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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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几日,叶孟觉病症却还是如此反复,反倒比他在漠北时还要严重了许多。元鼎自是遍寻名医来为他疗伤,却都说瞧不出来是什么病症,只能好好养着,兴许大半年之后便能见好。 他生怕范归担忧,一不留神又抛下漠北事务飞奔而来,便下了死命令绝对不能透露半分给外头,只留了重璋和元鼎在身旁。 这日傍晚重璋才练完功回来,正想去瞧叶孟觉状况,就见贴身伺候的弟子急急忙忙地上来低声道:“师兄,师叔他这几天得了空便抄写诗词,我本想着也是好的,谁想那些诗词甚是不吉利呢,您还是去瞧瞧吧。” 重璋心中一紧,连忙快步走了进去,果然见着叶孟觉提笔正誊写着什么。 他没敢贸然上前打搅他,只是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轻轻拾起了那地上的纸团。 其上所出现抄写的,果然多是悼念亡妻抑或亡友的诗句,重璋只看上几眼,便有些心惊胆战。 叶孟觉这病仿佛连五感也一并剥夺了,重璋站在他身后许久,他竟是毫无察觉,直到少年凑身瞧见他正在誊写的内容时,才吓得险些翻了一旁的砚台。 他有些迟钝地回过头来,虚弱地笑道:“你怎么来了?” 重璋急得扯过了他的手,指着那白纸黑字道:“你……你写这些是什么意思!” 那上头寥寥数语,都是对范归的嘱咐,颇有遗言的意思,也怪不得重璋如此惊惶。 叶孟觉被他扯得颤抖不住,没一会便气喘吁吁:“我的身子……我自己是……明白的,你也不用再费劲……去寻什么名医了……” 重璋连忙送了手,温柔地将他扶到床上去了:“师父胡言乱语些什么呢,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正值年轻,哪会有什么病熬不过去的?”他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范师叔迟早会听到消息,师父也不想他担心吧。” 叶孟觉嘴唇颤了几下:“他现在日子恐怕也不好过,我能瞒他一天便是一天了。” 重璋脸色也极为难看,这些日子,他也瞧见那一堆书信如雪片似的往这边飞,足以见前线战况之激烈。魔门休养生息数百年,如今卷土重来,大有吞并北武大陆之势。 叶孟觉低声道:“我记得那些远在异乡的战士每次上战场之前,都会事先给家人写一份遗书。我先预备着,若是病好了,便是大幸,若有不测,该说的话也都在信里头了。”说罢,他竟是又要起身走到那书桌前,可他才站起身来,便觉得骨子里一阵钻心地疼,额头上满是汗水。 重璋吓得心脏险些要停了,当下将他按在了床上,也顾不得什么师徒礼仪了,恶狠狠地说道:“你再这样作践自己身子,我可就把你捆在床上了!” 叶孟觉淡淡望了他一眼,渐渐安静下来,似乎也不再挣扎,只是微微笑道:“多谢你。”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是一言不发,只呆呆地望着床顶的鸳鸯合欢纹样出神。重璋强迫喂了他些许清粥,叶孟觉虽是勉力咽下,眼神仍是飘忽的。 重璋怕得要命,他知道叶孟觉现在受着钻心的疼,他怕他那一日想不开便自我了断了。索性便在屋子里另外搭了张小床,自己与他同吃同住。 江南不比漠北,春终是来得早些,三月初的光景已是一片生机勃勃。黯淡的月光照进屋内,带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黯淡。 重璋躺在小床上,一双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叶孟觉,他想起前年的时候,也是在这间屋子里,他还有勇气走上前去抱住叶孟觉,吻住他的唇,说出那样狠辣的誓言。可是现在,他连走到他床边看一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少年害怕看到他那双仍旧澄澈,却已经失去生机的眼眸。这意味着他只能看着他的生命从躯壳里一点一点散去,所以他只能拼命回忆着叶孟觉曾经的模样。 叶孟觉也睡不着,他的身体里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只要稍微动一下身子,那种在骨髓深处的痛就如影随形地攀附上心口。他紧紧地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这样除了让重璋更加担心他之外,没有半点好处。 事实上,关于这次的病症,他早已在照顾昏迷的范归时便有所察觉。最开始只是疲惫,无穷无尽的疲惫,但这种事情并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到了后来,则是他沐浴时在自己身上闻到了一股气息,一种垂垂老矣的腐朽气息。再过了几日,他开始咳血,一直持续到范归醒来。 为范归所诊治的名医自然也替他好好检查了一番,结果同样是语焉不详。