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他输了
这些天过得很快,大抵充实安稳的日子,总是不长久的。 子微在南海以狐身发令,已经把妖主之位做实,特别是最近几日,各方灵符纷至沓来,他也显得有些忙碌。 人妖到底并非一族,要想和谐共处,还得多做功夫。 楚璠也没闲着。 她为了练习术法,已经将偏峰的小半块山脉都种上灵植,只冬树适应最好,虬木枝高,有苍劲之风。 楚璠折了枝梅花,准备送予子微。 昆仑太过寒凉,天空也遥远苍白,一望无际。 还好,最近也算闻到了花香。 她捻下两朵梅花别在发间,哼着歌转身,却看见雪鹿在和另一头灵兽问好。 它不知何时而来,通体雪白无暇,似鹿非鹿,额上有角,这两具角形态优美,侧枝外伸,玉白透润。 楚璠轻笑了一声,它轻轻踏蹄,行至少女身旁,以角触碰她的手心。 没有实体,是虚幻的灵身。 楚璠叹息一声,“白泽啊……连你也丢下他了吗?” 上古神兽,有自己的骄傲。 一把长剑显露,在她胸口前方,不足两寸前停滞。 青白长剑,全身清透,上覆有游鹿灵纹,剑鞘银花折枝,含着圣洁之气,得万物之灵,是祥瑞圣剑。 其实很不像楚瑜该有的剑。 白泽半跪前蹄,以鹿角轻靠少女腰间,幻化成了一位男子。 他头生双角,衣冠华丽繁复,长袍曳地,眼瞳泛着润金色,“我现在是无主之剑……” 楚璠吓了一跳,摁住他的额角,“别跪……白泽,我可不算你的主人。” “可他已经不配。”白泽歪头,没有什么表情,“他选择我时,是护心之剑。现在,剑意诛戈,剑心覆灭。” “他虽未化魔,却也相差不远了。” 楚璠将长剑取下,如往常般抱在怀里,呼了一口气,“你想看到他化魔吗?” 剑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灵剑追随强者。” 白泽拢袖跟在她身后,“当年他握住鞘身之时,我便知道,他会变成仙道第一剑修。” “是啊……”楚璠仰头,鬓上梅花滑落,“我也一直这么认为。” 楚璠又问,“南海如何了?” “妖主给了龙族机会,不过两位皇女相争,鲛族与大皇女联合,静姝终究略输一筹。”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楚璠思索一会儿,叹道,“腐朽难除,静姝姐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良久,楚璠又问,“那阿兄……” “妖主留下了毕方。”白泽解释道,“轩辕族接过了妖首之责,毕方携轩辕三位长老,压他前来。” 他垂着眸,声音渐沉,“他们在路上。” “璠璠,他已经不像人了。” 不像人了。 楚璠遥望远方山脉,雪光刺目,折射到脸上,让人睁不开眼,她眉头轻皱,竟不知如何回话。 那位初遇时的小皇子,清癯瘦弱,最重礼法,书卷气极浓,浑身的墨砚香,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 赐她名姓,教她识字、知礼。 是她视为恩人、亲缘,最重要的哥哥。 楚璠抚过手中的红梅,叹了一声,无奈笑道,“不能这样啊。” * “吱呀”一声门响,薄透天光从缝隙中透出来,流泻至书案上。 子微嗅到了一缕梅香,他未抬头,只是先笑,“你种的花开了吗?” “今日开了梅,我还种了芙蓉、桂草、木兰……等它们都发了花,我每日给您折一枝。”楚璠将花枝放在他手旁。 “这些花可受不住昆仑的凉气。”子微向来不会打击她,把梅枝妥帖插入长颈瓶中,“好好修炼,以灵气催之,也可长存不灭。” 直到他想把楚璠搂进怀里,看见了她腰间的那柄剑。 