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金阁木像
第五十章 金阁木像 于是昭和四七年,西元一九七二年的五月,川口忍收到了稻川圣城的一封信,如同以往一样,是由西林静照执笔,稻川圣城只是最后署个名字。 川口忍看过了内容,一时没有做出反应,而是将笺纸拿在手中,目光凝聚在上面的字迹上,多么优美的书法,仿佛绽放的菊花,每一个假名与汉字都如同家族徽章,措辞也相当文雅,如同精心插设的花道,却又不显得矫揉刻意。 川口忍轻轻抚摸着信笺上的文字,自从千代夫人故去之后,自己这一边便没有可以与之对应的人,随着时代的发展,零星倒是也有大学生加入,但是这些现当代日本文学熏陶下的青年人,写字都要用钢笔,有的比较风雅,用那种软头笔来写贺卡,这种钢笔式的毛笔写出来的字,还真的有几分仿真,然而终究难以与世家底蕴对抗。 西林静照乃是一个僧侣式的士族,比起千代夫人对于尘世种种高雅美好的热爱,她明显清寂了许多,连面容都略显枯槁,唯一执着的只有茶道,对于食物的要求也只是新鲜,只要是刚刚采摘的蔬果,她可以一连三天吃素,这样一种清华高洁,不要说川口忍,就连千代夫人也有点维持不住,艰难时世是没有办法,既然已经不必那样节俭,起码该吃一点生鱼片吧? 五月下旬,川口忍带了一些干部,去东京参加“稻川会”的成立仪式,东京乃是稻川圣城的老巢,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好好招待,川口忍一连在那里游玩了将近半个月,这才回到神户,将拍的一堆照片拿给金钟勋来看:“这里是东京塔,这是浅草寺,这里是……阳光城,就是原本巢鸭监狱的那块地皮。” 金钟勋看着照片,笑道:“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营业额应该不错。 川口忍点了点头:“来往的客人确实很多,唔,这是旁边的池袋公园,公园里还有一个慰灵碑的。” 金钟勋:你一定还去了靖国神社,不过毕竟不是政治人物,便罢了吧。 “稻川君的身体还好吧?” 川口忍咯咯笑着说:“精气神都很健旺的,狱中这三年修身养性,看起来倒是比我硬朗得多。” 金钟勋不由得又想起两年前,川口忍心脏病发作时候的情形。 川口忍接下去又说:“如今愈发与时俱进,很喜欢打高尔夫球,平时总是保持隐居者的神秘,只有打高尔夫球的时候,才肯出来的。” 如今的稻川圣城,或许是因为历尽磨难,性情愈发的玄奥,深居简出难以捉摸,最信任的便是西林静照,每一次会见客人,先要问西林静照,川口忍虽然觉得他这样有一点过度的迷信有一些可笑,不过就好像当年在战场上一样,枪林弹雨之中,人人都是宿命论者,因此倒也不值得深究。 转过年来,昭和四十八年的六月,美恩开始了每年一度的探望旅程,乘坐“万景峰号”去元山见弟弟一家人,回来之后很兴奋地讲述近况:“俊相已经考上了金策工业大学,学习半导体集成电路,他可以去平壤了;允贤未来想要考外语学院,不过以她的政治成分,不知能不能够给准许学习外语,她想学英文……” 金钟勋和美珠都含笑连连点头,显得十分欣慰,虽然俊相更喜欢文学、哲学,影视编导之类,然而这都是相当敏感的领域,作为带着鲜明的“资产阶级色彩”家族的后裔,他如果从事这些,就会格外的危险,所以从现实的角度,还是从科技这一条路入手,提升自己的阶层,北韩虽然关闭了国门,但毕竟也要面对外部竞争,随着日韩经济与科技的发展,北韩政权已经没有资本浪费本来就不多的聪颖青年。 孝真笑道:“我听说‘金策工业大学’是朝鲜的麻省理工呢,俊相的政审虽然不能够进入金日成大学,但是能够进这一所学校,也是相当好的了,如果他在日本,应该可以进入京大吧?”身为关西的朝侨,难免更多一点偏爱京都大学。 在模在旁边微微一笑。 金钟勋在旁边看到了姐弟两个的神情,心中默默地想,当老一代人凋落之后,倘若到那个时候,朝鲜依然是对外封闭的,而且仍然贫穷,便只能指望孝真来继续扶持志勋一家。 在模与孝真不一样,作为商户之家的幼子,在模自小就对意识形态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朝鲜人和日本人确实有矛盾,但朝鲜人与朝鲜人之间,日本人与日本人之间,彼此也不是亲密无间,现在又不是抱团打劫的时代,最重要的是做生意,因此他对于朝鲜啦,献身祖国的舅舅啦,并没有太多感情。 尤其是当年舅舅离去的时候,他基本上没有记忆,纵然还保有一些回忆,毕竟距离现在太过遥远,印象也已经逐渐淡薄,几乎趋于全白,即使是母亲不断带回来的照片,都无法复印这一份亲缘的情感,孝真作为长女,对家族有一种使命感,在模却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没有那样的家国情怀。 在模的这个特点,很早就表现得非常鲜明,当年尹再烈和她们痛说历史,孝真听进了心中,在模却并没有怎样在意。 回头孝真思考了一番,思维进了一个死胡同,终于忍耐不住对弟弟说:“我不知该怎样面对千代夫人。” 在模嘻嘻一笑,毫不介意地说:“有什么关系?这些事情与千代夫人有关吗?好像千代夫人的名字叫做日本,而你叫做朝鲜一样。” 孝真给弟弟取笑得有些发窘,从此再不提这件事,恭敬地接受千代夫人的教导。 