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8
跨年夜,晚十点四十八分,赌船出港。 温至臻与老友短暂寒暄,随后回到房间歇息,只等游轮行至公海,娱乐厅开放。 康嘉茵坐在床边轻轻拍打,帮他掖好被角,安抚他睡觉,温至臻手扶在她膝头,被服侍得十分熨帖。 半个钟头后,康嘉茵撑在床边的脑袋砸了下去,立刻清醒。温至臻处于半熟睡状态,呼吸很沉,隐约传来鼾声。 她狠狠地看一样那张脸,略带皱纹,眉目之间看得到年轻时的风韵——温大少她见过,好绅士风度的一位,她真心祝祷他二三十年后不要变成温至臻这样。 少女皆对男神抱有神圣幻想,至死无法打破。 起身去拿手袋,最下面藏着一把锋利的刀,不长不短,刚好够刺穿温至臻的心脏。她只能下一次刀,必须一击致命。 其实那瞬间过得很快,真的很快,到底是二十岁的后生女,关键时刻一定会出点差错——苏绮太明白那种感觉了,谁生来就是会做恶事的? 宝珊不是,宝珍也不是,游离在追求爱与金钱界线不明的康嘉茵当然也不是。 本以为瞄准了心脏下刀,温至臻微微磨蹭身体,枕头太高,他睡得不舒服。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已经扎了下去,就这么歪掉一寸,温至臻闷叫着睁眼,立刻攥紧她手腕,连着刀子一起拽出来。 他伸手甩她一巴掌,康嘉茵倒在地毯上,带着血的匕首也落在一边,地毯颜色好深,看不到是否染上血色。 “贱人!我养一只狗都忠诚过你。” 康嘉茵在那一瞬间给自己落下死刑,她失败了。 一侧脸颊滚烫作痛,她笑着开口:“错,你养的狗至少不必食毒品。” “我几时亏待过你?你年纪轻,跟我几年再随便做些营生,总好过起早贪晚拍戏自在!” “到那时我早已经彻头彻尾地烂掉,还怎样重新开始?!” 温至臻这位狡诈商人,怎么可能做亏本生意?他用钱买断她本可以有机会修正的人生,要它彻底病变、腐蚀、毁灭。 男人穿着白色袜子的脚踹在她腹部、胸部,好疼。 “是谁叫你这样做?你讲出来,我放你一马。” “没有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愿意,你毁掉我,我也要毁掉你!” 她趁他不备,捡起刀胡乱刺过去,温至臻躲开,又踹她一脚,康嘉茵倒下,疼痛不止。 温至臻夺过刀,蹲在她旁边,又扇她两巴掌。接着刀尖插在她大腿,康嘉茵撕心尖叫,引来不远处的保镖推门而入。 “老板……” “滚出去!”温至臻沉声命令。 保镖自然看到了房间内发生什么,考虑到男女力量相差悬殊,在加上温至臻呵斥,立刻带上门出去。 温至臻把刀从她腿里拔出来,康嘉茵力气小,自己肩膀上的伤口并不深,反而是她腿上这一刀,要她疼到快要失去知觉。 “还不讲?” 康嘉茵不讲,不只是为了苏绮,还为了旭仔,她这次一定要做牺牲者。 也许因为从来前路都是渺茫,生命之中出现那样几位真心对待自己的老友、恋人,她已经足够满足。 只可惜差一点,她没办法重新开始了。身上挂满汗珠,不只是温至臻刺那一刀疼出的汗,她知道她又发出虚汗,她已经烂掉了。 …… 西贡码头,旭仔偷一辆游艇出海——年尾,弘社货舱全空,十一点钟开始全员放班,无人值守。 游艇与港丽之星号“汇合”,他用钢丝绳把艇拴在游轮上,随后顺着软梯爬上游轮,背上背着一把游艇上闲置的鱼枪。 第一枪射在温至臻房间门口仅存的一位保镖腿上,其余保镖出去偷懒食烟,再吹吹水,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他动作快,跑过去用领带塞住他的嘴,再拿绳子把人捆住,丢进走廊尽头的杂物间。 临走之前不忘顺走他腰后的手枪。 再靠近温至臻房间,先听到的是康嘉茵的哭声,很微弱,太微弱了,好像生命将要逝去的哀乐。 旭仔心跳加速,克制着手抖,看似平常地敲三下门。没过几秒钟,温至臻开门,瞬间被旭仔大力推门的动作向后顶了几步,下一秒鱼枪射进他肩头,也许靠近心口,总之温至臻向后一退,倒在地上。 旭仔在道上混过,见不得人的差事最忌死人讲话,他甚至没来得及看康嘉茵,丢掉鱼枪骑在温至臻身上。 见他只穿一件衬衫没打领带,便狠狠地捶过一拳,打掉他下颌。只听得到身下的人闷哼一声,失去呼唤保镖的能力。 旭仔这才回头看康嘉茵,她浑身不知多少处伤痕,好像腹部还在汨汨流血,染到深色的地毯上,根本看不出来。 他过去抱住她,刚刚解决保镖与温至臻时都没这么颤抖,他好像哭了,他不确定,小心捧着她的脸,“我带你走……KK……我们去台湾,再也不回来,我们走……” 康嘉茵也在抖,但又抖得很奇怪,他感觉她眼神已经涣散,直到看到一颗落在衣领间的彩色药丸,还有不远处滚远的药瓶。 “温至臻,我叼你老母!” 旭仔咒骂,正要回头把他杀掉,没想到温至臻提着刀刺向他后胸——那瞬间好像呼吸都骤停一秒,是心脏在发射虚弱信号。 温至臻嘴里“啊啊”地讲不清话,旭仔赶忙放下康嘉茵,用肩头把他顶开,再拿出腰间的枪,上膛、发射。 十二发子弹,好像祭奠逝去的人十二发花炮接连奏响,温至臻倒在地上,鲜血与康嘉茵的融在一起,融在地毯里,谁也不愿意。 整座游轮即便娱乐厅还没开放,仍旧四处歌舞升平,聚众吹水的保镖听到声音,赶忙往房间跑…… 康嘉茵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何时死的。 她到死的那一秒都在被软性毒品折磨,她知道旭仔来了,好想问一句:昨晚不是讲好不要你上船? 