折枝银花,身绘灵纹。 子微笑意消退,眉目微敛,“四方白泽,这破碎虚空的能力,倒是进来的无声无息。” 楚璠轻轻抱住他,“子微道长。” 子微皱眉,长指抵住她的额,“你答应过我,不会离开。” “我没有要离开。”她嗅着子微胸膛间的淡香,努力清明,“但是我得去见见他。” 子微看她,仿佛一眼看透,“多久?” 他继续道,“你若跟我讲,要去陪他,等他执念消褪,乱心渐死……” 子微轻呵了一声,“我便知道,你在床上只会骗我。” “道长……” “想都不要想。”子微冷着脸,斩钉截铁似的,“任何事情都可以,只有他,我不许。” “哦……” 楚璠侧耳,靠在他怀里,听到很沉重的心跳,她小声说,“道长,你只是嘴硬心软罢了。” “那我体内的剑骨怎么办呢?”她问,“您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见他吗?” 长指在她后背处轻滑,他缓声道,“我帮你取出来,还给他。” “皮开肉绽的那种?痛不痛啊。”楚璠故意笑着讲。 “妖族道契,有种替身之法,我施术,你不会疼。” “然后道长替我疼吗?”楚璠摇头,“我不要的。” 子微搂住她的肩膀,声音有些艰涩,“听话……” “道长,你让我见见他吧。”楚璠笑了笑,“我怎么会离开您呢?” “昆仑这么冷,我还想给你造个春天出来呢。” “我跑不掉的。” * 为保安全,轩辕族走的是阴间道,不见日光,天如泼墨。 阴风吹动,草浪翻涌,一行人渐渐显露。 前方数只鸾鸟赤凰开路,四方皆有人镇守,每人执一条金色锁链,锁链与黑色巨笼连接,牢牢缠捆住那人。 正是楚瑜。 毕方化为红鹤,落在黑牢上的檐勾处,看着他,不免感慨。 一个剑修,没了剑,居然也这般骇人。 他就坐在中央,撑着头似寐一般,长发垂地,绣玉白袍落成了一个圆满的弧。偏偏唇色艳红,肤色苍白无比,轮廓深邃,眼梢垂着一股愁意,有种诡谲糜烂的郁态。 颇觉渗人。 察觉有人看他,楚瑜勾唇,拉出一个笑,“小雀儿……再看,把你眼珠子扣下来。” 草,毕方当真就不敢再看了。 他怎么说也是轩辕族的少主,强忍着心悸,怂而嚣张,“你、你连剑都没了!还敢跟我这么说话……” 楚瑜侧首,瞳色漆黑无光,凌空折下枯枝,翻手射出,剑意多了分奇诡萧杀,沿着毕方的侧翼凌空而过。 一枚红色赤羽,牢牢钉在远方巨木之上。 他实在自找苦吃。 雷霆之气从锁链处狂涌而入,灵力反噬,金光不停闪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进他的经脉里,痛苦无比。 毕方转过头,爆了句粗话,又说,“我不看就是,你何必如此。” 妖族敬畏强者,实力代表一切,毕方心情算是复杂无比。 轩辕长老摸着胡子,也叹,“可惜。” “非要跟先生争。”毕方缩了缩羽毛,在心里又给楚璠记上一仇。 “不说天山狐多得天独厚了,先生自通天之后,根本未曾有过败绩。”毕方觉得他也算可怜,还想着劝他,“楚剑修,他们两情相悦的,你又何必非要当那恶人。” “等到魔气执念入脑,你和江逢成了一个样子,楚璠说不定连阿兄都不会认了。” “凭什么……”楚瑜用指腹抹掉唇上血渍,目下藏光,声音如沙砾滚过,“明明是我先来。” 毕方嘶了一声,还欲再言,刚开口,忽闻一道铃声。 叮铃清脆,似玉石敲击,一道人影立在前方,浑身罩在黑袍里,身上散发着昆仑的灵气。 鸾鸟赤凰皆在前方停滞,他们静了一瞬,忽然躬身,高呼道。 “恭迎妖主。” 黑袍人顿了顿,连忙也弯下腰,她声音模糊,在深夜显得愈发空灵,“我只是妖主使者,担不起这声名号。” 她伸手,白皙指尖上,那块玲珑玉微晃,“让我一人见他。” 毕方听到这声音,歪了歪头,“楚璠你个大笨蛋!” 