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重如山148 故人(6409字)
陈敖,朝亡废官,邑亡敖民。名字起得不够吉利,但这十六七年间,纽港市黑道几次洗牌,只有陈敖一个人活了到现在。 当年五大帮解散后,“陈三老板”就乖乖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生意好时不惹事生非,生意不好时更是小心谨慎。其他帮派三天一次大火拼,五 天一次窝里反,甭管泰国人、越南人还是缅甸人只要从金水口上岸,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反观陈老板,闲看花开花落,近两年还颇有几分教父的意味了。 朱砂自然知道他是谁,这么问不过是想让对方自报家门而已,谈判桌上先夺一分。 “陈先生您想见顾先生,何必大动干戈,给深蓝打个预约电话,大家和和气气坐在茶楼里不好吗?” 茶桌上烧水壶“嘀嘀”提示着水烧开了,陈敖拎起烧水壶,往朱砂面前的茶壶里添上热水,举手投足之间十分文雅,但毕竟在刀光剑影里滚过多 年,动作再斯文,周身也笼罩着一股无形的杀气。 “朱小姐没过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陈敖苦笑,“我这种时时刻刻都要留心脑袋的人,得把筹码抓在手上才安心。” 朱砂自嘲般笑了笑:“我又算得上什么筹码?” “很早就想和朱小姐聊聊了,”陈敖放下水壶,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即一抬头,似笑非笑地盯着朱砂的眼睛,“你确实是他会喜欢的类型。” 朱砂平静地看着陈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聪明、果敢又忠诚,和当年的我一样,是个靠谱的小跟班,阿偕这人最怕欠人情,你对他好,他连命都可以还你,”陈敖苦笑着,似乎非常无 奈,“但他的心捂不热,一旦涉及到他父亲的事儿,他就会毫不犹豫抛弃你。” “那又怎么样?我只图他的钱,和图情的陈先生比,”朱砂嘴角一勾,“我比你高级。” “伶牙俐齿,看来阿偕在你嘴里没少吃苦头。” “不,我的嘴让他很舒服。” 陈敖这下是真的笑起来了,还一边摇头一边笑。 房间内僵持的气氛蓦然松动,朱砂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您盯了我两年多,拖到今天才动手,不愧是‘流水的黑大哥,铁打的陈老板’,这份谨 慎……” “诶!”陈敖一抬手,止住了朱砂的话,“陈某能活到今天,只奉行一个原则,没做过的事,不论多牛逼都不往身上揽,我想见阿偕不过是年底才 有的想法,之前朱小姐有什么麻烦,都和我没关系。” ——邵俊背后的雇主竟然不是他? ——也对,如果是陈敖,没必要雇退役军人跟踪她。 朱砂脑海里高速运转,脸上的表情只停顿了不到一秒钟,继续问道:“年底?” “大陪审团给你和阿偕定罪后公开了案卷,整个纽港都在议论十几年前的优昙雾兰灭门案。” 朱砂了然。 江湖传闻,当年做了三帮老大的陈敖为了自保,把顾偕推出去顶罪坐牢。兄弟俩决裂,此生不复相见。多年来,顾偕从未对她提及过关于“陈敖” 的半个字,不过从这份绝口不提的情谊里,她是能察觉到什么的。 十六、七年的老死不相往来止于一盆花,陈敖念起这份旧情,恐怕是对顾先生有所求。 “那绑了邵俊的人是您吗?” “啊?”陈敖恍然大悟,随即暧昧地笑了笑,“你说那小子啊……他去年偷了我一批白货,然后就消失了,找了他快一年,没想到昨天早上他竟大 方出现在我的地盘上,雇了我的人去深蓝闹事,听说是有笔和朱小姐的私帐没结清,于是我就顺水推舟请朱小姐来做客了。” 陈敖话里语焉不详,提及“私帐”二字时还微妙地笑了笑,朱砂直觉不太对,但也没有追问,就仿佛只是顺嘴一提似的,问了一句:“邵俊现在情 况如何?” “还活着,”陈敖眯起眼睛,打量着朱砂,“另外,我知道你在找心脏,我这里刚好有一颗。” 