可一句话都讲不出,她神智彻底丢失。 旭仔脸色越来越苍白,浑身只有一处伤口在背后,可惜他看不到。最后的力气抱紧怀里的人,淡黄色的衣裙浸染着面积大小不一的鲜血,配色好像她做的番茄炒蛋。 现在有没有到1995?也许没有,游轮还没到公海,赌桌还没开局。 他们就这样一起停在1994、永远停在1994。 保镖破门而入,举枪对准他,口中喊着“放下武器”,他扭头看过去,又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视线画面也在变白,怀里的KK还有没有生命特征? 无法确定,确定的是:他没办法带她到台湾了。 最后用来追忆昨日,不,今日。 康嘉茵陪温至臻上船前,整个白天,他们都腻在一起,一起吃、一起睡、亲热缠绵无边。 阳光照不进闷热的房间,彼此的汗水融合,谁也不嫌弃谁分毫。最后倒在床上,他点一支烟,她分走几口,玩弄他脖颈上挂着的廉价护身符,懂行的人最瞧不起的玉石,飞仔标配。 康嘉茵说:“讲好了,你不要上船,在下面等我。” 旭仔按灭烟蒂,埋在她发丝与颈间眷恋地吻:“讲好了,我几时骗过你?” “等我们去台湾,开一间茶餐厅?” “台湾人会钟意食叉烧?” “一定到处都有香港人的嘛……” 旭仔露出笑容,眼神有些飘忽,心里悬着一颗石头始终放不下,回想起上次与苏绮会面。 “KK不准你上船。” “我一定要上。” 苏绮没再劝,憎恨他们两个为何不互通心意,而是任她的无耻无处遁形。 “你帮我瞒她。” “好。” 他几时骗过她。 他又几时丢下过她? …… 客厅里,唐太脸色沉重,在女主持冷淡理智的声音中剪错一支主花;唐协亭面若玄坛,手里的报纸甩到茶几上;唐允回身看向苏绮,神情复杂冷漠。 可她手里还端着那碗汤,长发披肩,好温柔的一位大婆,天生就应该长在这样的环境里。 唐允内心无限纠结,知道唐协亭现在心情不好,低声说了句:“我现在就回去,你在家陪阿妈,别动怒。” 唐太看过来的目光温柔,揽住唐协亭的手臂,似是压制与安抚,不忘叮嘱唐允:“开车注意安全。” 唐允没再回答,汤碗递给菲佣,搂着苏绮肩膀上楼。 “出了点事,别多问。”唐允说。 苏绮“哦”了一声,“与弘隽没关系吧?” “没有。”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去试探她。 如果他表示出对她的怀疑,那就等同于暴露他已经知道她身份的事实,可不讲的话,就只能自己承担。帮她掩盖过去事小,他心里疑问谁来解答? 思考过后确定:切入点不能在苏绮身上,而是在报社。她一定有接应对象,并非自己独自行动。 直到回房间,他习惯性的拿起烟盒,抽一支烟出来,苏绮听到打火机开盖的声音,立在那盯着他。 唐允感觉到视线,攥着烟的手指用力,扭断后还有烟屑落在地板上。她冷冷瞥他一眼,随后走进衣帽间,懒得理他。 唐允把烟丢掉,对着她背影幽幽开口:“你臭脸做什么?我没点火,戒烟第一天,不必这么严格吧Madam,你当是在戒毒。” 苏绮给他找出一件休闲衫,闻言冷哼一声,要他独自尴尬。 唐允试图寻回主动权未果,只能放出绝杀:“温至臻死了。” “活该。” “你与他有仇?” “他不是抢弘隽的地?” 这显然不是唐允想要的答案,“我没想到你爱弘隽大过爱我。” 她几时讲过爱他? 苏绮避而不谈,“弘隽早晚是你的。” “哦,你想做无忧阔太。” “那恐怕你需要成熟稳重十岁。” 惹一身闷气,唐允暂时歇火,接过她选出的几件衫换上,两人一同离开深水湾。 把她送回家,唐允独自到TreeBar见阿正。 阿正直说:“温至臻连中十二枪,外加一发鱼枪毙命,动手的是另一位死者,旭仔……” 唐允皱眉,他不懂其中人情关系,只觉得混乱。 “还有一位是女明星康嘉茵。温至臻衣衫不整,带二奶上船跨年,这下成为全港丑闻,温开麟恐怕气到跳出金丝楠木棺材。” “温开麟火化,难道骨灰炸出来?”唐允骂他是痴线。 阿正耳边夹一支烟,拿下来塞到嘴里点燃,“女明星跟温至臻有段时间了,温太装聋作哑多年,忽略不计。这位女明星又在外面养狗,上次阿嫂要放旭仔不就是她求情?看样子两个人搞在一起,温至臻知晓反被杀?” 唐允捋清关系,大概猜得出动机为何——最简单直观的当然是情杀,可他没有蠢到只停留在这个层面。 “去查那篇报道。” “允哥,你不会觉得这两件事是同一个人捣的鬼吧。” 唐允挑眉,手里拿一支烟把玩,“很大可能。” “登报那位畏首畏脚,哪里做得出买凶杀人的差事?就算买也不能买这对小朋友,大概率赔空,最多划算在买一赠一,可我宁愿不要赠这个一啊。” 唐允听他“高见”,心里更乱。苏绮视康嘉茵如亲姊妹,怎可能送康嘉茵羊入虎口,或许真的是末路情人被迫行凶,与苏绮无关。 可她到底在谋划什么,温家很快就会乱作一团,温至臻做的灰色生意必遭反噬,到时候温家这枚弃子不死也要掉层皮。那么温至臻已死,下一位是不是他老豆唐协亭也不能幸免? 烦到爆炸,果断拿过打火机点燃香烟。 真诚的男人越来越稀少,全世纪也许仅有一位能做到从不讲谎话——前提是不要勒令他戒烟。 苏绮在家处理公事,屯门那块地皮大概不日就会转到弘隽手下,政府不会任它烂在温氏手里。她做一份开辟企划,权当早做准备。 嘴角带笑,显然心情不错,离不开温谦良与钟亦琛都没有致电过来,看样子比她预想的还要分身乏术。 唐允带着消息回来,她敏感地察觉到他身上的烟味,但只字不提——女人会适当的装傻是大智慧。 “康嘉茵死了。” “除了温至臻和她,还有那位旭仔,受伤的是一位保镖。” 