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有涯

    第三十九章　　　　　有涯

    十一月十六号这一天是周日，叶归蓉与神门海斗回到本家，这个休息日是很特别的呢，母亲静枝叮嘱一定要过来，全家好好团聚庆祝一下。

    进门之后不多时，仁子便用大托盘端出三碗热气腾腾的亲子丼，就是鸡肉鸡蛋盖饭，分别放在母亲、弟弟和叶归蓉的面前，登时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甚至能够冲击人的内脏。

    神门便与叶归蓉去厨房端另外两碗盖饭，还有小菜和汤，不多时餐桌上便盘盘碗碗错落有致，尤其是姜黄色的盖饭，浓稠如同咖喱汁的酱汁渗入到米饭之中，上面铺了鸡肉片和半流质的蛋液，还杂了几条洋葱，入目便是一种丰裕的景象，在当今的时世，对于普通的平民家庭，这可以说是盛宴了。

    开饭之前，静枝夫人笑眯眯的望着叶归蓉，道：“阿归真的是个好孩子，做了这样一台出名的手术啊，报纸上登满了照片，而且还升了主治医师，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名医。”薪水也涨了呢，如今每个月有八十日元。

    仁子给大家倒着酒：“妈妈，不必等将来，现在就已经是名医了呢，我在外面走在路上，有的时候就会有人问我，‘那位报纸上很传奇的神门医生，是不是你家里的啊？’我就很骄傲地说，‘是啊，是我弟弟！’”

    叶归蓉有些不好意思，俯首腼腆地说道：“这么久以来，多承母亲和姐姐照应。”

    神门静枝笑道：“你这么多年也是不易。”虽然有本领，心肠又好，可是遭际实在坎坷，海斗虽然没有说得太过详细，不过自己也能够想象得到。

    吃过了饭，弥生便拿了一本书，来问叶归蓉上面的汉字是什么意思，自己的读音是否正确。不知从何时起，弥生忽然对汉文发生了兴趣，学校的功课之余，便自己修习汉文，好在店里的旧书之中有一本日汉辞典，此时便拿回家里来给她用，倒也不完全是盲人摸象，更何况还有叶归蓉这样一个现成的老师，虽然不能够常来，但是每一次叶归蓉来了，弥生总是有一堆问题要问，因此这舅侄两个凑在一起，在一个小角落里悄悄地说着话，倒很能自得其乐。

    仁子端着茶碗，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笑道：“啊呀，虽然是商人的家庭，但是看弥生这样的劲头，我家将来或许会出一位汉学家呢。”

    神门海斗也笑：“那可是十分受人尊重的啊！”

    日本文化向来很注重吸收外来文明，其中最重要的输入源头就是中华文明，大阪倒是还罢了，京都扑面而来一股浓浓的唐风，从飞鸟奈良时代，大量的中土文化传入日本，因此研究这些文化的学者便具有很高的地位，虽说从明治维新以后是有点不一样了，官方大有“全面效仿欧美强国”的意思，然而在学术界和民间，汉学者仍然是很受尊敬的，普通人日常倘若能够写一首汉诗，全篇汉字，不带假名的，那便颇受瞩目，当做一件很特别的事情来说，“你看你看，那个人能够写毛笔字，还能作汉诗呢！”

    听了母亲和舅舅的话，弥生在那里捂着小嘴咯咯地笑，叶归蓉则瞬间感觉有些窘，自己这一点汉学功底全靠着汉文是母语，虽然也学过，比如“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然而倘若说到写旧体诗，便差得很了，文笔十分拙劣，到目前为止，自己写得最好的文字作品就是病历。

    转过年来，昭和二十三年，西元一九四八年，从中国传来的消息，国共之间的大规模战争仍然不住地在打着，叶归蓉每当看到报纸上关于中国的新闻，便要皱起眉头，三年了啊，还是遍地烽烟。日本战败之后，国内这一下是真的平静了，除了黑道扰攘，总算没有大规模冲突，即使如此，仍然如此艰苦，更不要说中国连年战争，不是军阀混战，就是抵抗日本，现在又是一边要解放，一边要戡乱，平民的生活得是什么样子？

    而且看这情势，国民政府似乎是有些颓唐的样子，叶归蓉毕竟曾经身在国军这一边，不由便有所倾向，更何况自己的表弟在抗战爆发后，也加入了国军，像他家这样比较偏中产的家庭，相对更加拥护政府，而此时对于叶归蓉来讲，自己的党派立场倒是已经没什么了，只是倘若国民政府真的失利，身处国军之中的表弟会如何？如果真的让共产党夺取了政权，自己的家族又会是怎样的命运？

    神门见到他为此而忧虑，便不时开解，找了一些别的话题和他说，这一天晚上，神门回到家中，吃着叶归蓉烹调的创新版散寿司，就是在米饭上铺了红姜丝、水煮青菜，还有切开来的水煮蛋，最后淋上芥末酱油，就可以吃了。

