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初逢深渊（第一卷完）

    卢娜·德·布隆谢尔确实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小姐。

    他在成年舞会上与她一见如故，他们甚至不顾礼仪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接连跳了很多支舞，只因双方皆不愿停下那场愈加深入的谈话。卢娜热情奔放，胆子大到有些冒冒失失的程度，在他的邀请下即刻就毫无顾忌地对着当日新加冕的储君直呼其名。她在魔法研究方面更是富有创意，种种设想如天马行空般无拘无束，给了他很多灵感。

    也不知道她那位会嫉恨自己妹妹成就的父亲是如何养出这样的女儿的，不过这其中绝对有阿黛尔的功劳。

    得知卢娜正依循着圣·埃苏佩里魔法学院的传统进行毕业游历后，他在为切斯特顿制作通讯器之余以类似的技术做了一个信号发射器，在她来道别时将其赠予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位同龄友人。只要她在遇到危险时激活它，他就能立刻获悉她的方位，以时空魔法快速赶到她的身边。

    而现在，她召唤了他，所以他来了。抵达目的地的那一瞬间，他意外地蹒跚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这与他脚上穿的那双轻薄的室内拖鞋并无任何关系。

    在看见深渊之前，索尔就先感觉到了深渊。

    危险！

    离开这里！

    来自潜意识最深处的尖声呐喊让他刹那间浑身寒毛直立，呼吸困难，乃至大脑一阵晕眩。那是生物本能在向他呼唤，述说着原始的恐惧。他感到自己正被一道充斥着黏稠恶意的目光所凝视，来自某种无法抗衡的可怕存在，仿佛想逼他放弃无谓的挣扎般重重地压在身上，提醒着他自身的渺小。那道目光直直刺入了他的灵魂，将其分割解刨，翻出一切最痛苦的回忆与最黑暗的欲望，而那位不可名状的存在正以此取乐。那道目光的源头是半空中那好似一只竖立的眼睛般的深渊裂缝。

    所谓深渊的恐惧指的从来都不是从裂缝中钻出来大肆残杀的恶魔，而是深渊本身。

    若是逐步靠近应当不至于此，但毫无心理准备地直接出现在深渊裂缝的影响范围内，即使是他也一时生出了重新传送离开这里的冲动。他的理智轻易地就判断出这次事件并没有超越他的能力范围，完全无需为此感到恐惧，但理智却阻止不了双手的颤抖。

    “索尔，你来啦！拜托去帮一下阿萨！”专心施法的棕发姑娘给了他一个充满感激的眼神，即刻又将全部心神放回了她正与另外三位同伴一起困住的岩石魔身上。这种恶魔的特点是外壳无比坚固，中阶法师以下难以将它彻底击败，所以他们只能尽力拖住它的脚步，不让它去伤害其他人。

    只见四位年轻的法师皆是脸色煞白，全身发抖，施法时还会犯一些对圣·埃苏佩里的毕业生来说非常不可思议的错误，但在深渊带来的强大精神压力下，能保持正常一半的水准已经是相当的不错了。即使毫无胜利的可能，他们仍是目光坚毅地持续着这场看不到尽头的围困，并显然打算坚持到魔力耗尽为止。

    见他们还能再支撑一段时间，索尔放下心来将目光投向别处。

    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新出现的小型深渊裂缝距离镇子边缘不算太近，但它带来的恐惧却覆盖了整个镇子的范围。空气中传来浓郁的血腥味，然而若不算正在进行的战斗的话，这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片寂静，看不到任何惊慌失措尖叫奔跑的人群。这并不是因为镇民已被恶魔屠杀殆尽，当然更不是因为他们仍沉浸在梦乡中，毕竟没有人能在深渊的恐惧中继续昏睡。

    人们没有尝试自救，只是因为在深渊降临于这个和平宁静的小镇的那一刹那，绝大多数平民就都直接瘫倒在地，只能毫无反抗地任人宰割了。

    首先遇害的是深夜仍在外行动的那些人。索尔脚边不远处躺着一具强壮的男尸，以那连血腥味都压不下去的酒气来看应当是刚刚离开酒馆，处于归家的途中。而那本应被酒精充填的脑袋却只剩下一片红白。

