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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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长廊仿佛不见尽头。 珑迟试探着向廊外打去一道真气,廊外却仿佛有面瞧不见的薄壁,将真气尽数吸去。 看来眼前除了前行,并无退路可走。 即便如此,他仍是左手执扇沉思半晌,想此次秘境历练的蹊跷,想小师妹的安危,又可惜她的不见踪影——他原是同师妹入了一处幽林,却在林中一阵晕眩,再清醒就已现身此地,大抵是与小师妹两地分隔。 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不过小师妹聪明得紧,不须做师兄的多担心。 珑迟抿唇一笑,终于动了一步。 他的步子看着闲散,打量这游廊的目光却极为细致——装饰柱间的长藻柔韧,贴在廊顶的白贝坚硬,依稀看得出是顶好的材料,许是适合拿去给师妹炼器。 他没有贸然动手,只是往前,几步过去,珑迟的视线凝在远处的一个廊柱上。 那柱上远看有几道及膝高的刻痕,珑迟走近过去,那刻痕就渐渐变成了等腰高。待他立在那根柱前,刻痕已是同他一般高了。 古怪。 他下意识抬转左手要戒备,左手却空空,像是什么用惯了的物什突然丢了去,珑迟有些怔怔地看向空无一物的掌心,那掌幼嫩又小,白生生的,不见一点硬茧。 这不是他的手。 珑迟即刻朝身上摸去,只在腰间抓到一个垂着的小囊,珑迟又是一怔,一时记不起自己要抓什么,只能将神识探进囊中,囊里零嘴与玩物各占一半,全无他要找的东西。 可他……是想找什么? 珑迟还在发愣,一双大手从身后将他抱起,含着笑的女声颇有些嗔怪。 “晚儿,又在柱上刻你的大作了?” 晚儿? 珑迟有心要逃出那双掌,身子却不作反抗地迎上去,被女人抱至胸前。女人的肌肤微凉,腰下一条鱼尾轻摆,珑迟看在眼里,却挣脱不得。 “小魔头,再好的白玉柱都要让你祸害尽了。” 那双眼微微弯着,伸手来理珑迟的发,珑迟便感到自己的嘴噘起,吐字还有些含糊的童音也钻进他的耳朵里:“哪里是祸害呢娘!嬷嬷上次都说我画得好!” 珑迟仍是茫然,但眼前看似并无危机,他按耐下焦躁,听着身体欢悦地在女人怀中笑闹。女人的眼弯成两道温柔的新月,偶时也会透出些严厉,要珑迟不要闹得太过。 珑迟便像隔在雾里,晕然的脑子只会不由地想:我何时敢闹呢,娘。 他被女人带回了寝宫,一路上的奇珍异宝都被随意摆置,珑迟只能模糊认出几种。路上的同族都甩着形形色色的鱼尾,前来恭敬问安。 珑迟听着身体自发同女人叽叽喳喳,几乎要彻底忘了他是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等到寝宫,满室的夜明珠将屋内照得极为亮堂,他随着身体落座,看身体又在女人的指点下,不情愿地盘腿打坐,要为以后修炼奠基。 珑迟顷刻便为身体的天资惊异,不过将灵气运转了两周天,便体会到了何为修行神速。女人也伸手过来,轻抚他的发顶:“晚儿果真是天资异禀。总算你那爹还有点用处,没有白费他那身血脉。” 她搂住珑迟,额头相抵,笑得高兴:“我的晚儿,合该有世上最好的东西。” 珑迟听着,抬头,去看女人的眼,手也忍不住伸去。 不该是这样,他朦朦胧地想。 那眼里不该是这样,不该能被潋滟海波映得生辉,不该总是如此直视过来,没有盛在泪里的愧,也没有隐于睫下的怨。 