贺远躺下,听贺远讲小时候的事,讲冯玉珍的事。贺远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一句接一句,话赶着话,什么都记起来了。 “我妈这辈子真亏得慌啊,一天福没享过,净受累了。” “不容易。” “太不容易了,全是为家里。” “只要你好好的,她会安心的。”苏倾奕拢拢胳膊,搂着贺远的肩膀把他圈在自己身前。 贺远回抱住他,脸闷在他胸口上点了点头。本以为回忆这些往事难免伤感,可不知怎么,当下只觉得心静了下来。 或许人都怕死,但真正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我们怕的无外乎是两样:怕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们在乎的人;怕我们在乎的人会忘了我们。 其实活着的人也一样,怕独守着一份怀念,日子一久,故去的人在我们的记忆里越飘越远,就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了。现在讲出来,有人听,故去的就没有真的故去,依然活生生地守在我们身边。 这一夜贺远睡得很沉,这是从冯玉珍住院以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转天早上苏倾奕去学校,临出门,贺远拿给他一副钥匙,嘴上没说什么,但苏倾奕很明白他的意思,好好收下了。 贺远在母亲屋里坐了一上午,觉得心里什么都没想,又什么都想了。 床头是母亲为他缝到一半的褂子,还差扣子没上钉。贺远拿起那褂子,想穿上试试,刚抖落开,眼前起雾了。褂子最后贴在他的脸上,他心里对母亲说,也是对自己说:“放心吧,我会好好过下去,比谁都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