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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景绍被寺庙主持赶出来到现在,已约莫过了半月。 所谓叛徒,大抵都有这般凄惨结局——所要之物,不得;所有之物,皆丢。 从芥子寺到敬安城,一路上景绍过得十分落魄,就连去驿站租借马车,都只得略显窘迫地到附近乡镇上化些缘,虽不至于落魄到跟路边上时而嬉笑怒骂,时而哀哀作苦的乞丐一般,但身上那件袈裟早已破烂,清逸的脸上亦是有了些浅浅污渍。 本可以再厚着脸皮用芥子寺弟子的身份前去官府专门为和尚所设的客栈上博些廉价的斋饭,但景绍却觉得,好歹之前也是个出家人,尽管到了如今这样有家不能回,无处可去的地步 ,也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因此这去敬安城的一路,景绍过得可谓贫苦。 · 敬安城为帝都,自然繁华。未进城时只在城门外便已排上了长而蜿蜒的队伍,来自四面八方的布衣百姓,商人贾客聚集于此,声音喧闹而杂乱,其中甚至还有身着异服的异域人,用着蹩脚的汉话与旁人交谈。 自祟朝一统天下以来,祟朝皇帝励精图治,广开贸易之道,引得异邦的能人志士也涌入中原,加之其大力推崇芥子教为国教,也引来了不少外邦信徒。 景绍之前也见过不少西洋面孔在寺里跪得虔诚,主持待他们不薄,像他这样的本土弟子,遇上这些西洋人还得谦让几分。 对此,景绍一直以来都十分不满。 景绍排在队尾,抬起眼望了望缓缓向前动着的队伍,思索着进城后的去向。 敬安城分两市,取了前朝的旧习。东市为商贾聚集之地,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外邦蕃客,南来北往络绎不绝,各地的口音掺和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西市则是高官富贵人家的地盘,景府也在西市。敬安城的多数具名也大都居住在这里,平日里有达官贵人们聘请来的护卫同天子派来的守卫巡逻,若是没有腰牌这样特定的信物,或者是像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们那样有些腿脚功夫,想要强行进去,几乎都会被守卫架着出来,情节严重者甚至会被架进牢里,受那牢狱之灾。 景绍此行第一目的是去西市。却不是回景家,而是寻一位故人。可他现下连城门都尚且过不了,自然只得先进东市。好不容易排到了他,被那门卫一脸嫌弃地划到一堆文人墨客中,着了一身破布袈裟,实在打眼得紧。 他进了东市便随处找了个面摊坐下。前些日子化缘来的银两还剩下些,足够吃上几碗面了。 此时已至日暮,面摊处已坐了不少人,零星几个身着劲装的江湖人士,正在低声交谈。 坐在他对面那桌恰巧是最不讨景绍喜欢的一派江湖弟子——镜跃楼的门生,而另一边则坐着更让景绍看不顺眼的乔府护卫。 景绍瞧见了他们,面色不佳。他现下如此落魄,说得好听些是为情所困,是个痴情种,不幸遇上了花心的对象才被人所弃。难听些,也不过是被人渣了个彻底,从头到尾被人耍得团团转。 而弃他所去的,便是乔府的二小姐。 至于镜跃楼,自然不言而喻。呔,一个个都是小白脸儿。 他移开目光,正准备闭目凝神等那店家把面送上来,桌对面却坐下了人。 此人着了身异族风情的紫青衣裳,黑发被随意地束在了脑后,仅有的几处银饰在阳光下反射出些光泽。坐下时伴随着微小而清脆的银铃声。两耳垂缀了颗灼人眼球的橙红珠子,手腕上戴了串劣质的佛珠,上面刻着“芥子”二字。一张淡色的唇微微抿起,眸色微暗,隐隐藏着紫意。此时正偏着头在看他,面露稀罕之色。 景绍又想,个个都是小白脸的,不止有那什么劳什子镜跃楼,还有那些所谓慕名而来的外族人。 “……阁下有事?”景绍轻咳了声,颇为尴尬。他现在狼狈得很,受不住被人这么长久地盯着不放。 “你……是和尚吗?芥、芥子寺的弟子?”那人更为惊奇,闻言笑得弯了眼,不羁地干脆直接爬上了桌,靠近了他些,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话问道。 景绍的右眼皮跳了一跳。 他感受到了从周围几桌投来的怪异的目光,包括路过面摊的行人。 “还俗了。”景绍言简意赅。 “原来当了和尚还能还俗?”那人一脸不信。 “自然。” 那人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又看了会儿,然后才又慢吞吞地坐回长椅上,伸手将竹筒里的木筷抽出来,在桌上轻轻地敲了下。 “那你是花和尚吗?” 这次景绍的右眼皮跳了两下。 “阁下何以见得?” 见他问了自己,那人一瞬间仿若话闸子被开了闸:“听你们中原喜欢拿折扇的书生,书生说,花、花和尚都穿着花袈裟,脸上都脏兮兮的,也、也不怎么做佛,否,佛礼,还、还总往姑、姑娘身上看呢,而……” 前面的话他无法反驳,但后面的话实在无法让他接受。景绍开始回忆自己什么时候总往姑娘身上看了。 旁边几桌的人都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乔府的护卫多是姑娘,闻言也皱眉看了他一眼,带着恼怒与嫌恶。 “阁下可是来入芥子教的苗疆异士?”景绍打断他,面色无波地与他对视。 那人朝他眨眼,而后才收了话头,点头。 “既然如此,阁下还需谨言慎行,我教最不喜的便是只听旁人口舌来擅作主张判断的庸人,若阁下当真想要入教,还得多磨炼一段时间。”景绍又道。此时面摊老板已将煮好的面端到了桌上,景绍没再理会对方,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若有可能,今晚还是不在东市呆了。不过是吃碗面,便撞了好几处霉头,实属凶兆。 小白脸就是麻烦。 景绍一边吃一边想。 “你怎么知道?我、我还没说自己是来入教的呢……”那人沉默半晌,又开口抱怨着问。 似乎刚才一直没开口都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是花和尚,”景绍吃完最后一口面,抬起眼看他,“至于你这样的外来信徒,我见得多了,自然也认得出来。” 景绍起身,将几块铜钱递给了老板,又看了眼那人。 那人面前也有一碗面,不过却分毫未动——主人正在与手上的竹筷作斗争。 莫名的,景绍想起一些往事来。 他确实见过不少这样的异域人士来归教,幸识了几个知己。 那人仿佛没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不依不饶地接着拌那两根竹筷。 出家人,自然心善些。景绍在心头如是对自己说道。 这青年初来敬安城,像他手上戴的那串劣质东西,不知道买了多少,也不知被骗了多少。 于是景绍将手腕上的那串佛珠取了下来,放到了那人面前。 “……给我的?谢谢谢谢!”那人先是愣了下,复而一脸如获至宝般将那串佛珠拿起来,一边道谢一边拿着那串佛珠同自己手腕上的比较,又疑惑道,“你的跟我的一样,为什么要给我?” 景绍看着佛珠同他手腕上那串劣质到不能再劣质的东西碰在了一起,顿觉挫败。 “这串珠子开过光,你拿着,入教更容易,磨炼遇得也少些。” “另外,像阁下这样刚来中原不久的苗疆人,以后还是少去那个拿着折扇书生的酒楼。”景绍转身,一边往东市口走一边道。 “哎?为什么?” “假得不能再假,当心被骗了还要感恩戴德,不给你说,我怕于心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