朱砂失笑,没有多言。 这时房门忽然开了,一名魁梧高大的马仔站在门边,朝陈敖一点头:“大哥。” “失陪了朱小姐,看来得我们俩可以讨论一下如何伺候阿偕的心得了,”陈敖优雅地起身,朝朱砂露出歉意的微笑,“有朋自远方来,我得出门欢 迎。” 说罢,陈敖大步朝门口走去,经过马仔身边时,吩咐道:“你在这里陪着朱小姐,对我的客人礼貌些。” 门板咔哒一声关闭,房间陷入死一般安静中。马仔靠门站立,双手在胯前交叉,将近一米九的个子,浑身紧实的肌肉一如人肉墙拦在门前。 朱砂双手被绑在椅子上,活动范围有限,幸好没有再蒙她的眼睛。 房间四面白墙老旧发黄,两扇窗户被一条条木板封死。头顶没有排风口,四个墙角的蜘蛛网后都悬着监控摄像头,似乎是一座毛坯楼。 朱砂彬彬有礼:“您好?” 马仔闻声望来。 “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茶壶举起来吗?”朱砂晃了晃手铐,跟手铐绑在一起的凳子腿发出咯吱咯吱声。 “您的茶杯上有吸管。”马仔纹丝不动。 “我够不着。” 朱砂试着倾身弯腰,手铐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任凭她如何向前,嘴唇离吸管顶端还有个两三厘米的距离。 马仔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情愿地朝她走来。 热水不久前才刚烧好,茶壶仍然烫手,马仔一手握着茶壶柄缓缓举起,另一只手扶着从茶壶嘴伸出来的吸管,低声道:“有点烫,等……” 朱砂眼眸一抬,一瞬间眉眼划出一道锋利的线,马仔直觉不好,刚要往后退两步,然而为时太晚。 一切只发生在闪电间,而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至凝固,朱砂先是一脚踢中马仔的膝盖骨,将一米九多的马仔逼得向后连连踉跄两步,手中茶壶晃晃 悠悠,刚烧开的热水洒出来,顿时在他手背上浇出一片深红印迹。 “我操!” 马仔“啪”地把茶壶摔得粉碎,如猛兽一样弓起了背上的肌肉。 朱砂缓缓站起身,黑影在发黄的墙壁上一寸寸伸长变高,恍惚间如同古老传说中猛兽直立为人的壁画。 昏暗灯光将她的眉梢眼尾以及下颌线条照得利落清晰,她的双手仍然被束缚在椅子上,后背仿佛负着碍事的龟壳,而她面对面迎上马仔愤怒的目光 时,眼底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马仔的拳头握得吱嘎吱嘎响,胳膊一抬带着凌烈的风迎面而来,而朱砂猛地一转身,将椅子当成了背后的武器,刹那间四条凳腿赫然生风,重重扫 过马仔胸口—— 咣当! 马仔轰然落地。 朱砂的呼吸略微急促,全身都湿透了。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马仔,似乎思索着什么。这时,双眼紧闭的马仔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朱砂重心不 稳,顺势往后仰,“啪”一声将身后的木椅狠狠往马仔头上砸! 一瞬间,木椅粉碎,木屑四溅。 朱砂摇摇晃晃站起身,咔嚓两下解开了手铐,扔到彻底昏迷的马仔身上。 嘎吱—— 木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隙,朱砂探头出去,整个人愣住了。 放眼望去这条走廊至少有五六百米长,两侧紧闭的房门比酒店排布还紧,粗略估计一下有六七百间房。 走廊上满是尘埃灰烬,墙角摄像头上挂满了蜘蛛网,看样废弃已然多年,但朱砂不由想象,当年全盛时期这栋楼少说容纳过上万人,这些人的生存 空间被极度压缩,日常进出活动如同蝼蚁般渺小。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 砰砰砰数声枪响,暴风雨般的子弹粉碎了一整面玻璃窗。 