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尾声: 一九九五年六月,马季结束,阿诗在金钟筹备新店,举办开业仪式。 那天是个吉日,苏绮把爹地妈咪和宝珊的骨灰迁往东莲觉苑供奉,迟到半个钟头。阿诗亲自出来迎她,姊妹之间不拘小节,只要利是足够丰厚。 她穿裁剪贴合的丝绸长裙,腹部微隆起弧度,阿诗分外小心照料。 在门口见到阿正,他瞪向苏绮,眼神满怀恨意,可还是丢掉指间香烟,抬脚踩灭,回头继续与人应酬。 她们进安静包间,苏绮看清手里的纸质结婚证明,语气调笑,“黎永正、林咏诗,名字也好相衬。” “假如太子爷未出事,也不会成全我们两个。” 阿诗自觉失言,下意识关切看向苏绮,却发现她面色如常,古井不波。 与阿诗分别后,苏绮忽然思念上环那家地道金沙骨,便叫司机去买。 车子停在路边,她把车窗放下几厘,听到音像店传出歌声,是去年年尾一部TVB的主题曲,郑少秋所唱。 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谁能预计后果 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一点点无心错 莫名眼眶濡湿,她在手袋里寻找纸巾,无意碰到一支录音笔,按下播放键后始终没有声音,也许已经坏掉。 司机提一客金沙骨上车,香气浓郁,平稳开回太平山,她在半山腰添置新屋别墅,并非与唐郑敏仪同住。 就在已经忘记那支录音笔还在播放时,安静空旷的客厅突然传出声音,冷静、深沉,略带无力的苍凉。 “结婚快乐,唐太。” ——正文完—— 番外:漩涡01 1.正文的结局就是唐允死掉了,因为枪打在胸口,最后见到死神。非要认为他没死也可以,但杀人被苏绮拍下作为罪证,HK95年已经废除死刑,那么就在监狱度过余生。 2.年少一见真的很匆匆,更没有钟情,十几年后记忆都模糊了,写出来仅仅是作为一个“情意结”放在最心底。 3.番外打算写四章,不保证日更,一周之内会写完。 Tips:这章结尾没断在HE,承受不住的建议等下章一起看。想玉石俱焚不求善终的就看到这章结束为止。 * 95年邓丽君去世,永藏台湾金宝山筠园。而香港九龙城寨公园宣布建成,罪恶之城居然也能从此掩埋。 台风季到来之前,阿诗举办婚礼。 好比苏宝珍依赖温谦良,阿正同样依赖唐允,二十五岁对前程无任何打算。 唐允骤然出事,弘社大乱,阿正不仅难以出面主持大局,还彻底失去钞票来源,随即与阿诗注册登记。 这样看来,阿诗讲唐允成全她与阿正确实不假。 喜宴办在沙田,华城酒楼,复古装潢是长辈最钟意风格,大厅摆满二十三桌流水席——黎师奶讲好事成双,临时加桌凑成二十四。 苏绮拿到请柬时不禁想到那位锒铛入狱的大佬,他讲自己廿岁以前奢望的是:有生之年能在华城酒楼办喜宴,简直风光到爆。 没想到老豆一朝发达,弘社太子爷摇身一变弘隽二世祖,还有豪门郑氏出身的阿妈加持,今非昔比。 他在狮城时讲:“每晚胡乱发梦,睡不安稳。” 苏绮问他:“你惶恐?” 他痴笑,仿佛看低B弱智,“我爽到睡不下啊。” 她怎么能把他想成那样纯善。 “钱多到花不完,随时可以到水星与嫦娥结婚。” 苏绮冷笑,“嫦娥应在月球,痴线。” 六月末,她腹部已经显怀,并未正式出席阿诗婚宴。 整座大厅酬酢不断,除却姑婆亲眷,几乎都是弘社成员,穿一身临时租赁又不贴合的西装,动辄露出骇人文身,吓哭小朋友。烟酒浓度过高,同样不适宜孕妇。 苏绮悄声进门,在楼上包厢等待阿诗,北仔也穿起西装梳背头,始终跟她身后。 阿诗与阿正几位老友在楼下拼酒,以一敌双,难分胜负。阿正酒量差劲,带醉上楼,扯住苏绮手腕撒酒疯。 “我当你是仙姑再世,没想到狐狸精一枚,祸国殃民……” 天大的帽子,黎永正还会用成语,场面滑稽。