    如今叶归蓉升任主治医师，薪水上涨，神门也刚刚升了职，两个人的经济条件可以说有所改善，所以神门便提出：无论如何不要吃单纯的酱油拌饭，倘若自己实在来不及回来料理厨事的话。

    于是叶归蓉仔细想了一想，便发明了这样的方法，煮一锅米饭，在上面加了水煮的蔬菜和蛋，再加一点酱菜，浇上调味料，便是一盘拌饭，有的时候规格提高一点，还会有几片生鱼，总之神门总结叶归蓉烹调的一条规律就是，尽量不动油锅，努力用水煮，倒是符合日本饮食的清淡特点。

    吃了几口饭菜，神门海斗便说道：“归蓉，柳原君那边发生了一些事情。”

    叶归蓉不是很感兴趣地问：“唔，他怎么样了？”问这一句纯粹是出于礼貌。

    神门海斗简短地说：“他死了。”

    叶归蓉登时一愣，虽然吃惊，却没有什么伤感：“他是怎样死的？”

    虽然一般在用餐的时候不会讲这些不幸的话题，不过神门海斗晓得，叶归蓉不会为了柳原武而忧伤，就连自己，对这个家伙也没有太多感触，于是便继续说了下去：“那些帮派之间彼此混战，他给人砍中了头部，是台湾人，他们动的手。”

    如今大阪的黑社会不仅仅是本土黑帮独领风骚，朝鲜帮台湾帮也都厉害得很，俨然战胜国的国民气派，与日本黑帮争锋，毫不退让的，从大阪推广开来观察，整个日本也都是这个样子，便不由得神门不感到郁闷了。

    柳原武如今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并不是很意外，极道生涯就是小型战争，将从前在海外战场上做的事情，搬到日本的地下社会之中，其实也不完全是地下，火并最激烈的时候，日本警察与美国宪兵组队上街巡逻，别人的战争已经结束，柳原武的战争还在持续，如今终于阵亡，然而却领不到国家的抚恤，不过他之前在黑市也捞得不少。

    要说柳原武这个人，单纯从战斗素养来讲，是不错的，他在战场上极其严酷，战场之外也是一样，对于各种残酷的事情，眼皮都不眨一下，只可惜他的这种严酷也扩散到对内部的关系，是一个专门索取外援的人。

    这样的人其实在部队内部也不是独一无二，给养的消耗没有计划，明明已经三十几岁的男人，还好像孩子一般天真，无论是香烟还是糖果，都巴不得马上便过足了瘾，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糖果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丢，很快便行囊空空，倒是减轻了行军负担，然后就眼巴巴地左看看，右看看，那可怜而企盼的眼神显然是在等待别人说：“喏，这个给你吧。”

    有一次这个男人得了疟疾，住进医疗队，有所好转之后，这个病弱的人便歪靠在那里，很可怜地说想要吃糖，这样的人往往精明得很，他这种话专门看到叶归蓉才开始呻吟，于是叶归蓉就给了他一颗奶糖，那是即便神门海斗也很珍惜的明治奶糖。

    后面神门得知此事，便对叶归蓉说：“狩野那个家伙，不用理睬他，大队一千多人，我虽然不能每个都仔细了解，这个人却也有所耳闻，出了名的藤萝一般的人物，总是要攀援在别人身上，日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总会有办法的’，闲来便要在那里发梦，好在这一次只是给了一颗，给得多了就麻烦，也幸亏你是从不吸烟的。”

    多亏了万事都打听的泷泽。

    自己节约了奶糖给叶归蓉，结果叶归蓉给了狩野，这让神门情何以堪。

    叶归蓉登时明白了，他虽然对人多有关怀，却不是闭着眼睛一味善良的，人情世故也颇为了解，眼看自己差一点就要弄成“升米恩斗米仇”，也是有些危险，要说那位狩野一等兵的口头禅，倒也很有一点“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意味，只是倘若自己没有清醒的头脑，也欠缺坚强的品性，纵然真有峰回路转，只怕也难以把握。

    倘若说狩野引起的是周围同伴的厌恶，那么柳原武所引发的便是恐惧，因为他痛快地享用完自己的东西之后，不是向别人请求，而是直接抢，专门抢那些比较弱势的人，他们几个凶暴的人成帮结伙，尤其在给养紧张的时候，组团打劫自己的战友。

    柳原武倒也不是个一味凶悍的，挖掩体的本领在小队数一数二，毕竟要先保护好自身，才能够谈到杀灭敌人的事情，只是黑道如今还多是街头群斗，掩体技能便难起作用，也是柳原运气不好，明明格斗能力非常强的人，却给人意外砍杀。

    叶归蓉静静地想了片刻，说道：“他这也算是往生西土吧。”

    虽然战死者都供奉在靖国神社，前些天还有基督教不知是什么派，来向自己传教，“要爱你的敌人，不要去憎恨”，不过对于柳原，叶归蓉实在没有丝毫的伤感，连感慨都没有，只是觉得，这个人的死亡或许体现了冥冥之中的一种公正，虽然很虚幻，但对于那些受害者，或许是一种镇痛的药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