轰隆一声,气浪裹挟着火星破开了公寓大楼那扇厚重生锈的大铁门,一瞬间刺鼻的硝烟随风吹进走廊里。 在这重重烟雾的掩护下,数十个裹着防弹衣,手持冲锋枪的男人井然有序地潜入了公寓走廊。 最前方的男人打着特种兵的手势,快速且安静地指挥大家行动。 蓝灰色烟雾遮蔽了他们的身影,也隐藏了未知的危险,所有人贴着墙根向里面移动时,在他们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枪口,瞄准了队伍最后方的男人。 就在扳机被扣下的前一秒,指挥官仿佛若有所感,猛然转身回头—— 砰! 潜伏在黑暗中的手枪掉在地面上,紧接着一摊鲜血也从墙角流了出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走廊上一间间紧闭的房门陡然从里面被打开,数不清的人端枪指向这几位不速之客。 ——里面竟然有人? 砰砰砰!!! 几秒钟内枪火再次点燃,训练有素的安保队端着最前沿的冲锋枪大肆扫射,轰隆前行,门后的一道道身影飞溅着冲天的血花,接二连三地倒下去。 头顶的白炽灯一闪一闪,没有人注意到的是,硝烟弥漫的走廊上方,闪烁着绿灯的监控摄像头悄悄转了个方向。 “我勒个操的,这男人也太他妈牛逼了吧!” 昏暗的监控室内,两个年轻男人凑在屏幕前连连惊呼。 监控画面上那个走在最前方的男人一马当先,子弹擦着他的脸庞飞过,但他仿佛毫无知觉,脚下没有半分停顿,手中的冲锋枪就没断过火光,赫然 轰开前方的一切阻挡。 “这能算什么,”监控室大门被打开,陈敖负手走进来,“你们是没见过巅峰时期的阿偕。” “大哥!”“老板!” 两个年轻人先后起身问好,陈敖点头,一左一右按住了两人的肩膀,让他们继续安稳坐着,而他自己则站在年轻人背后。 实时监控画面继续,十几道身影冲进了一层大厅。四周空空荡荡,再也没有能突然打开发起攻击的房门,只有一道狭窄的楼梯。最前方的男人一抬 手,所有人瞬间止住了步伐,贴着墙根缓缓移动。 “老板,”年轻人回头问,“现在放气吗?” 陈敖眼神一暗,嘴角勾起一丝冷冰冰的笑意。 照明灯为大厅镀上了一层幽绿瘆人的光,明明片刻前还在与敌人激烈交锋,这转瞬间的安静比枪林弹雨更令人窒息。 安保队两人一组背靠背端枪扫视四周,豆大的汗水几乎模糊了护目镜。 当—— 一个人脚尖踢到了子弹壳,冰冷的金属向前滚动,那轻微的声音犹如一柄重锤猛击在根根竖起末梢神经上,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将枪口指向了同一 方向! 视线中心的男人无辜地举起了枪。 众人:“……” 就在这时,头顶通风口无声无息地开始转动,螺旋风扇速度越来越快,旋即,诡秘的白色气体汹涌喷出。 十几人虽然戴着面罩,但也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紧接着一道道身影倒了下去。 走廊深处的一扇门轻声打开,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走到大厅,跨过横七竖八的身体,率先摘下指挥官的面罩,赫然是一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紧 闭着双眼。 男人抬头望着摄像头,似乎在等指示。 “不是他,”监控室内,陈敖对着麦克风说道,“去看别人。” 监视器前的两个人年轻人对视一眼,从屏幕反光中忐忑地瞄着陈敖的脸色。 画面里,十个人都被摘下了面具,但没有一张是熟悉的面孔。 “阿偕啊阿偕,”陈敖感慨道,“多谢你没有老。” 与此同时,大楼某一层,昏暗中的走廊尽头,两个人手持砍刀的男人照常巡逻。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的是,不远处楼梯拐角处,一道劲瘦挺拔的 身影悄悄闪过。 · “你们几个去那边——” “你们几个跟我来——” “快点!快点!后面跟上!” 