被轩辕长老踹了一脚,“住嘴,不得无理。” 浅风扫过,女子体态清瘦,她仰起头,黑袍冒兜滑落,黑发如瀑般倾淌而下,被风吹得飘荡起来。 她抱剑而来,这般映照下,脸上也镀了一层绒光似的,浅笑道,“我来还他几样东西。” 鸾鸟赤凰都退下去了,毕方上前,鼓起腮帮子把钥匙塞给她,“你……一个人来的?” 他又开始叽喳,“你问了先生吗?先生同意你来了吗?他要是突然又发疯你能不能行啊……” 楚璠接过钥匙,有些无奈,两指一夹,捏住鸟嘴,“嘘。” 毕方把尖喙抽出来,朝她重重喷了口气,才扑着翅膀离开。 四下皆静。 楚瑜一直很安静,看着她让旁人退下,然后打开巨锁,倾身而来,拽落了他身上的链条,拉起他的手臂。 层叠衣袖下,这双满是剑茧的手,骨节凸起,苍白无比,薄薄的皮肤下,青色血管异常明晰。 楚璠将白泽剑,放在他的掌心。 “阿兄,我还等着你,成为天道第一剑修。” “我手……”楚瑜笑了笑,目光低垂,“我手所执之剑,是为了身后人。” 他声音空寂,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你知道吗,我本有机会离开,鲛人送来圣水,让我依附他们。” “可璠璠,我现在并无身后之人……” 楚璠开口,嗓音微哑,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阿兄……” 楚瑜伸手,指尖微颤,抚在她的额心处,“璠璠,回到我身边吧。” 她摇了摇头,又叫了一声,声音扬起,尾稍平稳,“阿兄。” 楚璠显得很平静,“我不再需要,再做任何人的身后之人了。” 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抬起,挑落了他的手臂。 四周很寂静,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变得清晰。 楚璠轻笑,“我这些天,一直在思考,属于我自己的道究竟是什么。” “世间强大者,好似都要身负罕见灵脉,高绝体质,才能走到大道之巅,像是子微,也像是你。”楚璠沉吟许久,“我得走出自己的道。” “弱小者也要独自行走,尽管前路险峻。”楚璠眯了眯眼,“我不求强大,不求叱咤风云,但我得为自己活着。” “如果我未上蜀中灵山,或许只是一个普通人。” 楚璠认真思考,点了点头,“那样也很好。普通很好,平稳很好。为生活劳累很好,为一日三餐所愁也很好。便是死了,也曾经生机勃勃的活着过,那也很好。” 她跟楚瑜说,“我不会要鸳花,也不需要你的剑骨,灵山不留我,我便去凡间。” “当个卖花的姑娘也很好。” 楚璠望着他,像是在他的眼瞳里看见了重重落影,她把头凑过去,贴在楚瑜微抬的掌心处,“阿兄,把你的半块心脏,还有剑骨,都拿去吧。” “那不是我的东西。” 楚瑜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但是当那个温柔的额头,贴在他掌心之时,像是有种恍惚感。 不如带她一起去死吧。 一手能抓住的头,指尖可以插进去,不用使多大的力气,骨头会碎裂,鲜血会迸发,他们可以一起去地狱。 眼角一滴泪滑过。 他抵着她的额,掌心微拢,恍若摩挲,流连许久。 当青白的光芒笼罩,那光流映在人脸上,灵气由涓涓细流变成山河大川,从楚璠的身体里,回到了他身上。 他输掉了。 楚璠轻笑,这次的笑,带着释然与轻松。 她低着头,由心祝愿。 “阿兄,让我看到,你成为天道第一剑修的那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