北仔动手,苏绮见他仅是拽住自己,并无进一步举动,便给北仔一个安心眼神。 结果阿正又拉住北仔,“你,二五仔一名,居然敢背叛大佬,你该受刑啊知不知?” 苏绮不懂,顾虑眼下阿正是难搞角色,并未立刻询问北仔。 阿诗闻声赶来,正红色的中式婚服衬她容貌更艳。她清醒得多,用力扯开阿正,并不开阔的包厢略显混乱,北仔紧紧盯住苏绮,生怕她出闪失。 阿诗扯他,阿正更烦,语气也变无赖,指苏绮额头讲:“你好毒啊!” “当初不是允哥送你一程,如今你与你细妹还在菲律宾做鸡!行情一定好好!” 阿诗怒斥:“黎永正!” 他整个人泄气,撑在阿诗身上,“老婆,我替允哥痛啊……” 北仔目光暗淡,眼神回避,苏绮心绞作一团,一刻不想多留。 她与阿诗作别,阿正彻底失去神智,胡乱地念“允哥好惨”、咒骂“她该做鸡”,阿诗一掌呼上他的嘴…… 坐回车里,她理解能力满分,猜得出唐协亭或肥番本想把她和宝珊卖到菲律宾当娼,而唐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提出灭口,并且最终按照他的决策执行。 他怜香惜玉?怎可能,他唯一一次到城门水塘都没给过她与宝珊视线,肥番把姊妹两个容貌夸上天都没用。 他一定是担心被报复啦,道上行走的规矩,杀人灭口,即便刚降生的bb也绝不能放过。 这样一想苏绮释然许多,看驾驶位的北仔,随意问道:“阿正讲你背叛大佬,几时的事?” 北仔老实回答:“三月末那晚,我在上环永乐街的一间出租屋内找到你的耳环。” 苏绮心下一沉,当初那间屋是她低调租下不假,专程寻找一位不起眼的租公,没想到还是跑不开弘社范围。至于那枚耳钉,她根本不知何时掉落,还知会家中阿姨打扫时记得多加关注。 喉咙微涩,好像猜得到随后发生的事情,“你没有交给唐允?” “我想帮你瞒下来,但还是被正哥发现端倪,他与我打架夺走,深夜跑去给允哥送信……” 苏绮愣在那一动未动。 原来他早就知道。 最先产生反应的是双眸,一定是怀孕的原因,泪水不受控制地向下流,慌乱拿纸巾擦拭。北仔看得到,装瞎一样兀自地讲:“阿姐,我背叛大佬,良心一辈子难安。” “人就是这样贱格的生物。你待我好、视我如亲弟,我老豆隔三差五出事,你帮衬我好多。允哥待我也好,可你更好,你们两个之间出问题,我下意识护你。” “可是你如今好像并不开心啊,大腹还要每天到公司忙,弘隽能稳住都靠你,唐太与元老却不记你恩情。你是不是好后悔,允哥能干,他在的话你只要享福就好……” 苏绮擦干眼泪,扯了个笑,“我几时需要靠他?我现在看起来很不开心吗?” “唐太与元老是否记我恩情我不在意,我也不后悔,唐允要在监狱度过余生,难道我们都要陪他一起灭亡才好?” 北仔问:“那你哭什么?” “哭是胜者专属权利啊。”她叫他大名,语气严肃,“谭耀祖,你能否在公事上再用心一些,这样我也轻松好多。你与阿正不一样,你不必继续做古惑仔,九七迫近,本港房地产商都要北上拓展生意,我不想慢人一步,身家都要打折扣啊。” 他像犯错小朋友,面带歉疚。 苏绮第一次见他就讲他老实,混社团多年指甲大的文身都没有,阿正还有一只过肩龙,阿诗为争加上自己画像,二人时常争吵不休。他老豆在中学做国文教师,更是温吞到软弱的书生型,可惜抑郁多年,时常寻死。 “阿姐,对不住啊,我太蠢,我阿妈也讲我好平庸。” “她只是对你寄予过高厚望。” 车子启动,她今日要去医院做检查,心不在焉地与北仔聊他父母失败婚姻,想到自己险些成为唐太,好玄妙。 因上一位预约产检的吴太临时爽约,苏绮结束很早,北仔送她返家,他还要去巡视新动工的船厂,茶都没饮完一盏就走。 她抚着隆起更明显的腹部立在坐地玻璃窗前,目光所及视野开阔,还见远处黑云密集,逐渐蔓延着笼罩港岛,不需要打开电视机都猜得到:气旋即将抵港,台风降临。 