苏绮手里的笔砸落在桌上,情绪看起来很不稳定,哀伤太过,泪流不断。 唐允敷衍着哄,更多的注意力在于判断她是否假装。 看不出来。 正如武士的刀一定要无情,当他带着情愫看向她时,人未动,心先动,他乱了。 后来他劝不住她,还被她搞得满心烦躁,为了避免在她面前爆发,唐允走出卧室。 最后的视线是她侧躺在床上,仍旧低声啜泣。 他不知道她每一滴泪水都写着羞愧与悔恨。 客厅里,接到阿正电话。 “报社说那篇报道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哪一方?” “当然是万事不能透露的廉政公署。” 唐允脸色一沉,又是廉政公署,廉政公署到底有谁在与她联络。 “廉政公署哪位?” “没讲……总编都要跪在我面前,ICAC办事严密,什么都不准说出去。” “黎永正,痴仔一个。你是黑社会,跟他讲道理做什么?带回弘社招待一下,再拿老廉名册叫他认,还要我手把手教你?” 阿正赶忙拒绝,“不用不用,我这就去做。” “问出来call我。” “Yes,Sir!” 不到一个钟头,阿正回信。 “允哥,问出来了。” “钟亦琛。” Chapter59 小时候宝珍宝珊一起参加生物兴趣实验课,老师讲述南美洲趣闻:亚马逊河流域的热带雨林中有一只蝴蝶,它在无意间扇动了几下翅膀,两周后,得克萨斯州发生了一场龙卷风。 如今,1995年的第二天,温至臻死讯见报。与女明星古惑仔死在一起,惊天丑闻,温氏股价大跌。 温谦良一夜未睡,既要安抚六神无主的温太,又要与媒体报社打招呼——震惊度太大,并非所有的主编都愿买账,更何况法制新闻绝不姑息。 他分身乏术,靠在办公室沙发里睡不到半个钟头,刚上班的秘书推门而入,语气焦急。 “温总,楼下有股民聚众……” 火上浇油,温谦良双眼泛红,放在一边的眼镜镜片被按上指痕,他撑着僵硬的身躯坐起来擦拭。 “保安能否拦住?斯文一些。” “我们很斯文,是股民情绪不稳。” “视情况报警吧。” “好。” 温谦良戴上眼镜,站在座地玻璃窗前,只能看到楼下如同蝼蚁一般的人头攒动,还扯了横幅,闭着眼睛也猜得到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自然知道温至臻偶尔会在外面搞出花边绯闻,但以前都是短暂新鲜,他能对自己父亲的不良作风置喙什么?只能多加关怀体贴温太——温至臻不缺这些。 风雨欲来的架势,不仅限于楼下股民,还有温至臻招惹的境外势力。他帮对方洗黑钱已经持续几年,抽15%巨额佣金,温谦良返港之后才得知,追悔莫及。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是温太。 “Childe,你知不知你爹地在澳门的赌场户头?” 他没想到蝴蝶效应来得这样快。 “发生什么?” “我刚刚收到电话,告知我他的户头划出了20亿,余额归零。人都已经不在,如何产生账户变动?” 温谦良揉揉眉头,“你不必管,这些事交给我就好。” 在这场黑色的赌局之中,温至臻顶多算得上一位拿高额酬金的荷官。荷官倒下了,自然再换上一位就好,庄依旧是庄,闲依旧是闲。 甚至连你身上那件工装都要被资本家褪下,穿在下一位身上。 这20亿就是工装的价钱。 温谦良明知事实已经既定,还是打了一通电话到澳门,是长期帮温至臻洗码的那位洗码仔。对方始终没有接通,或许电话已经与人一起沉入大海,又或是远渡欧洲,上演金蝉脱壳,不得而知。 他靠在那叹气,很快办公室的电话再度响起,澳门生意的最大合作伙伴撤资——赌桌上的庄家不止嗅觉敏锐,动作也极快,温至臻彻底出局。 酒店、赌牌、娱乐场所全部停业,从理智的分析走向切实的行动这一步迈得艰难,他必须自断残臂保全自己。 楼下聚众的股民被赶来的警察驱散,好像短暂给了他喘息的机会。温谦良又想起那篇报道,他直到昨天深夜才来得及看的报道、闭眼也知道出自他那位时常撰写校报文章的初恋情人苏宝珍的报道。 这天温谦良居然与唐允脑袋里所思所想一模一样——都在怀疑这两件事是否与她有关联、又关联多少。 好像苏绮失去勇气打给他质问当年有没有做错事一样,他也失去问她的勇气——早在1987年就失去。 打算开车回家探望温太,外加梳洗换衣,车子启动后还是绕路去了趟陈意斋。 温太食一枚燕窝糕,手边还有一碗养心汤,温谦良亲自盛过来。 这种时候难免伤感,想起旧人,“第一次吃还是Pearl力赞,那时候你们两个刚开始拍拖,都好单纯……” 温谦良被她带回那个年纪了。 人总是这样,眼下过得愈艰难,就愈要回忆过去。 但回忆可以无限加工,把它做成红烧肉、糖醋肉,再不然蜜汁叉烧;现实发生过的事情贴近真相,是挂着血的红肉,生、腥、难以吞咽、口感极差。 温太又说:“假如当初没有发生那些,此时你们一定早就注册登记……” 温谦良本想叫她不要再讲,可扭头看过去就发现她在流泪,话只能咽回去。 变成了:“假如那篇报道所说属实,你觉得Pearl会不会报复温家?” 温太自然看过报纸,闻言赶忙伸手拍他,“你在讲什么?街头小报捕风捉影胡言旧事,我们两家当年那么好,至臻满意Pearl,世谨一定也满意你。出了那样的变故是我们谁都不想见到的。” 温谦良按下了要讲的话,用手帕帮温太擦手指上的糕点屑,想她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过完一生最好。 他低头讲话,好像很愧怍,又无力。 “爹地生前做了些剑走偏锋的事,现在对方把他踢出局,温氏处境艰难,澳门的生意我已经勒令停掉,准备转手。” “但香港这边贷款数额太大,逾期还款已经是最好的情况,大概率无力偿还。如果这样的话,我会把股票停牌,再申请破产清贷。妈咪,可以吗?” 好像回到小时候,为一次考试没有拿到满分而道歉,温太从来都不是苛责的母亲,看他垂头的样子更是心疼不已——眼镜下的双眼泛着血丝,一夜未眠生出的憔悴胡茬…… 温太伸手抚在他耳侧颈间,声音于悲伤之中克制着温柔:“你放心去做,妈咪全力支持你,不只有我,还有外公外婆。Childe,你很优秀,不要给自己过多的负担。” “你爹地是怎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温谦良头低得更狠,“不是的,我没那么好。” 他说:“我最近总是梦到Pearl,她好恨我,绝不原谅我。” 温太把他抱在怀里,“想她就去见她,同她讲清楚,Pearl不是不讲道理的女仔。” 她说的是龛场供养的骨灰。 “我记得那年你们频繁吵架,你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我问你发生什么。你说:她无理取闹。可上楼后很快又下来跟我讲,‘看她流泪好心疼’,随后穿着睡衣开车跑出去找她,我从没见过你那样慌乱。” 温谦良双手掩面,谁也不知道掌心里有没有泪水。 最后喃喃地说:“一个人犯过错,是否只有死掉才能偿还……” 温太疑惑,“你在讲什么?” 回应只有满室的荒凉。 好像链条断掉重要的一扣,温至臻存在赌场账户作后手的20亿又被悄无声息地转走,温谦良如今被放在火盆里烤,而股民就是在下面煽风加大火力的存在。 温至臻漏算在于澳门的生意还是以温氏的名义发展,而温氏注册于香港,受本港条例管制。 当初苏绮送给钟亦琛的菲林发挥效用,钟亦琛只盯澳门的账,立刻申请搜查令,于温至臻死的第三日清早抵达温氏,请温谦良赴ICAC饮一杯廉记咖啡。 苏绮在那天下午收到钟亦琛的电话,彼时她正独自在医院候诊。 “钟Sir好沉得住气。” “温至臻的死与你有关?”他明明已经确定,还是压低分贝质问。 “与我无关。” “还嘴硬?你要我帮忙找船,等的人是康嘉茵与旭仔,所以船工没等到人,白拿一笔酬劳。” 她真的为KK与旭仔做了后路的,她没那么无耻到全然戏弄一双人。谋杀温至臻大概率会同归于尽不假,可还是有那么一点可能让他们远走高飞的对不对? 幸福需要靠争取,凶险伴生再正常不过。 “钟Sir好计较,我会把钱还你。” “你现在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新年第一天,三条人命,这就是你送我的大礼?” 苏绮分神辨别远处护士喊的名字是谁,随后答他:“送你的礼是温氏内账,我劝你动作要快,否则闲家也依次下桌,竹篮打水一场空,廉政公署白忙。” “你那位初恋情人也不是食素的,庄家立刻抽身,他跟在后面抹除痕迹。” “我过去的时候资料都已经销毁,只留下温氏一笔赖账,他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你应该懂其中的门道,有时候破产并不是表面那样绝对的衰事。” “还有一位衰神附身的土地局局长,温氏主业仍旧在房产,不止前阵子屯门那块地皮,他们长期保持关系,银行户头被查,乌纱帽铁定不保。” 苏绮面色并不好。 她对温谦良仍旧怀有恻隐之心,但前提是他成为一只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这只鱼的死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如今它试图假死重回水中,布局者如何容忍。 她直接问钟亦琛:“我把答案放在面前给你抄,如今你告诉我只能拿30分?” 钟亦琛见她沉不住气,场面终于有了些势均力敌的味道,而不是他单方面受指挥。 “官场有人情债,永远没可能拿满分,30分太低,别人可拿40。而我只抄一半答案,也可以拿60,不劳师妹费心。” 看着挂断的电话,苏绮咬紧唇肉,护士终于叫到她名字,缓缓起身走进诊室。 当晚到庙街找阿诗,并且住下,唐允没有打来电话,但她猜他一定知道自己在哪。 苏绮没想到的是,钟亦琛扮酷挂断她电话,第二天又要灰溜溜打回来。 “钟Sir,是否应该讲Go?” 钟亦琛立在楼上窗前,躲在窗帘后面看楼下几位小心张望的人,穿西装,气场又不够正经与严肃,带着戾气。他昨夜返家时就察觉到,只是天黑不太确定。 “唐允那条疯狗咬上了我?” 苏绮靠在窗前食烟,笑意很深,克制着愉悦的语气还是难免遗漏,“真的吗?他好可怕呀。” “他这个痴线,报道发表后不应该怀疑你?跟我做什么?” “我不知呀,麻烦钟Sir委屈一下被狗跟。” “是不是你同他讲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不方便透露。你专心查温氏背后,别忘记应承我的60分答卷,其他不要费心。” “你现在拿我当弃子?苏宝珍,你好犀利。” 苏绮短暂错愕,笑容变得僵硬,“好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多谢你啊。” 钟亦琛到底有少爷脾气,又挂她电话,苏绮在他身上采取过利用价值,加之今天天气不错,她大度,不与他计较。 