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光 番外中

    涿光常常从梦里惊醒，然后熟练地踹开瘫在自己面前的傻狗，走到床边去。

    神哪怕做梦的时候也戴着面具，金色的花纹，底色是雪白。

    祂也正是戴着这样一副面具，在祭祀中救下了鲜血淋漓的自己，那时候他意识不清，看到有个人影就条件反射地张嘴去咬。

    ——却被喂了一个暖和的光球，治好了一身的伤。

    想到这里，涿光低下头，小心地凑近了，很长久地盯着面具看。

    他看到雪白的脖颈，甚至能看到上面细软的绒毛，过长的黑发很凌乱地散在脑后。

    涿光心跳得越来越快，想到了祭祀那天的刀光，想到被鲜血糊住的眼睛里血红色的人影，舌尖忽然出现了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

    数不清多少年之前，在他化形之前，涿光好奇过面具下的会是什么样的一张脸，他本来也没什么道德可言，于是直接潜入水中，准备等着神洗澡的时候一窥究竟。

    神会长成什么样子？

    那必然是英武不凡的、冷若冰霜的、是高傲又强大的，毕竟祂所拥有的是天下最了不起的最至高无上的权柄和力量。

    涿光想着想着，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越靠越近。

    神完全不设防地摘下面具，那双眼睛让涿光想起曾经捕食过的兔子，大而圆，眼角带红，嘴唇天然上翘。

    漂亮的眼睛，像是一颗落在湖面上的星。

    涿光疑心是自己看错了，于是再次凑近，精准无比地对上了神瞬间惊慌失措的眼睛。

    但涿光却并不慌张，相反，他鬼使神差地吐出信子，描摹这神投进水里的轮廓。

    这一大片投影很快消失了，涿光隐约听到神说了几句话，他整个蛇头都露出水面想要听个究竟，神却已经不知所踪。

    他原地砸吧嘴，舌尖上明明是湖水的味道，却似乎，混进了一种极为古怪的东西，一直窜到心尖上。

    但是现在坐在床边的涿光知道，那是一种名叫甜蜜的滋味。

    涿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什么叫甜味的，正如他不知道从那天开始，他对神座上的神明生了妄念。

    蛇本性淫，每逢春夏，当他被欲火烧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眼里梦里都只剩下含着神的名字缠绵。

    想要进入祂，想要让祂替自己产卵，想要把祂摁在神座上让祂大张双腿满脸潮红。

    涿光几乎要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所以他能做的，是泡在一个又一个水塘里，躲在寒潭里，等着神呼唤他的名字。

    然后在最冰冷的水池里听着这样的声音自慰。

    那是不道德的，是违背神教给他的一切的，涿光讨厌连身体都不能把控的自己，连带着却更喜欢神。

    那是从祭祀的刀光上生长出来的感情，所以走得举步维艰，刀口舐蜜。

    这一切原本应该好好地过下去，和神一起做红灯笼，与羲和一较高下，神殿的高墙里，涿光一直觉得除了恼人的发情期外，其他的都很好。

    睁眼就能看见神，再睁眼就能看见神开心地看着他和羲和干架。

    涿光讨厌热闹的人群，讨厌一团一团聚在一起的妖族，虽然羲和总是和他们玩的很好，常常忘了回家的时候。

    但是涿光不讨厌神殿里的热闹。

    直到宿命的到来。

    涿光很讨厌这个词，但他的确无能为力。

    没有一个地方能比神殿更高，所以更直观地感受到这天要塌下来的压力。

    天地孕育出了神明，所以在灵气日渐稀薄的时候，最高位者理所应当地要承担责任，理所应当地用命去填。

    ——令人作呕的理所应当。

    就好比自己本就理所应当地在祭祀那天死去。

    涿光不想接受这样的宿命。

    但偏偏，神比他接受得更早。

    “这很正常，涿光，非常非常正常，”神这样说，“我本来也不算这个世界的人嘛，能在死之前做点什么，再好不过。”

    “我不要。”涿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他大逆不道地呼唤着神的名字，负隅顽抗：

    “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救那些不想关的人？阿浔，是我们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神的身上开始显现出一种遥远的距离感，祂的声音里带着无奈的安抚：

    “自然不是，你不要多想。如果说神这个身份教会了我什么东西的话，那应该就是身在这个位置所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它凌驾在我的一切情感之上，当你与这片土地一同呼吸的时候，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它毁灭，也无法脱离这一切独善其身。”

    涿光感觉到自己双眼有些模糊了，他不知道这叫什么，只是用袖子去擦，却是越擦越多。

    “阿浔不想活了？”

    “怎么会。”

    神摇头：

    “我巴不得长命百岁。”

    涿光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一个非常非常大胆的想法。

    它这一族天生不为天道所容，是以世世代代都踏着先辈的尸骨出生，他出生的地方，正是堆满尸体的万蛇窟。

    大抵曾经辉煌过，但是到了他这一代，也不过只有他而已。

    那是因为这一族血脉里自带的术。

    ——偷换命格、逆天改命。

    但是这个术法的发动也极为复杂，要互相走过对方的过去，再从换命的节点，一直互换将来。

    术法的最终目的为了蒙蔽天道，所以是从对方的过去开始，走到对方的未来去。

    涿光感觉到自己的双眼不再模糊，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着迷似的看着面前的神。

    他一向知道神喜欢他的皮囊，如今更是把皮囊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他遵循着祖祖辈辈传承在血液里的本能，慢慢地催动术法。

    传承里的记忆告诉他，互换命格需要最亲密的姿势，要水乳交融，要血都汇合着流到一起。

    所以在到达未来那个节点之前，全世界再没有人能比他们更亲密。

    “阿浔能不能满足我最后一个请求？”

    涿光笑着，红色的眼像是上号的酒酿，在被摇晃之后，一点一点沉淀下去。

    “你说。”

    “我想向您求欢。”

    ……

    这大概就是宿命吧，涿光感觉到自己一点一点地化作光，有种莫名的释然。

    他曾经怨恨过，厌恶过的宿命，却在成神之后，真正地理解了这一切。

    从前的他，目光只停留在神殿里的一切，但现在看来，神殿外挣扎着，苦苦求生的人和妖，以及苦苦支撑结界的羲和，似乎都比他要好太多。

    他们心系种族的存亡，而自己，因为被上天灭了族，所以自私得只想护住那一人而已。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在所有人都能得到解脱的时候，只有他他永远都逃不出命运划下的牢笼。

    千年前，白浔把他从祭祀中救下，让他从命运那处搏了一晌贪欢，如今，他兜兜转转，竟是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上。

    从祭祀开始的爱情，自然也该在祭祀中结束。

    “没关系，因为我已经把整个世界都带到你身边了。”

    涿光说完最后的话，在消失的前一瞬，无端想起自己的一生。

    他咬下羲和身上的毛球，跑到心上人面前去炫耀，把黑狗气得脸更黑，还在他回来的前一刻一口吃光所有神包的饺子，提着红灯笼去炫耀。

    半夜被偷袭扒光了半边鳞片，被神搂着一块一块安回去。

    那时候似乎什么都好，只是他成神之后纵有通天彻地的力量，却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涿光一直惦念着神那句“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哪怕魂飞魄散了，也贪心地想要化作这个世界没有意识的部分。

    这天地那么大，风有一天走错地方的时候，也许会吹过自己心上人的脸庞。

    他把属于自己的命换给了阿浔，所有的，包括修为和蛇鳞。

    换命的术法已经用了，天道就不会太难为他，这样阿浔就可以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真好啊，长长久久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