还有高深莫测的云图上显示漩涡滚动,不知是否会如龙卷风一样带走几位无辜人士,上民生新闻。 也不知从几时开始,她发呆放空的时间与次数越来越多,不确定是唐允出事后,还是确定怀孕后,好像这两者又没差多少。 整幢别墅空无一人,苏绮仿佛游鬼立在那,从天空一片藏蓝看到它归于玄黑,无人帮忙开灯。 她不敢乱动,怕碰到哪里跌倒,从心底里生发出荒凉与孤寂感逐渐溢流——她请六位菲佣无间隙轮班,为何现在还是要独自落单? 好恼人,看来还要再聘几位。 实则菲佣不过结伴去买菜,Miss苏怀孕需要大补,几位师奶为哪一只乌鸡宰杀后肉更鲜嫩而认真争论。 苏太在世也会这样小心计较,苏世谨定大方全部买回,再不然一口气煲十只,亲自尝过后选最补的一锅送上桌,宝珊也许满脸挂嫌弃,她最憎饮汤。 不一定,宝珍都已经做大肚婆,宝珊也要长大的啦——宝珊居然会做成熟大人?完全想不出。 如今,如今她坐拥可保后半生无忧数额的财富、且大仇得报,可与苏宝珍有关联的人居然一个都已经不在世,好心酸。 她宠爱北仔,把他当亲弟教导、引上正途,不过因为他与宝珊同岁,属戌狗,排遣她无处安放的追忆。 数万万人追求无敌海景、山顶别墅,可惜大屋过大,寒心更寒。 余生好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 苏绮做太久,做不回苏宝珍啦。 唐允被抢救过来后再没寻死,钟亦琛如释重负,ICAC与O记为此案联合调查,唐郑敏仪出山,四处周旋。 初次庭审时间确定后,钟亦琛打给苏绮告知,彼时她正在商场为一蓝一粉两件baby服犹豫——不知腹中是男是女。 转念一想,男女又有何妨,她更钟意蓝色这件,转身递给阿姨后冷淡回答对面:“钟Sir几时要与我打报告?我又不会做出庭证人。” “恶女一枚。”钟亦琛善意提醒:“他阿妈势必要把他保住,O记邝智民已经开始偏颇,你小心深夜撞鬼,见到出狱唐允。” 苏绮才不信他恐吓,“假如唐允出狱,我劝你即刻卸任,废柴一位。” 果然是同门师兄妹一对。 仲秋,北仔老豆于家中上吊自杀,月圆人难圆。 本以为从夏天阿诗成婚开始,日子终于否极泰来,却不知否与泰是个戏弄的轮回,循环往复。神佛之手薄情,于人间随意翻弄,居然配称为造化。 葬礼,葬礼,还是葬礼。从汤浚昌去世开始,她一直都在奔赴葬礼,不知下一场会是谁的? 好像百家乐的最后一张牌,残忍又神秘。 唐郑敏仪并非善类,四处打点关系,拖到苏绮即将临产还未下定最终判决,可惜她急到发病入院。 苏绮知她老毛病,还是出面探望。唐太从冷脸面对再到失声痛哭,苏绮并非磐石,内心又在绞紧。 负罪走出病房的那一刻还在怀疑:明明唐家人做错事,为何她此刻宛如罪人? 只能说明:他们坏透了。 又不得不承认——坏得很有含量,也是一门技术。 时间走到95年尾月,唐允宣判当天,苏绮于养和医院生产。 五磅七安士,女婴。小小一枚,她连碰都不敢,阿正抱过bb的次数都高过她。 出院后,北仔每天收工后雷打不动地到太平山陪苏绮,要不是家中阿姨知道他们实际关系,都要怀疑北仔就是爹地。 苏绮怪他次数太频繁,命令不准每天都来,北仔应承得不情愿,想同阿诗提点什么,看到她与阿正凑在一起亲昵,又生生咽回去。 他们默契地不提唐允,可阿正险些没守住嘴,被阿诗扯到偏厅拳打怒骂招呼。夫妻二人听到脚步声转头,见苏绮就站在那,满脸冷漠无神,情形尴尬又诡异。 月末,北仔决定送他老豆骨灰回内地,顺便到祖宅与多年未见的家人共度农历新年。苏绮表面看起来并无异样,在家处理公务,准备返工事宜。 那天下大雨,雷闪交加,北仔于深夜艰难开车赶到太平山,担心恶劣天气引发事故,大屋缺少牢靠男人。 一位阿姨住楼下,出来为他开门,楼上婴儿房又一名阿姨怀抱大哭不断的小公主耐心地哄——其实已经濒临临界,还是要忍。 