烟蒂按灭在窗缝里,苏绮脸色沉了下去。 第一,上次她在弘社堂口受鞭刑拷打,证明唐允确实怀疑她与廉署有勾结,那是怀疑该有的态度。 第二,报道发表和温至臻死亡时间挨得这样凑巧,以唐允多疑的性格,必定会联系在一起,更何况康嘉茵与她关系匪浅,却一句话都不问她,这不应该。 第三,钟亦琛被跟,说明唐允已经查到报道的源头,可对苏绮全程只字不提,甚至态度回避,更加可以坐实——他知道自己是苏宝珍。 在红磡事件之后,报道发表之前。 结合她之前放大的细节,他知情,因而这次绝不开口试探泄露自己。 殊不知苏绮反而借此来作判断,正中下怀,他做什么都是错。 她要开始与他上演戏中戏,心累程度加倍,哪里笑得出来? 温至臻去世第四天,警署结案,温谦良开始筹备葬礼事宜。 没想到会收到苏绮的电话,约他在温氏马路对面相见。 彼时温氏股票8611宣布停牌,不日就会退市,股民反动情绪更加热烈,恼火温谦良冷漠果决,围堵温氏大厦正门。 温谦良内心喜悦与忧虑交加,从侧门悄然而出,准备过马路。 车子停在路边临时车位,苏绮看到温谦良出现在视线中,他手里攥着手帕擦拭眼镜,一百多度的近视不影响他安全走到路对面。 眼看着人走下路肩,苏绮向后倒车,不轻不重地蹭上后方车辆车头,引温谦良站住,投来疑惑目光。 此情此景任谁都以为这部昂贵轿车里坐着一位危险的新手司机,可怜后方车主无辜受难。 苏绮记不清楚,那瞬间是否有与温谦良四目相对,她记得有。可他轻度近视,那时乌云阵阵,彻头彻尾的阴天,他应该看不清她。 这不重要。 因那部车又向前冲过来,司机一脚油门不知踩了几成力,直直撞向温谦良—— 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惊动远处示威股民,又有夸张语气讲“看到人被撞飞”,众人赶紧跑过去查看状况、call白车,一阵混乱。 苏绮从方向盘前抬起头,双手颤抖拿起电话打给唐允,他接通很快,附近已经围过来人。 “阿允……” “我撞死人了……” Chapter60 苏绮自诩聪明、机关算尽,反向剖析唐允举动下掩藏的种种内情,却唯独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唐允为什么非要掩饰自己已经知道苏绮真实身份这件事? 嘘,既然她选择回避,暂且便不提。 唐允直接到警署,捕获画面便是两位差佬拦住语气激动的受害车主,苏绮靠在长椅上纹丝不动,打眼望过去倒有几分做阿嫂的镇静。 他当是小事,先同两位差佬讲明会承担那位车主的修理费用,并且支付一定的额外赔偿,好斯文的一位先生。 车主也不再胡搅蛮缠,歇火说道:“同她讲话一言不发,哑女就不要外出闯祸啊!” 唐允冷笑,拍了拍他肩膀,“会有弘社话事人给你送钱。” 车主一听“弘社”,连连应承,抬腿就溜。唐允投了个不耐的眼神,很快收回目光。 这才看向苏绮,她浑身都在细微地抖,唐允转头对差佬说:“我能把人带走?” 差佬不敢拂逆他的意思,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讲:“不能……” 唐允摸上苏绮的头,像在揉捏宠物,高度刚好。苏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仍旧一声不作,他更像在强迫她冷静下来,心里讲她是“胆小鬼”。 “刚刚那位是后方车主,她先擦碰对方车头,随后又撞上一位行人,还在医院抢救……” 唐允不怒反笑,又像是哭笑不得,拍了拍苏绮的头,赞她一句:“阿嫂好犀利。” 苏绮盯着他皮鞋的鞋尖,下意识的抖动逐渐在缓解,元神归位。 唐允说:“我们会与对方私下解决,你们等结果。” 两位差佬互相对视,下不定主意,唐允懒得讲废话,直接找到总警司办公室。 五分钟不到,唐允与总警司和气握手,笑容适宜,完全不像黑社会做派。 他揽着苏绮,警司亲自把人送出门,“说起来那位伤者您也熟,三口六面讲清楚就好,小事而已。” 唐允挑眉,“谁?” “温大少咯,这几天温氏附近交通混乱,没想到居然撞上温大少,但愿……” 苏绮皱眉,唐允把她手臂捏疼,逼她略微挣扎,“你弄疼我。” 唐允轻笑,与对方礼貌道别。 车子停在路边,苏绮正要绕到左侧上车,就被唐允扯了回来。他力气大,又前所未有的粗鲁,苏绮撞在车上,浑身一震。 “苏绮,你在搞什么?” 苏绮冷脸不言,把头发掖到耳后。 “你是否要讲撞上温谦良是巧合?你怎么不把人撞死?点急刹算什么?你就这点胆量?” 他攥紧她下颌,逼她与自己对视,“你讲啊!” “1995年到了,你就要搞死我是不是?” “你就是一头养不熟的狼!我对你好都不如随便叫一只鸡!” 苏绮就静静地靠在车边看他激动发疯,他语气越急,她心里就越爽,甚至控制不住嘴角想要微笑。 不行,撞伤温谦良的事情还要靠他解决,她要继续与他做戏。 声音带着哭腔,她那样快地进入状态,只要想到宝珊与爹地妈咪,她随时哭得出来。 她说:“那你去叫鸡啊,要不要我帮你call阿诗,选几位大波靓妹,再为你生一窝仔?” “唐允,我劝你不要讲气话,你一时爽过、发泄过,迟早要后悔。” 这句劝说字字出自真心,她以20岁葬送掉的初恋现身说法。不论亲人情人,吵架讲出口的气话都带着罪恶的因子种在身体里发芽,开出罪恶之花永生难以根除,伤人伤己。 更何况动物都会记仇,人更高级,程度更甚。 唐允气到发笑,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在讲气话,可他更恨她冷眼旁观的理智。 