楼梯间噼里啪啦响起脚步声,正在下楼的朱砂猛然站住脚步,低头往下一看,只见一队手持砍刀和手枪的男人呼啦啦顺着楼梯往上爬。锋利的刀片 在昏暗灯火中闪烁着锃亮的白光,瞬间映亮了她的眉眼。 朱砂踮起脚尖正要向上走,这时楼上也响起了脚步声,并且那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来不及犹豫一秒钟,朱砂转身跑到了走廊上,目之所及满是紧闭的房门,每隔十米就是一处摄像头,从脚步声来看,这栋建筑里至少有一百多 人……她要被逼上绝路了。 朱砂就近握住一间房的门把手,咣咣拧两下拧不开就换下一间! 一间……两间……三间,到了第四间房门前,耐心终于被耗尽,伸腿一个侧踢,砰地踹开了房门。 浮尘随着晃动的门板簌簌掉落,她呛了几口灰,不由抬手扇了扇。 这间房不到只有五六平米,一张床几乎占了全部空间。房门一开,惨白的走廊灯照亮了房间,只见破旧的铁架床上,一个中年男人从睡梦惊醒,噌 一下坐起身,与朱砂愕然对视着。 就在这时楼道里忽然响起了广播: “深夜好,我亲爱的租户们,”陈敖的声音温柔,言语也很有礼貌,“现在公寓里有几只耗子在流窜,谁能帮我抓到耗子,我就减免他三年的房 租,如果有人私自帮耗子……后果你们清楚。” 朱砂第一个念头是:这种鬼楼竟然还有人住?第二个念头才是这特么就叫自投罗网吧。 刚睡醒的中年男人愣愣望着她,而她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双高跟鞋,两人同时眨了眨眼。 紧接着朱砂将一只高跟鞋猛地砸向床,锋利的鞋跟擦着男人脸庞飞过,他再一抬头,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中年男人当即从枕头下抽出一把砍刀,踩着拖鞋,追出了门。 朱砂赤脚跑下楼,隐约听见无数扇门咔哒打开。她原本以为这里只是一栋废弃的旧楼,万万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住在里面。 方才那么大的火拼响动,十有八九是顾先生带人来了。没见到直升机的光,那就说明顾先生是从外面冲进来的,他的路径是自下而上,所以她应该 下楼去和他汇合。 这栋建筑处处透着诡异,关押着她的房间位于十层,国家规定超过六层的建筑必须配备电梯,朱砂能不能坐电梯下去另说,关键是这栋建筑竟然没 有电梯。 有些商场会故意将扶梯的上下层拆开,目的是顾客绕过一层商铺去乘电梯可以增加潜在购买性。但那种电梯有交错分布的规律,而她在近乎于《闪 灵》的恐怖片现场里走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处狭窄的楼梯。 此刻她站在楼梯转角,在脑海里凭着感知和猜测建起立分布图,“回”字型建筑旋转着崛起成立体的模型……她在十层走过了三个拐角才找到一处 楼梯,楼梯下三层到尽头,然后在起层转过两个拐角找到楼梯,紧接着又行四层…… 中年男人操着砍刀,踩着破旧的拖鞋往下跑。他在这栋公寓大楼住了将近二十年,耗子不会比他更熟悉地形,广播通知刚下命令,其他人至少还有 一两分钟才能出门,而那时他已经把这只母耗子抓住了。 男人站在楼梯拐角,蓦然停住了,头上是二楼,脚下是负一层。 ……耗子会往哪儿遛? 左右为难时,一道红色衣角从楼梯扶手后飘过,他当机立断追下楼去。 负一层出入只有一个口,没有住户,其中布满了电闸、水闸、燃气闸等等闸门,溜进这里相当于自投罗网。 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暗喜,简直是上帝送来的礼物。 他往前迈了一步,脚下忽然一湿,低头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水漫到了脚背。 漏水了吗? 他余光一瞥,只见不远处的塑料水管被一只细长的高跟鞋根插出了一厘米宽的豁口,正哗哗向外流水。 