他问阿姨苏绮是否睡下,阿姨回应:“刚刚还在呀……” 皮夹克上挂着雨水未擦,他匆匆赶到苏绮卧室,发现空无一人,一间一间屋推开看过,心底越来越紧张,总觉得情况那样像。 最后像是灵光乍现,找回她卧室洗手间,门被反锁,北仔敲门叫人,苏绮不应。 又跑下楼拿备用钥匙,强行打开门后累到低喘,苏绮缩在浴室角落里,长发抓乱,双手捂住耳朵,精神崩溃状态。 “阿姐……”他凑过去,把苏绮带到怀里安抚。家里曾有那样一位老豆,他早该想到她有抑郁征兆。 堵住她所有的话,任她埋在他臂弯痛哭,“阿姐,你只是生病而已,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医生,吃过药就会好……” 她讲胡话,语气又笃定认真:“你带她走好不好……我拜托你……带她离开这里……” 窗口闪过蓝色闪电,北仔哽咽,“阿姐,那是你亲生女,你不可以不要……” “她好吵……我怕……我忍不住杀掉她……” 北仔伸手抚苏绮头顶安抚,“她好可爱,是全世界最珍贵的baby,将来同阿姐一样靓……” 苏绮发疯一样摇头,哭更猛烈,与室外狂风骤雨交杂在一起,不仅她自己心绞到濒死,北仔也感同身受几分。 “我不该生她下来……我应该落掉……她是唐允的女嘛……同他一样是煞星……欺我气我……” 她怀胎与生产过程从未受苦,好像本港多少无知少女一样浑浑噩噩奉子成婚,爹地妈咪为何不在身旁?宝珍第一次做母亲,难免会迷茫。 而北仔身为男人同样不懂,女人哺育婴儿比孕期大腹艰难百倍,因此常人生烦生厌,睡不安稳、腰疼脱发,苏绮则要生恨。 “黎永正恨我……唐允被判八年也憎我……他们怎么还没死光……只有我是罪人……我不痛……” 她一通胡言,神智越来越不清晰,如果不是外面雨势太大,他恐怕现在就要带她去医院。 北仔又想到什么,撩开她长发与袖口,果然看到两条手臂、胸前、脖颈都有深红抓痕,短时间内褪不掉。他不过两天没来,她在自残。 “阿姐,我带你到内地散心好不好?北方冬季会下雪,你不钟意带bb那就拜托给阿诗,我……” 谈到阿诗,苏绮抓住关键,“你不是惋惜同阿诗失去一个仔?你带她走!我要留在香港啊……爹地妈咪都在……宝珊不准我离港……哭好久……” 她已经开始错乱,回忆当年考虑与温谦良一起出国,宝珊投反对票绝不应允。 他则心累到崩溃,暂时应承下来,为哄她安心。 阿姨找来卧室,怀里小公主还在哭,吵闹着不愿入睡,苏绮听到渐近的哭声失控大叫,婴儿听到叫声又哭更惨,死循环啮合上,无解。 北仔冷脸赶走阿姨,再低头发现:怀里的人已经晕过去。 混乱雨夜,混乱1995。 把苏绮抱回床上盖好被子,确定她状态稳定下来,北仔带上门前往婴儿房。 已经午夜时分,阿姨都换过一位,语气小心打探苏绮状况。 北仔百分百耐心,脱掉外衣后接过baby亲自哄,让阿姨先去休息,明早麻烦早起,阿姨应承。 他认为婴儿渴望父爱,暂时把他当作爹地,也可能是闹太久,很快乖乖入睡。 洗漱冲凉后躺在客房床上,北仔累到立刻合眼——精神负荷过重。 可他总觉得忘记什么,他忘记一点,很重要的关键,困意席卷,来不及想清就进入睡眠。 不到两个钟头,北仔浑身冷汗,骤然睁眼,此时窗外天还未亮。 腿脚先理智一步行动,下楼跑到客厅,确定果盘里水果刀还在,安心不过半分钟,又冲向厨房——砧板旁,刀具与刀架散乱。 心跳到喉咙,一步迈三级台阶回到楼上,还不忘带备用钥匙奔向苏绮卧室。 先开一道卧室门,又开一道洗手间门,她反锁两层,决意已绝。 而他好像推开死亡世界。 目之所及,苏绮穿单薄睡裙躺在浴缸里,刀落在地垫上,水染成血一般红。 “阿姐!” “让我就此消失这晚风雨内,可再生在某梦幻年代。”——达明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