双手扶住她肩膀,总觉得她一张脸异样惨白。 唐允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只要你告知我,告知我你所做的一切,不,哪怕一点点也好。让我知道你肯与我交心,我就帮你掩埋一切、既往不咎,好不好? 苏绮说:“没有。” 唐允吐一口气,拽着她走到副驾驶,把人塞进去。车子启动,送她回住处。 苏绮独自下车,临走前对他说:“你已经在心里判定我撞伤温谦良是居心叵测,那解释就是浪费时间。唐允,我只问一句,你信不信你会后悔?” 唐允说:“你威胁我?下一秒是不是讲分手?” 他彻底失去理智,钱包丢到她脚边,“够不够?随意拿。” 苏绮冷笑,捡起钱包丢到他腿上,狠狠带上车门,头也不回。 那瞬间不知怎么,他反倒松一口气,很快又骂自己下贱。 他刚从唐协亭那里出来,把报道的责任归咎在钟亦琛身上。钟亦琛毕业于港大,苏家大女的直系师兄,与苏家略有往来,又转调ICAC不久,急于立功,说得通。 而唐协亭更不会动香港一哥的独子,短暂熄火,又命令销毁报纸,眼不见为净,唐允一一应承。 暂时天下太平。 眼下还要跑一趟医院,温谦良已经转入病房,仍旧处于昏迷。医生给出诊断:头部轻微脑震荡,左腿腿骨断裂,又因为曾有旧伤,所以情况并不乐观。 这已经是拜苏绮临门收脚所赐,否则人早就去见温至臻。 她踩油门的那瞬间是想撞死温谦良的。 可理智与情感无法抑制,双重作用下,苏绮屈服。 那一刻还有些超然,除却抖到仿佛发病的情绪与身躯,她体会到了大师讲的“放下万般自在”,她也许还爱他,因此心软放过他,也当放过自己。 温谦良昏迷之时,唐允与温太长谈,从一开始温太失控怒骂变成平静对坐。 他对解决这些事情轻车熟路,开得出让对方满意的条件,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最后路过病房时看一眼狼狈的温谦良,虽然唐允心知肚明自己与温谦良同样是苏绮预设栅栏里圈养的羊,还是要为他此刻跌下神坛的模样发出嘲笑。 唐允今日从里到外穿一身黑西装,衬衫同色,走进电梯后收敛笑容,一时间又觉得满是苍凉。 扪心自问,他是妒忌温谦良的吧。 又立刻否定:才没有。 当晚唐允光临砵兰街——仙都夜总会。 阿诗领一排靓妹进包厢试房,见唐允随便指了个新来的长腿索女,勾勾手,人就差翘着尾巴撞到他怀里,阿诗拉都没拉住。扫过唐允两边的人,不见阿正,她暗道不妙,眼皮直跳。 出去赶忙call苏绮,问她与唐允发生什么。苏绮刚把车停在庙街外,语气有些虚乏无力,未上妆的脸色更白。 “你打给我岂不是正合他意?” 阿诗语气焦急,“你们两个吵架能否不要搞我?我夹在中间好难做。” “没有吵架,你可以理解为分开。阿正在不在?” “不在,我猜他晚点会到。” 苏绮眨了眨眼,确定还在她计算范围内。阿诗住处给她一份备用钥匙,房间虽小但胜在温馨,还可以当做姊妹之家。 开门而入,语气轻飘地回应阿诗:“我好久没睡过好觉,来你这里小住,就算他同那位索女脱衣肉搏,也请你于结束后回来告知我。” 要不是毫无精神,否则按照唐允的表现,她怎么也得叫一位鸭上门服务——暂时写入待办事项,还要略微修改,娴熟的鸭太脏,她要找一位鸭中的“新扎师弟”,越纯越好。 阿诗心疼苏绮,“还在为KK发噩梦?我知你疼她,回头给她做场法事,焚几十袋金银衣纸……” 苏绮回避这个话题,“好困,收线了。” “OK,等我带消夜回去。” 唐允在仙都坐了一个钟头,酒饮不少,脸上始终不见笑。直到阿正拎一只袋子走进包厢,阿诗在远处观望,终于放下心来。 唐允旁边的朋友给阿正让出位置,阿正推开粘上来的小姐,扯唐允袖口。两人皆是严肃黑脸,在彩色灯光下那样夸张。 “允哥,阿嫂今天开的那部车已经送去修理。” 唐允点了点头,拿起酒杯一口喝光,旁边那位长腿索女立刻很有眼色地添满。 阿正凑近唐允些许,递过袋子,“阿嫂落在车上的东西,我见里面有药,还是拿给你看。” 一说到药,唐允眉头一跳,随即想到自己失约:她约他一起戒烟备孕,那酒是不是也应该戒?可他已经饮过好多。 莫名心虚。 袋子扯近便闻到一阵异样味道,食物没有及时冷藏保鲜,味道闷臭——是上环很有名那家金沙骨,她买了两客,整整齐齐包在油纸里,再装进袋子。 本书由奶包团队为您整理制作;POPO[更多资源]qun629400793 唐允更心虚了。 金沙骨是他钟意,苏绮食素更多。 再看另一方小小纸袋,上面挂着医院取药的便条,写“地西泮片”,药瓶打开过。 苏绮下午同他讲“后悔”一说,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推开凑过来的女人,提着袋子离开。 阿正摇摇头,回应发出疑问的朋友:“允哥在积极上岗做老豆,别多嘴啦。” 苏绮好不容易睡一通安稳觉,她频繁被噩梦折磨,梦中KK变为厉鬼索命,旭仔同样。 她做神婆数载好像医不自医,无能为力地承受痛苦,这便是人生。 而在阿诗这里似乎略微安心一些。 还是被敲门声叫醒。 唐允开回清风街扑空,打给阿正要阿诗听电话才知道自己绕了个大弯——砵兰街离庙街好近,他白白过海穿隧道跑一趟铜锣湾。 好像当年那个冬天的夜晚敲她破旧的门,如出一辙,苏绮仍旧不情愿地打开,这次的不耐烦更加明显。 他看眼前人苍白的脸色,伸手抚摸上去,苏绮嫌弃地推开,他从外面来,手好冰。 唐允跟她进卧室,苏绮坐在床边喝水,语气冷漠,“你来做什么?