男人疑惑,正要向前走,突然只听背后传来一声: “站住——” 男人转过身。 朱砂站在水泥台上,手中举着一根电线,冷冷说道:“只要我把它往水中一插,信不信你立刻外焦里嫩。” 男人浑身一僵。 他们隔着五六米的距离面对面僵持着,谁也没有说话,空气一寸寸凝固下来,哗哗的水声在死寂中犹如炸弹的倒计时。流水速度相当快,再一分钟 水面就能没过水泥台,到那时朱砂要是松手,他们俩会同时变熟。 “你们几个去地下室!我去楼上看看!”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接近了。朱砂仰起头,抬高了手,断裂的电线滋啦啦冒着火花。 男人盯着朱砂,咬紧了牙关,似乎还没作出决定。 忽然头顶有人喊道:“诶,楼下有人!” 朱砂当即弯下腰,电线距离水面不足一厘米! “是我!”男人猝然出声,余光瞥着朱砂,做了个“停”的手势,又抬头喊道,“下面我搜完了,没人!” 大部队的脚步声渐渐远离,男人僵硬在水中一动不动,眼看着水面即将没过水泥台了…… “把刀扔到水里,”朱砂严肃道,“想想是房租重要,还是命重要——” · 此刻接近了凌晨三点了,大楼内却热闹得恍如白昼,脚步声和叫喊声乱糟糟地混成一锅沸粥。 朱砂手里死死握住砍刀,紧靠着电表箱坐在墙角里。 体力和精力本就因激素针急剧下降,下午和顾先生……算不上争执的争执后,晚上根本没胃口吃东西,再加上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全身累得发疼, 呼吸间都仿佛带着血腥味。 而这种亡命时刻,她竟然想到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她到底想要什么呀? ——或者说,她能问顾先生要什么呢? 朱砂呼了口气,然后笑了笑自己。 然而空旷的地下室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嚓”,朱砂猝然抬头,竖起耳朵警惕四周的声音。 隔着电压表和水表箱,只见两个手持砍刀的男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 朱砂贴着墙根慢慢站起身,踮起脚尖往前走。 这时一道阴影突然从身后笼罩下来,朱砂抬起刀霍然转身刺去,但紧接着她猛地失重,一只大手捂着她的嘴,把她拽进了旁边的暗房里。 门一关上,对方就松了手,朱砂下意识抬起砍刀抵上那人的喉咙。 狭窄的空间里黑漆一片,她能感觉到那人背后靠着墙壁,双手端着一把冲锋枪,正大口大口喘息。 ……怀抱的体温、呼吸的频率以及浓重硝烟中的木调香让她立刻认出了这个人,但复杂的感情让她喉咙如同坠了千金,喊不出那三个字,也忘记了 松开刀。 几秒钟后,瞳孔适应了黑暗,只见锋利的刀片划破了顾偕的喉咙,一道细细的血线横在刀锋上方,旋即一滴血啪嗒落到了朱砂的手背上。 朱砂一惊,下意识向后退去,奈何空间太小,还没退远后背就撞上了门板。 “顾先生……”她道。 ——他本可以夺刀的。 ——但他就这么任由她割。 朱砂右手死死攥着刀柄。 顾偕没有抱她也没有亲她,就这么深深盯着她,那双浅色的瞳孔微微颤抖,随即疲惫地眨了眨眼。明明外面喧闹声依然翻天沸响,但他脑中濒临断 绝的恐惧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就像迁徙九万里的鸟在此刻终于归巢。 半晌,顾偕长长吸了口气,用指腹抹掉了喉咙上的血: “对不起,我来晚了。” 恩重如山·149无间(3822字) 凌晨三四点,乌云遮蔽了月光,寒风裹挟着犹如亡灵的哭号时隐时现。公寓大楼的一扇扇窗格透出昏暗的灯光,无数人影在窗户后来来往往。 啪! 一瞬间,整栋公寓大楼陷入了黑暗。 几分钟后,青白的手电光在地下室内四处晃动,几个马仔七手八脚地把备用电箱安装上了,同一时刻,监控室的屏幕再次亮起。 发电机无法供应整栋大楼的用电,只能先紧着监控摄像头和楼梯间的照明灯。走廊依然一片黑暗,摄像头捕捉到的画面上满是雪花噪点。 