不该的。 可被女人抱着,看她笑,听她说,他又模糊觉得,也许就该是这样。 “你是我娘吗?”他忍不住问,这才惊觉他终于得控自身。 “这是怎么了?”女人有些惊奇,“怎么不是?莫不是有哪个说了什么,竟让晚儿疑心起自己的出身了。” “可我不是晚儿。” 她总叫他晚儿。她若是娘,那谁是晚儿? “小魔头,如今又想换名了?——真叫娘伤心。”女人大笑起来,“你若不是珑晚,还有谁是呢?” 不……他、他是…… 像是额中突然被人用力箍住,珑迟头痛欲裂,听到女人担心地唤,还是唤他晚儿。 他不是晚儿,他是珑迟。 可他若是珑迟,她就不会是他母亲。 珑迟忍住痛意,回望着女人的眼睛,脑中一道声音向他低语:为何不能是呢?她就是他的母亲。他从此有了傲人的天资,友爱的族人,他母亲也会全心全意为他。 母族光鲜,道途坦荡,他还须为什么忧愁? 那声音牢牢占住他的思绪,要引他重复:她是母亲,他又为何不能是珑晚? 珑迟张了嘴:“我……我是……” 那双手也将珑迟搂紧,像是沾满了蜜糖的网拢住了一只小虫,蜜糖围裹在周身,越贴越近,小虫便只能在一片甜香中溺毙。 珑迟恍惚着:“我是……” 女人的双眸在珑迟的眼中越放越大,她的身形却消散了,只有那被紧紧围裹的触感仍贴附着珑迟。 说吧,那声音贴着他的耳畔。珑迟张着口,脑海中却倏然跳出一声娇娇俏俏的“大师兄”。 那声音如尖锥敲进他的脑中,女人的眼霎时裂出一条缝来。 珑迟微喘几下,闭了眼道:“我是珑迟。” 那阵让他眩晕不已的甜香突然就消散了。 再睁眼,女人仍搂抱着他,一副看他胡闹却无可奈何的模样,改口叫他迟儿。珑迟按着额角,下意识避开女人的眼,低应了一声。 他不记得方才脑内的低语,心中却莫名警醒起来。隔日鲛人的小公主便改了名,连带着也换了性,总是未语先带三分笑,修行也勤奋不已,更让同族推崇。 “果真是青龙血脉,出类拔萃。”他们赞道,那夸耀之语也传进了珑迟耳里,他听多了,便时常对镜自顾,镜中的少女仍是含苞之姿,却已初具风采。 他忍不住就去抚镜中那张脸,唇中吐出两个模糊的字节,自己都听不清。女人的爱宠多少叫他沉溺,同族的崇敬也让他几乎克制不住骄矜,唯有对镜之时,看着镜中那个少女,他才能平下心神,再逼自己勤奋修行。 女人也对珑迟的发奋欣喜不已,待珑迟入了炼气五阶,便要安排入宗之事,为珑迟细数各方大宗大派。珑迟默然听着,听到玄玉门时才眉头一动,作声道:“就入此门。” 女人也属意玄玉门,便以供奉送他入门,珑迟并未插手,等他踏进宗门内,身上大小的储物法器都塞得满当,袖中也俱是女人临行时塞给他的小物,让他一路做了不少顺水人情。 接他入门的师姐早是喜眉笑眼,要御剑送他一程,路上同珑迟讲了不少玄玉门内的利害关系,说到珑迟所属的层云峰,师姐奇道:“说来也怪,层云峰的那位师兄同你生得极像,不过那位师兄性子不大好,我是怕他得很,你进了峰,可要多小心些。” 珑迟便笑着道谢。到了峰头,又以薄礼送走了师姐。 此时的层云峰上在落雪。 珑迟未曾见过春雪,却不觉得有多稀奇,他模糊觉着自己应伸手接一片雪晶,但不抬手,只是将视线飘去,落在一处,就只记得盯那遥遥走来的一道人影。 人影既高又瘦,腰侧挂剑,踏雪无声,走到珑迟面前,微低了头,一双蓝瞳里像是燃了火:“珑迟师妹?” 珑迟惚然抬首,对上那张郎艳独绝的脸,宛如一镜双面。 竟如此像。 他闻得出那同出一族的隐约龙息,不觉蜷起指骨,怔怔片刻才道:“是。是珑晚……师兄吗?” “是。”珑晚颔首,薄唇抿出一条淡色的线,带珑迟前去府邸。