不是讲分手。” 他明明站着,却觉得矮她半米,“我没讲分手。” “疯狗讲的。” “……” 短暂沉默后重新振作,他生硬地问她:“你怀孕了?” 苏绮仿佛看弱智一样看他,“你醉了?” “我拿到金沙骨的袋子。” “才拿到?那已经坏掉,不能再吃。” “还有药。” 苏绮表情淡漠,“地西泮片是安眠药,痴线。” 唐允愣在原地,他确实把那瓶药当做孕妇必备,可转念一想,孕妇怎么能随便吃药? “……你开安眠药做什么?” “医生开给我,你去问他。” “发噩梦?” “你走好不好?太子爷,我们已经结束拍拖关系。” 看他仿佛被点穴,定在那一步不肯挪,苏绮心里自然有一杆秤盘算,淡定把水杯放在柜子上。 苏绮扭头背过他,手指在眼角揩拭眼泪,止住哭意,唐允自然忽略不得。他现在是心疼之中带着烦躁,烦躁又被纠结压垮,乱作一团。 开口解释:“我没想到康嘉茵的死对你来说影响这样大。” 他当然没想到,他甚至一句话都不问她呢。 苏绮又拧了拧身子,就给他一个脑勺和大半背影。 唐允自觉处于劣势地位,试图找补:“我今天不该饮酒,可你也吃过药,我们从下周再开始……” 他这才看到她露在他视线内的背,上面挂着深紫色的印记,在窗外月光的照射下触目惊心。 “你搞什么,自残?” 唐允伸手摸上她背部,一排总共三个圆形的火罐印记,肿得夸张。 苏绮拂掉他的手,回头盯住他,语气一样凶狠:“你才吃过药,你自己去数药片数量,一枚不少。” 唐允皱眉,摸不透她的意思。 苏绮低声道来:“唐允,我从来都知道你这种人没有真心。我妄想与你有个仔,名正言顺进你唐家家门,这样你那位憎恶我的老豆也能接纳我。” “可你只是一时兴起,又或者觉得到这个年纪就该做爹地。讲好为此一起做准备,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偷食烟酒,我几夜未眠都不敢食一片安眠药,你觉得公平吗?” 唐允烦得要死,无言应对,他与她的这段关系中,明明先认真并且渴望安定的是他,为什么如今看起来负心的也是他? 他不信她在阿诗这里一支烟都没碰。 “中医讲我心火郁结,因为不敢用西药,只能做针灸治疗。我心急,她才给我拔血罐,后背针口肿起来,开车睡觉都好煎熬。” “我真的不知撞到谁,当时精神好差,车停在路边,还有示威行人扰乱秩序。我不小心碰到后车,情急之下发生什么都是失控……” 他承受不住她的语言攻略。 理智被压到最底层,发出微弱的声音告诫自己:她在骗你。 她故意撞上后方车辆再撞温谦良不过是为了包裹自己的谎话,唐允不是北仔那样的天真纯情仔,他看得出来。 可情感不允许,疯狂地洗脑:相信她吧,相信她吧。 唐允把她捞到怀里,脸色依旧阴沉,声音也算不上温柔,“所以是我错怪你。” 陈述中带着疑问。 苏绮抬手捶他,软拳磨人,“死扑街,我恨死你!” “阿绮,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他突然深沉,苏绮短暂错愕。 随后她埋在他胸前,分外粘人,言语耐人寻味。 “好啊,所以我绝不会不会害你,我发誓。” 他在她面前装糊涂,她便陪他糊涂,可聪明人处在糊涂局里也会讲聪明话——她要哄他安心。 至于发誓,与保证一样,廉价到一秒钟可以创造三句,讲出口之后就变得毫无价值。 更何况承诺又不需要本钱。 上一位她应承绝不会伤害的人正躺在医院里,而他新死的老豆因此丧礼都要延期。 那晚的最后,唐允果断做决定,给彼此一段时间冷静,这对他们都好。 其实他最想问她的是:下一位出事的会是谁?他?还是他老豆? 也许最需要冷静的是唐允自己,他只能把她支走,以让她呼吸新鲜空气疗愈伤痛为名义。 他说:“出去散散心吧,日本,或者韩国?” 她答:“好,我会记得拜求子观音。” “女仔更好,不必非要男仔。” “子是孩子的子,小朋友啦。” “别再食烟。” “你更应该约束自己。” 阿诗带双人份消夜回家,苏绮不见踪迹,只留下字条告知,显然已经与唐允和好。 在消夜凉透之前,幸好还有一位男士姗姗来迟,解救残局,伴她同眠。 有人酒足饭饱、欲满餍足,有人被噩梦惊扰、脆弱不安,唐允有心事睡不熟,被她胡乱的叫声吵醒,映入眼帘的是苏绮满头薄汗挣扎不断。 嘴里一遍遍叫着,好像呼救。 “阿允……阿允……阿允……” 她整个人魇住,无尽坠落,唐允把她揽到怀里轻拍安抚,脸色阴沉着回想睡前纠结的事——涉及止损,不得不一再慎重。 他与她这段关系或许应该到此为止了。 Chapter61(上) 月中旬,苏绮与阿诗姊妹结伴,同游日本。 在她离港之前,温谦良多次打电话过来,苏绮始终没接听。他头部已经无碍,只是左腿伤情严重,下半辈子的活动所受影响程度医生都无法保证。 温太同温谦良讲述与唐允所做交易,温至臻与土地局局长勾结多年的丑事难免牵连温谦良,他又在敏感时刻申请退市,廉署一年到头也未必咬到嘴的一块和牛,怎么能轻易放掉。 唐允愿意帮忙解决。 温太是克制守礼的贵妇,讲不出口难听的话,只能叹几句飞女无情,弘社阿嫂果然也是心狠手辣的角色,还要讲千千万万母亲都要说的那句:离他们远一些。 温谦良觉得头部又在隐隐作痛,苦笑回应——他的母亲绝对想不到自己口中记恨的飞女是Pearl。 他趁母亲离开病房,像是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攥住电话,一次又一次地枯燥等候、得不到回应。 他忽然明白了,虽然在她撞上来的那一刻就应该明白:她已经知晓一切,她不再爱他,甚至想要他死。 