监控小哥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着,调出各个楼层的监控图像:“大哥,找不到。” “他就在这栋楼里长大,对地形自然了如指掌,”陈敖的语速很慢,言语中甚至藏着一丝骄傲,“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让你找到,他就不是顾偕了。” “大哥!”监控小哥突然“啊”了一声,指着屏幕尖叫道,“您看!” ——画面中,男人英俊的面容在镜头下略微夸张变形,那双冷漠森然的眼睛直视着镜头仿佛直接刺入陈敖眼底。 顾偕平静道:“陈敖,好久不见。” · “十七年不见了,”陈敖拉开椅子,俯身望着镜头,拿起一旁的话筒说道,“没想到你还这么能打。” “混过一天黑,一辈子都是黑,”顾偕道,“死之前,不敢老。” 黑暗的走廊上回荡着两人客气的寒暄,一个脸上横着刀疤的光头男推开了中控室虚掩着的门探头进来。 技术小哥转过身,对刀疤男无声说道:“十二楼,西二。” 刀疤男点点头,悄然关上门。然后他一转身冲走廊上那二十三个全副武装的男人们做了个手势。所有人立即会意,抓紧了刀、握住了枪井然有序地排成一队悄悄溜上楼去。 转瞬间,监控室门外就只剩下了两个马仔留守。凄厉的月光透过玻璃上的灰尘,在老旧的地板上洒下一片惨白的光。 而楼下的某个拐角处,大队人马无声上楼,狰狞的黑影映在发黄的墙壁上,没有人注意到拐角墙壁后,朱砂双手持着一柄冲锋枪,后背紧贴着墙壁。 人烟一散,朱砂惦着脚尖快速爬上了楼,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走廊上,仿佛对头顶的摄像头无所顾忌。她的目光在走廊两侧门板上飞快扫过,嘴里无声念叨着门牌号数字:612……617……614……618……找到了! 朱砂面朝着门板,往后退了两步,毫不犹豫抬起枪口冲着门把手轰了两下,紧接着“砰”一脚踹开房门。 公寓大楼套用了一个模版,黑暗中隐约可见这间房和方才她意外闯入的那间的布局相同。桌椅、床铺都空无一物,似乎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十七年不见,一见面就对我下死手,你可是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啊。” 广播声从门外传过来,陈敖尾音带笑,那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顾偕没有回答,陈敖也没有再说话,四下一片安静,除了电子音,就只有她微弱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一团,一滴汗水从鬓角划过侧脸,“啪嗒”落在地上。 就在这一瞬间,她若有所感,猛地回头,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墙角! ——一个蜡黄瘦弱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枯瘦如鬼的手指正死命捂住小孩的嘴巴,两人的瞳孔因惊恐而放大,倒映出朱砂持枪的身影。 · “怎么不说话了?你要是不说和我没有旧情可念,我可就当作你对我还‘余情未了’了。” 中控室内,陈敖拍了拍两个技术小哥的肩膀,随即走到墙角里紧贴着墙壁,手上比划着,示意两人也学着他这样做。 两小哥对视一眼,虽然一头雾水,但也还是乖乖贴紧了墙角。 广播里传来顾偕冰冷的嗓音:“没有。” “哈哈哈哈……” 陈敖放声大笑,那笑声似乎发自肺腑,诚然,他是感到高兴,然而电流将他的笑声加工得诡异可怖,如同厉鬼折磨着半死不活的仇敌,凄厉又阴森的笑声回荡在整栋大楼内,让温度仿佛下降了两度。 “你现在连废话都会回答了,变化果然不小啊。” 