美珠这时候叹道:“也不知究竟要到什么时候,南北才可以彼此体谅,让大家重新开始来往,日本和中国都能够和好,为什么同为朝鲜人,却要这样固执地怨憎?究竟有什么解不开的恩仇,要弄得这样闭门不相往来呢?” 金钟勋也是感慨,就在去年的九月,日本的首相田中角荣去了中国,战争结束二十七年了啊,终于又重新登门,彼此说话,发了声明,邦交正常化,这两个国家从明治打到昭和,战争结束之后,互掷冷面三十年,然而世上没有永远不说话的邻居,如今终于是重新开始交往,不要说中国与日本,就连南韩-日本之间的往来也是堪称畅通,然而朝鲜人内部却如此隔阂,也真的令人伤感啊。 川口忍见气氛有些沉闷,便笑着说道:“这些菜肉已经吃得差不多,我们收拾桌面,来打花札吧。” 在模对此很有劲头,第一个响应:“好啊好啊,我们来打牌。” 于是大家一起收拾桌面,在模去拿了两副牌出来,六个人坐在一起打牌,玩的是最通行的“八八”式,每个人发八张牌,场中正面朝上再亮八张牌,不多时,房间中就响起一阵叫牌声。 美恩回来不久,川口忍第二次心脏病发作,这一次是在本家发病,文子夫人赶快送他去医院,好在就医及时,几天之后病情稳定下来。 这一天傍晚,孝真从医院里下班回来,很兴奋地说:“姨妈舅舅,你们知道今天谁来了医院吗?” 美珠一脸困惑:“哦哟,神户有这么多人,怎么会猜到是谁过去呢?” 金钟勋笑道:“就不要和我们猜谜,直接说吧……唔,莫非是云雀君?” 孝真连连摇头:“是高仓健啊!高仓健,他去探望川口叔叔,在里面停留了半个多小时呢,高仓健离开后,川口叔叔说,马上要拍一部他的自传电影,叫做‘川口组三代目’,就是由高仓君来扮演他本人,所以两个人要好好谈一谈。” 金钟勋:“原来是这样。啊,川口君的身体如何了?” 孝真笑着说:“已经好了许多,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 七月上旬,川口忍终于回到家中,隔了几天,便来到金钟勋这里,这一天餐馆之中便只留崔京淑和金在模,带着几名工人在前面支应,金钟勋与两个妹妹陪伴川口忍坐在房间里,饭桌上摆着八爪鱼和牛肉。 吃着烤八爪鱼,金钟勋问道:“忍,你真的决定要拍这一部片子吗?” 川口忍笑道:“是啊,要给修治找一点事情做,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该整天这样乱晃,况且,千代夫人也曾经说过,在文化上留下印迹,才是真正的印迹。” 金钟勋:“……可能千代夫人不是这个意思。”太招摇了啊,让人不知怎么,就想起金毛阁上的木像,那木像身穿僧衣,脚踏草鞋,拄了一根手杖,分明便是千利休,于是引来了后面的悲惨事件。 川口忍笑着说道:“不要担心,只是一部电影,不会有事的,警方如今对我们已经和缓了许多。哦对了,诸位觉得选择高仓君来扮演我本人,是否合适?” 美恩美珠都点头说好,金钟勋笑着说道:“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海选的时候应该没有费太多踌躇,简直比川口忍还像川口忍,单纯从形象来看,高仓健更加适合做川口组的亲分,气概非常强悍的,充满刚健的力量,川口忍的相貌与他相比,不像他那般有棱角,川口忍甚至有的时候笑起来很是甜美,两片嘴唇如同绽开的花瓣,即使是这个年纪,也仍然有一点可爱,金钟勋最喜欢看到他这样纯净的笑容,每当川口忍这样对着他笑,金钟勋便感觉自己的脑子热到有些模糊。 川口忍笑道:“他对于这个角色,也很是喜欢,我们两个谈论电影,很能谈得来,这样我就放心了。” 金钟勋:似乎是这样的,有一家周刊采访高仓健,高仓健说的是:“我对川口君有很深的兴趣。他不管处于什么样的逆境都不会放弃,再次奋起。我十分理解他那种‘比别人多吃一碗饭’的心情。” 以川口修治为制片人的这一部片子拍摄得十分顺利,川口忍和夫人文子,还有若头山本健一都曾经去探班,然而就在这时,美空云雀却出了事,确切地说,是她的弟弟加藤哲也给警方侦讯,原因是赌博、涉赌图利、非法持有枪械,还有伤害罪。 因为姐姐在艺能界的地位,加藤哲也便也开始了演艺生涯,艺名叫做“小野透”,平心而论,加藤哲也的艺术才能也是可以的,由他作曲的“人生一路”由美空云雀完美演绎,成为名曲,可是他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川口忍一时间捶胸顿足:“他安安分分写歌便好,为什么要参与极道范畴的行为?他是昭和残侠看得太多,以为很有趣?干这一行,没有人是为了好玩儿。” 金钟勋也皱眉:“他这样做,连累了姐姐,如今云雀君给全国拒绝,什么礼堂啦,市民中心啦,都不让她来演出,电视上也看不到她,真的令人很难过呢。” 川口忍叹道:“我本来以为,在各界活动了这么久,不住地洗刷形象,还想着要给贫困的孩子捐赠一个教育基金,连警方对我们的监视都有所放松,应该很顺畅的了,哪知竟然发生这样的事,虽然在高层颇得理解,民意却十分反感了。” 谁能想到居然掀起这样的风暴?因为弟弟的事,便给人格外追究与川口组的关系,虽然浪涛都是落在美空云雀身上,舆论如此汹涌,却也令人心惊,强烈的厌恶感,是一种很巨大的令人不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