看自己的左腿,不禁想到上次受伤,十年前。 香港慈善协会举办摄影展,所得款项都会用于慈善事业,富豪阔太当然不会参与这类幼稚游戏,主要受众是他们仔女。 苏宝珍与温谦良每人脖间挂一只相机,亲自到野外拍摄风景,甩掉粘人精宝珊好不容易,虽然宝珊第三千六百一十八次威胁与他们断绝关系。 回忆年少扑蝶,如今只剩梦碎声响。 她错踩到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温谦良下意识把她整个人搂住,齐齐滚下山坡——结果Childe左腿骨折,Pearl除了擦伤安然无恙。 与摄影展有关的事情早已经在脑海里湮灭,只记Pearl在病床旁心疼大哭,Childe腿疼心疼,情人后怕相拥。 温谦良望向窗外,那瞬间难免有些万念俱空之感。 苏绮在飞机冲上云霄的瞬间心脏下坠,同样在想当年,她又在犹豫不决:或许她应该去见他一面,请他也食一罐凤梨罐头。 难免唏嘘,看时,她最钟意的是那句啊。 “如果记忆也是一个罐头的话,我希望这一罐罐头永不会过期。” 苏绮与阿诗在日本停留十天,期间不忘为KK与旭仔挑选墓地一同安葬,还请当地僧人诵经祈福,愿他们安然往生。 日本的墓园看起来比香港的坟场宽阔许多,阿诗祖籍广东,她讲大陆也没有香港那么拥挤,这从活人的住所也看得出来——香港盛产石屎森林,压抑逼仄。 很多人拼了命向上爬,苏绮忍不住想,为什么不离开香港? 她想离开的。 整个中旬在日本度过,1月20号,苏绮阿诗返港。同日,温谦良出院,全港春节气氛浓烈。 唐允没有亲自到机场接她,甚至连阿正也没来,苏绮敏感地察觉到一丝不寻常,随口问那位唐允存在感很低的司机。 “弘社最近有事?” “封港事宜筹备中,允哥应酬打点多,正哥跑见血差事。” 她暗自安慰自己,最好是她多想。 深水湾别墅,除却日本带回的手信,还有专门为唐协亭与唐太准备的礼物。 送唐协亭的是一扇瓷板屏风,她分析他不会钟意和风,因此选择的是京都桥本大师仿清的设计款,作摆件刚好,花鸟图案构思精巧。唐协亭端在手里反复看了几眼,已经算给足面子,苏绮收到唐太安抚的眼神,才算放下心来。 送唐太的则是一本珍藏版的浮雕纪念册,HeinekenBird近十年画作的经典浓缩,唐太打开盒子的瞬间喜不胜收,赞她有心。 苏绮当初第一次见唐太,观塘西饼屋外,唐允捧一副包裹严实的画作,温谦良赠唐太的拍品,她早就留神,绝不会送错。 见到唐允的瞬间,她所有的自我安慰都破碎,因为苏绮感觉到:他好像下定了什么决意。 冷冷地扫一眼客厅里满地狼藉——礼物的包装纸与泡沫板,唐允眼神略带疲态,没讲几句话就要带她回清风街,苏绮连忙应承,与唐协亭唐太道别。 上车后她故意歪头朝他笑,“你是小朋友?恨自己没收到礼物。” 唐允低声骂她“痴线”,他才不是幼稚鬼。 苏绮攥紧手袋,没再讲话。 他把她送到楼下,要她自己先上楼,苏绮站在路边问:“你还有事?” 唐允点头,“晚饭不必等我。” 苏绮心里一沉,扯了个敷衍的笑容转身走远。 他冷淡许多,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风寒料峭,苏绮在阳台吹风,手里把一支烟蹂躏到烟叶四散也没点燃。 她等到十点钟,唐允还没回来,他是不是打算让她出局?她绝不能出局。 打给阿诗,阿诗精力旺盛,且钟意热闹,已经花蝴蝶一样在仙都饮过一圈。 躲到无人包间安静许多,回应苏绮问话:“没在,他那些老友都没来。” 什么老友,猪朋狗友而已。 苏绮又问:“近十天他有没有去仙都?是否叫过小姐?” 阿诗叫替她看场的Mimi过来,随口嘲笑苏绮:“你终于知道看紧他?两年,我都替你心焦。” 苏绮不言,等阿诗回应:“Mimi讲太子爷没来过喔,一定是太忙,否则怎么可能会不偷腥。” 她等到将近十二点,从阳台到沙发,又从沙发到卧室床上,曾经应该是他们亲热的路线,如今变成她自己孤单等候。 苏绮没有阿诗那么充沛的劲头,返程周折,她躺在床上进入梦乡,听不到唐允开门进屋的声音。 弘社见了血,他身上不干净,第一件事是换衣冲凉,又在黑暗的客厅冷静半个钟头,才缓缓走进卧室。 明明已经冷静了十天,还是不够,走进卧室的那一秒更像强迫自己下定主意。 不能留她了。 所谓的结束与她这段关系怎么可能是放她天蓝海阔远走高飞,她也不可能老实遵从那样的选择。 除非她死。 或者死的是他,都算结果。 苏绮迷茫之中感觉到床边坐了个人,她伸手摸过去,低声叫:“阿允?” 唐允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下一秒被她起身抱住,前所未有的热情。 他看她表演,看她在自己颈间磨蹭,诉说真假难辨的相思。 “你偷食?阿诗讲男人都要偷腥,我察觉到你今天好冷淡。” “她说的对。” 苏绮佯装恼怒,手顺着他浴袍系带探了进去,暗示地打着花,像他刚刚在客厅把玩那把珍藏的匕首。 “好不公平,我在日本都有想你,你却偷食。” 唐允压低声音命令她:“不要惹火。” “我就要,怎么办?” 她向下褪去衣衫,再不能更主动地送到他怀里,唐允垂在腿侧的手松开,匕首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她上个月换过的新地毯,唐允嫌弃太厚,踩在上面像踩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