    街道两旁的房子皆有被破墙而入的痕迹——没有智慧的恶魔不知道用门，但会本能地寻找生命的气息并将其熄灭——不用想都能猜到它们的主人已经遭遇了什么。所幸这是小镇最靠近深渊裂缝的那一端，以普通恶魔只会朝着最近的生命气息直线行动的特性来看，镇子上的大多数人还是安全的。

    索尔看向了另外一个战场。

    一位挥舞着宽刃双手大剑的战士——想必就是卢娜口中的阿萨了吧——正与有两个他那么高的恶魔缠斗，甚至在恶魔坚硬的表壳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伤痕。虽然他能做到与恶魔单打独斗而这边的法师们却需要四对一，但这未必是因为他更强大，也有深渊裂缝对战士的干扰没有对法师的那么强的原因。

    不过无论如何都是非常优秀了。

    见那位身姿矫健的战士显然已经逐渐体力不支却仍是不退半步的样子，索尔传送到了他的敌人身后，以一只莹白的手按上了暗红色的表壳，直接粉碎了恶魔内部的空间。

    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物体存在于空间之中。无论它本身有多么坚固结实，他都能无视一切物理的防御，摧毁它存在的依凭。

    并未在意那位战士太过复杂的眼神，索尔以同样的方式解决了卢娜他们面对的那只恶魔后，总算把注意力转向了他一开始就最在意的地方，一切的源头，深渊裂缝本身。

    让人不住晕眩的深不见底的黑上爬满了腥稠可怖的红，仿佛有生命般在空中缓缓扭曲蠕动。索尔深吸一口气，奋力压下强烈的反胃感与似要从喉间跳出的心脏，勉强自己围绕它走了一圈，只以眼角余光去观察。

    果然如他所想。它从每个方向看上去竟都是一样的。

    深渊到底是什么？入侵菲利克斯大陆所求为何？裂缝因何而诞生？对面又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对于这个大陆的宿敌，他有太多未解的疑问了。

    金眸合上片刻，失去了血色的唇瓣紧紧抿起，双手于身后交握，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之后，索尔猛然转身睁眼，首次与那只不祥的眼睛对视。

    不可直视深渊！

    不可直视深渊！

    不可直视深渊！

    每一根神经都在向他发出警告，全身上下如针扎般刺痛，心跳更是达到了危险的频率，然而这一切却都被他彻底无视了。

    索尔莱凡特·迪·珀萨直视着深渊。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殿下！”身后一直以低垂的视线关注着索尔行动的几人同时喊道。为了以防万一，每个游历小队都带了绘制空间愈合魔法阵的材料，但既然殿下是时空法师，想必是不需要那些的。他们本来在静静等待殿下解决那道深渊裂缝，谁曾想他却……

    迈向深渊的脚步停了下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啊……不过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的。现在他倒是希望恶魔真的有智慧了，毕竟有智慧就能交流，就能威逼利诱，甚至严刑拷打。也许他并不需要亲自进入深渊也可以平息他的疑惑。

    索尔闭上了眼睛，开始细致感应这片时空的扭曲，宛若世界壁垒上划破了一个让病毒得以入侵的伤口。他握住伤口周围发炎的皮肤，如技术精湛的外科医生那般将它们小心缝合在了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压在众人心上已久的恐惧消失了，那瞬间的轻盈让人错觉能不靠魔法直接升天。游历小队的五人缓缓向索尔走来，而直到此时他才有余裕去看清这些可爱的学生们长什么样子。他们中有着三位贵族子弟与两位平民，这从装备与行止能轻易分辨，而那位平民出身的战士竟像是他们的队长。

    索尔心中莫名有些老父亲般的欣慰。贵族与平民结伴游历，这在短短二十年前都是不可想象的，更别说以平民为首。没有什么比这些年轻人之间平等和谐的相处更能直观地体现改革的成效了。这就是帝国的下一代啊。