在春节那几日,叶孟觉的精神出奇地好,让他脑海中有了极其不详的预感。 回光返照。 果不其然,在回到江南分坛之后,他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到了现在,几乎是算着日子活下去。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一个人竟会这样痛。叶孟觉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枚劣质玉佩,徒劳地想抵御这不知源于何处的疼痛。 如此几日下来,叶孟觉的病越来越重,原先一天中还有大半时辰是清醒的,现下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个是昏睡着的,剩下的两个时辰听元鼎说说事情,与重璋说说话,便也不剩什么了。 这天他难得有些精神,重璋便寸步不离地伺候在他跟前,叶孟觉突然提起:“我昨天听到几个弟子在外头说话,说是快要立春了,是么?” 重璋点了点头,又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外头的花都要开了,等明日放晴了,徒儿便带师父出去瞧瞧。” 叶孟觉淡淡一笑,却也不言语,又问道:“范师叔那头如何了?” “一切都好,”重璋笑容更浓厚了几分,继续说道,“今上午才送过来的信,说是魔门已经节节败退了。” “是么?那就好。” “范师叔还说,等战事稍缓,他便来瞧你。” 叶孟觉轻轻点了点头,又在少年的声音再度昏睡了过去。 重璋见他闭上了眼睛,只替他轻轻掖了掖被角,眼中却莫名一阵酸涩,泪水啪地一声,滴在了他手中那已经被他揉得发皱的书信上。 那上头字字句句,却是说紫微分坛弟子已经折损大半,掌门已派人前往支援,更是昭告天下正道共抵魔门入侵。信中还提及范归多处负伤一事,结尾处更是笔迹模糊,想来是写信之人百忙之中抽空。 叶孟觉本以为自己的身子是熬不到立春了,谁想这天却是元鼎从外头进来,手中捧了各种韭菜蒜苗之物,说是今日立春,来向他报春的。 那满目春色总是让人欢喜的,叶孟觉今日不知哪来的力气支起身子来,正想说话,却见重璋抱了一束桃花进来,随意地插在白瓶之中,见叶孟觉起身,更是惊喜不已:“师父今天精神可真好!” “托了立春的福,我也来讨个吉利。”叶孟觉招呼道:“你过来扶我起身。” 重璋自然点头应允,轻而易举便把叶孟觉扶了起来,心中却暗暗心惊。原本就显得宽大的袍袖如今更是空了大半,不敢想象这些日子叶孟觉的身子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 他本想扶叶孟觉到桌前进些吃食,可未想后者摇头道:“你先扶我去外头瞧瞧可好?” 重璋自然不会忤逆他,便让他半靠在自己怀中,慢慢走了出去。 才推开门,叶孟觉便觉得屋内那股盘桓不散的沉沉病气被这春光驱散了大半,院中桃树染了点点嫩红,无尽的春意便从枝头蔓延开去。 风中亦带着暖意,徘徊在他苍白的脸庞上,如同常驻的春光,不肯离去。 他望着这满园春色,几乎是痴了,仔细算起来,自己这病左右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却有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叶孟觉靠在重璋怀中,幽幽叹息道:“可惜这般好的春光,我兴许以后就再见不到了。” 重璋紧紧握着他瘦得脱了形的手,坚定地说道:“师父,我敢保证,你这回可总算是大好啦。” 叶孟觉瞧了他一眼,却还是摇了摇头,只今日这情形实在难得,他也不多说什么,以免破坏了气氛。 两人站了一会,叶孟觉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还没想通是从哪里发出,重璋却是笑了起来望着他的肚子。 原是叶孟觉这段时间以来几乎吃不进东西,早已忘了饿是什么感觉,身后的元鼎也笑了起来,适时将那绿色的青团递了上来。三人吃了少许,倒也是其乐融融。 又过了十多日,叶孟觉的病倒当真如重璋所言,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还需要静养数日,他便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午后在屋子里静静地誊写些诗句。 这天他听见外头有所动静,还想着重璋怎么这个时辰就来了,抬头一瞧,却是一位多年不见的旧人。 叶孟觉吃了一惊,忙起身行礼唤了声戴师叔。 戴春寒凝视了他片刻,难得亲昵地说道:“孟觉,身子最近可大好了?” 他患病的事情自然是传到了掌门耳中,一来二去的,戴春寒知晓也并不奇怪,他并未惊讶,只是问道:“好了许多,只是……戴师叔你为何会来看我?” 戴春寒叹息了一声:“我有一位旧人离世,心中感怀,顺带来瞧瞧你。” 叶孟觉内心虽有隐隐不安,但还是问道:“戴师叔这位故人,也是在江南久居么?” 戴春寒摇了摇头:“他不在江南,却心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