路上只简单说了几句层云峰的独特之处,讲讲日常要务。倒不显得如何性子不好,反让珑迟心中莫名安定,便随着珑晚的步子,越跟越紧。同族的龙息罩在面上,刻刻勾欲。 珑迟不觉摩起了指尖。 这样许是不好,他默念:我同珑晚才是初见。 可那点清心的话语即刻便被欲浪打翻——他想要。 血脉,修为,珑晚的一切……他们并非同出一胎,却又生得同貌,岂非天意。 他们本该就是一体。 府邸已在眼前,又有声音在脑中回响,激起一片晕眩:那便要。 伸出手去,扼住他,你便能有你所想。 珑迟听着心声回荡,便转了步子,伸手向珑晚靠去,却只抓到了一片回旋的袖角,他晕着头攥紧,喘息一声,艰难吐字:“小心……” 那心声响起,他顷刻便记起自己曾听过的蛊惑之言。便是心中贪欲四起,也不愿理会,更疑心那怪声是跟自己来了此地,必有所图谋。 他有些歉疚地想:是他连累了珑晚。 有双手覆上了他的指背。 珑迟抬首,对上一双泛红的蓝瞳,瞳中映着一个隐约的女影。他恍惚听得有什么东西打破,眼前又像是有镜立起,镜中泛雾,蒙蒙不尽,将周遭一切都隔去,唯有彼此清晰。 清晰也仅一瞬,他看着雾中宛若湖面涟漪,将珑晚的身形缩短起来,使珑迟仰视变了平视,又成了俯视。对面那双蓝瞳中映出的女影也抽条,变得刚硬不少。他有心要叫珑晚师兄,嘴上却下意识道:“……小师妹。” “大师兄。”对面的人也下意识应,应完便愣,眼中的红悄然褪去。 过往半生的回忆破了锁,本还四处波起的薄雾霎时散了干净。师兄妹两人立在原地,哭笑不得。 想来那怪声两次蛊惑失手,才使幻境得破。珑迟心中梳理,抬手接住师妹欲坠的身子,颇为忧心:“难受?” “难受。”珑晚老实回道,她修为不如师兄,此时额角发紧,头痛得厉害。缓了缓,还忍不住要调笑一句:“师兄,做师妹的滋味如何?” “不错,还有力气调笑。”珑迟也挂起笑来,施法给师妹清心静神,“滋味甚好,师兄如何能不满意?” 没占成便宜,珑晚撇了嘴,静心后头痛稍缓,便听珑迟将幻境复盘,讲到两次蛊惑,却显得惑然,她并不记得什么怪声惑语,许是师兄先一步破了幻境,才使她免受幻音诱欲。 珑晚忍不住气:“如此便明白了!难怪我在幻境里总容易生怒,像是该有的被夺了去,只有见了师兄后才好了些。如今才知道是何缘由……那幻境真是讨厌!” “不过师兄过得同我小时真是像极。”她又笑,“若不是好多处对不上,母亲也不尽如师兄幻境里那样,我竟要以为师兄便是我了。” 珑迟微怔,问她幻境几十年,看了些什么。 珑晚的蓝瞳里那火又亮起:她生得一具男体,有个孀居寡母,柔弱无依,总容易被地痞流氓欺上门来,她若打回去,母亲便哭,她若任由欺凌,母亲也哭,既哭也怨,哭她不能给儿前程,又怨儿那张与父像极了的脸。 珑迟听到此处,一瞬恍惚。 “后来呢?”他问。 后来乡邻要吞寡母独子那几亩薄田,使计逼得母亲名声受损,为儿自尽,儿因此愤而杀人,被族中除名,没了活路,自行寻着门路投了仙人,考进了仙门。 想起师兄的幻境,珑晚抬眼去问:“如何?同师兄小时像吗?” 珑迟静了几息,微勾了笑:“倒也略像。” 只是略像,珑晚便失了兴趣。想到幻境里遭的罪,又蓦然气咻咻的:“我真是亏!” 如何不亏?失前尘又走弯路,于心境也无什么益处,恼得珑晚连着几夜都要从师兄身上找补。 珑迟白日请门中长老来为层云峰加固阵法,夜里自是乐得与师妹同榻,给她当上半夜的炉鼎,便反客为主,换师妹来为师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