    这就是他的母亲为之付出了一生的画面。

    “阿萨？”索尔对着疑似队长的那位道。

    阿萨一身小麦色的皮肤包裹着并不夸张但绝对有力的肌肉，微卷的黑色短发下是一双碧绿的眸子以及极具异域风情的柔和五官，很漂亮，是那种在旧时代会被阿谀奉承的小人打包送到当地领主床上的漂亮。

    那样的话帝国就会损失一个优秀的战士了。

    “阿萨·斯芬克斯见过殿下，”绿眸的男子想行跪礼却被索尔阻止了，只得以无上的庄重将右手按于心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斯芬克斯这个姓氏含有谜团的意思，在帝国的某些地方，它代表着父不详的私生子。不过这并不重要，索尔想。被他救了的人们应当不会在意他的家谱。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索尔记得圣·埃苏佩里的毕业游历有个相当严苛的规定，即不许进入城镇，一切补给与休息都必须在野外完成。上次入帝都参加他的成年礼已是破例了。

    “我们本扎营于镇外的树林中，感到深渊降临后即刻赶来试图制止恶魔的肆虐，”阿萨简短地解释清了前因后果，随即却垂眸哑声道，“只是我们学艺不精，最后还得累您搭救。让您看见这么无能的样子，实在是太让人羞愧了。”

    听他这么说，其他本在小心翼翼地打量这位传说中的殿下的学生们，包括一直灿烂地对着索尔微笑的卢娜，都难免脸颊微烫地低下了头。

    “勇敢地将自己置于民众与危险之间的英雄永远无需感到羞愧，”索尔仔细巡视着一张张狼狈万分的低垂面孔，似要将这些英雄的样貌刻入心间，温和道，“帝国为你们骄傲。我亦为你们骄傲。”

    “殿下！”学生们的嗓音中出现了哽咽，抬头注视着他的目光也变得水润，不过索尔体贴地装作没发现。

    直到此刻，驻扎于附近的大城市中，负责处理这一片区域里出现的所有深渊裂缝的超凡者队伍才骑着狮鹫姗姗来迟。为每个小镇甚至村庄都配备一个能解决深渊恶魔的团队毕竟不现实，而这也意味着不可避免的牺牲。

    “殿下？！”曾有幸见过索尔的领头人发出一声惊呼，“您怎么会在——”

    索尔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们行礼的动作。

    “事情已经解决了，”仅穿着一件不染尘埃的雪白睡袍，即使在人间地狱中仍宛若天使般超然的金发青年悲悯道，“让死者们安息吧。”

    “……是，殿下。”

    新来的人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例行的善后工作。

    随着深渊裂缝的关闭逐渐从恐惧与无力中恢复过来的镇民也走出了家门，开始辨认被从各自破损的房屋中一一抬到大街上的死者。幸存者虽为死者感到悲痛，却不是切肤之痛，只因一家人一般都是住在一起的，自然也死在了一起。

    这时，一位老妇人突然以与年龄不符的敏捷冲到了那具被酒精浸泡的无头男尸旁，发出了声声凄厉的咒骂。

    索尔扭头，不忍再看。

    被恶魔杀死的人不能直接下葬。他们的尸体必须火化，如同他的父母那般，以避免他们体内可能残留的深渊因子污染这片土地，让其寸草不生。

    有人将火把递给了他。深渊侵袭后，由在场地位最高的人点燃火葬柴堆，这是万年前遗留下来的诸多与深渊相关的传统之一。

    那位老妇人试图跳入燃烧的柴堆中，幸而被身旁的人拦住了。或者也许是不幸吧。

    冲天的火光映入璀璨的金眸，仿佛是索尔的灵魂在燃烧。

    深渊呐……

    金色的眉眼低低垂下，宛若被深夜中过于明亮的火光刺伤了般，滚落了滴滴泪水。

    ＊＊＊

    第一卷·小王子的宫廷日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