因陈敖下令而凑热闹抓耗子的人在停电的一瞬间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此刻门锁紧闭,走廊上冷冷清清,只有广播里的对话久久回荡着。 “不过,话说回来,打架你可以,赚钱你也行,可眼光一点长进都没有,”陈敖的声音持续着,“金融教父一招手,什么漂亮女人搞不到,就这丫头的嘴…… 大队人马终于赶到十二楼,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过拐角,走在最前方的光头猛然停住了脚步! 只见那个捕捉到顾偕身影的摄像头下空无一人,而原本应该在黑暗中闪烁来证明运行系统良好的红光也没有亮起。 光头男一惊:“不好!调虎离山!” ——顾偕能截断电路让整栋楼断电,自然也有改变摄像头线路能力! 就在这一瞬间,一阵惊天动地的火力从楼下传来! 突突突!!! 地板震颤,火光冲天。朱砂站在房间中央,双手端着冲锋枪,低头冲着地板悍然扫射。子弹壳叮当掉在地板上,灰蓝硝烟四处弥漫。 不够结实的楼板在重型机枪的轰炸下十几秒就被轰了出了个一米多宽的大窟窿,墙皮、木板、水泥块在雪亮的火流中向下坍塌,伴随着无数灰尘碎屑掩埋了下面房间中的桌椅和电脑。 ——朱砂所在的618房间下面,正好是陈敖藏身的中控室。 不知过了多久,震天动地的枪火终于停息了。 早早就躲在墙角的陈敖松了口气,一手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扇了扇颗粒浮灰踩着水泥块往外走。对面墙角里的两个技术员吓得魂飞魄散,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陈敖,连眨眼都忘记了。 砰! 一颗子弹擦过陈敖耳旁打进了墙壁里,他停住脚步,正要踩在废墟上的一只脚也悬在半空中没有落下,下意识抬起双手。 天花板上,朱砂半跪在窟窿边上,不知何时放下了冲锋枪,手里正举着一把手枪,冒着硝烟的枪口指向陈敖,微笑着说道:“不是告诉您了吗?我的嘴,让顾先生很舒服。” · 激烈枪击后的空气格外寂静,蚊鸣似的微弱杂音萦绕在耳畔。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我和阿偕虽然十七年没见了,但你看,这就是兄弟间的默契,分别多少年都割不断的默契。” 陈敖后脑被朱砂用手枪抵着,踩着满地狼藉朝门口走。 朱砂冷笑:“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中控室是这间大楼的核心地带,前后两道防爆级别的安全门严防死守,就算特种部队也无法从外面强行开门。所以阿偕才主动现身引开大部队,让你得以绕过重兵把守的五层,从监控室楼上轰开‘门’,”陈敖在门上输入密码,“我知道他怎么开门,他也知道我会早早躲在墙角。” “您想多了,顾先生说他不确定屋顶有没有加固,所以让我随便打,打不通中间地带就打墙角,墙角打不开就打隔壁,”朱砂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所以,您命大,不是和顾先生有默契,而是您没给房顶做防弹。” “……”陈敖不愧是熬死了一轮又一轮竞争对手的黑帮大佬,气度涵养非常高,哪怕心中骂了朱砂一万句脸上仍然挂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 嘎吱—— 监控室的门被轻轻拉开了。 被顾偕破坏的电路还没恢复,备用电池供应了五层走廊上的灯。顾偕逆着光站在门口,两个守门马仔躺在地上已然昏迷不醒。 陈敖的视线移到顾偕脸上,深深呼了口气,然后就这样静静注视着他。 顾偕五官立体,棱角锋利,脸上常年没有表情,周身自然而然散发出森森寒意。而陈敖的长相斯文,眼尾天生向上翘起,不论唇边是否含笑,眼睛里总是带着笑意的。 这气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刹那间十七年的时光汹涌着卷成漩涡,激荡在狭窄破旧的走廊上砸出一声声刺骨发疼的闷响。 少年时的相濡以沫,青年后的形同陌路乃至如今剥离了岁月后的重逢,让陈敖眼底微微闪动,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声“阿偕”还没唤出口,只见顾偕冷漠地举起了枪。 陈敖:“………………” 十七年后久别重逢的复杂情感哗啦一声被浇灭了。他不由失笑:“这就是你给兄弟的见面礼吗?” “你绑走了……”顾偕表情微僵,顿了一下才说道,“朱砂。” 陈敖和朱砂两个人都不傻,听得出顾偕话里的犹豫。 朱砂略微皱紧了眉心。 而陈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甚至称得上是幸灾乐祸。他的前额被顾偕持枪指着,后脑被朱砂用手枪抵着,他们三人前后站成了一线,陈敖正好挡在朱砂和顾偕之间,他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只听大队人马的脚步声慢慢逼近。 “大哥!”“老板!” 二三十个全副武装的男人从楼梯间冲过来,一瞬间几十只枪口对准了这三人。光头自人群后走来,森冷的目光扫视过朱砂和顾偕的脸,然后他抬手一挥,手下立刻会意,将一个人毫不怜惜地扔在了陈敖脚边。 ——那是半死不活的邵俊。 邵俊满脸是血,双眼紧闭,被这么扔过来都没有任何反应,已然深度昏迷。 光头眼底闪烁三分狠戾的光。 顾偕面色平静,没有一点反应。 而朱砂和陈敖同时开口: “你们退下不用紧张……” “哟,一只鸭换你们老大?” 陈敖眉心一跳,紧接着果然听见朱砂感慨道:“陈先生的身价可真够贵的啊。” 顾偕:“……” 一瞬间,只听保险栓咔嚓响着,所有人的枪口都指向朱砂。 · 陈敖示意手下打开对面房间的大门,这三人在几十道灼灼视线中走进门,砰地关上了门。 房间四面徒壁,空间倒是很大,除了两张铁架床和一张破旧沙发外再无其他家具,因此显得略微空荡。 “不让我坐吗?”陈敖问道。 顾偕没说话,只略微扬起下巴。 陈敖笑了笑,无奈地从上衣口袋上掏出一把枪,又从裤脚里取出一把匕首,最后摘了藏在袖口的一只小刀,顾偕才放下了枪。 陈敖坐在沙发上,跷起了一条腿:“兄弟叙旧,女人在不合适吧。” 朱砂笑了。 这要是往常,不用陈敖开口,她主动回避。或者顾先生都会说一句“不必,她是我的女人”。 然而顾偕今晚非常反常。方才在地下室暗门时,他没有亲她也没抱她甚至连碰都没有碰她一下,只是嘴上问了问她有没有受伤。而刚才他反驳陈敖“是你先动手”的时候,后半句话应该是“你绑走了我的人”,但是他还是没有说。 难道他在兄弟面前还要维持她的名誉?或者给他明媒正娶回家的顾太太留有一份尊重? ……朱砂现在丝毫不介意外人如何定义他们的关系。 “我是顾先生的女人,”朱砂大大方方坐在了铁床上,双手抱着肩膀,非常悠闲地跷起了一条腿,微笑道,“留下,没什么不合适的。” 话落,顾偕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而陈敖则迎上朱砂的目光,眼底寒芒四闪。 ——有些人天生八字不合,气场不对。 ——————不收费———— 昨天让大家失望了,非常抱歉。 第二卷接近尾声,本来想日更六七千字一口气完结第二卷,但是……就是出现了个意外,哗啦一下浇灭了创作欲,今天这点内容憋着气写,吭哧吭哧删得比写得都多。今天本来应该把陈老板副本写完的,但不仅写不出来,质量还不好。我也不知道几天能调整过来,每天只能贴着最低字数更新了,第二卷完结至少还得一礼拜吧,不得不建议大家囤文吧。 每次都是有人来指责我,我气炸停更,耽误大家看文,而那个人没有任何损失,这样不好。 所以决定,以后再有人当面怼我,(只要别让故意我看,骂出花我也不在意)我就挂大名出来,大家在评论区连名带姓骂够她五百条,我当天加更五千字。如果有人说“大大欺负小透明”,那评论区骂这个拉偏架的五百条,依然加更五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