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且向西林留晚照
第四十七章 且向西林留晚照 两个月后,三月里,九州、四国地区的几十万只鸡突然死亡,饲料中毒的来源一时没有查清,然而到了六月,就开始有人到医院求诊,是看的皮肤科,初期症状为痤疮样皮疹,指甲发黑,皮肤色素沉着,眼结膜充血;到后来便有人死亡,解剖尸体后,在死者内脏和皮下脂肪中发现了多氯联苯。 电视里面的专家讲着:“这是一种化学性质极为稳定的脂溶性化合物,可以通过食物链而富集于动物体内,多氯联苯被人畜食用后,多积蓄在肝脏等多脂肪的组织中,损害皮肤和肝脏,引起中毒。初期症状为眼皮肿胀,手掌出汗,全身起红疹,其后症状转为肝功能下降,全身肌肉疼痛,咳嗽不止,重者发生急性肝坏死、肝昏迷等,以至死亡。” 川口忍摇了摇头,第一句话是:“雅库扎杀人是流血的,公司会社杀人是不流血的。” 就好像千代夫人曾经说的,“革命是流血的,改新是不流血的”,呃,虽然这样类比似乎是不太恰当,不过也无所谓了。 金钟勋也颇为感慨,当年的水俣病,在熊本发生了还不算,十年后在新泻又再来一次,当时千代夫人说的是:“眼前旧病旧痛楚,已是人生第二回”。 川口忍则说:“同样的错误犯两回,在极道哪里有这样多犯错的机会?因为失误的代价不是自己的生命,所以如此不谨慎吗?”有多少失败可以重来┓(?′??)┏ 此时川口忍第二句话则是:“家里的油要赶紧更换,不能再用米糠油。” 如今家里的内项事务是由松冈夫人督导,请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叫做江岛世津的,在这里料理,于是松冈夫人便将残油给了江岛世津,自己去买了一瓶新的芥花油,家中的用油从此更换。 米糠油是千代夫人在世的时候爱用的,倒不是为了节俭,而是爱它的清淡,基本上没有味道,千代夫人从前常用它来翻炒和嫩煎,比如煎茄子,煎豆腐,煮昆布蛤蜊大根汤,米糠油是与千代夫人联在一起的。 因此看到厨房中的油瓶换做了芥花油,金钟勋便有些哀伤地说:“为什么不能等到那半瓶油用完再更换呢?” 川口忍:“钟勋,我知道你怀念千代夫人,希望将她的痕迹多保持一段时间,不过,要注意食品安全啊!” 八月下旬,残暑未消,川口忍与金钟勋坐在廊下,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吃着荞麦面,江岛世津曾经在关东住过,因此料理的口味颇为融合,比关西地方要浓一点,却又因为照应主人的口味,调得比关东要淡一些,酱油用得虽然比原来多一点,却并不多出很多,另外加了一点砂糖和味淋,因此颜色都稍稍显得深了一点。 其实平心而论,这样的浓淡倒是更对金钟勋的口味,不过这个时候他却分外怀念从前那清淡的酱汁。 见金钟勋夹了一只煎饺来吃,川口忍笑道:“世津君的煎饺做得很美味,牛肉香菇和白菜都配合得刚刚好。” 金钟勋点了点头:“能吃出芥花油的味道。” 川口忍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芥花油的味道似乎真的是比米糠油要略重一点,像米糠油那样其淡如水的油,很难找到可以完全替代的油料;厨房之中也有橄榄油,然而那个的口味就更浓重,无论是千代夫人还是江岛世津,都只是在做西餐的时候才用到它,比如煎牛排之类。 于是川口忍便说道:“也是很清淡的油了,过一阵这件事情平息下去,我们再用回米糠油啊。”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在这时,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激昂的歌声:“おいらの生まれはここではないが、おいらの胸はさらに高鸣る。头の上には同じ旗が。容赦なく、また常に容赦求めず、おいらは斗うために来たのさ。全共斗のゆくところ、ファシストは灭ぶ、全共斗のゆくところ,ファシストは灭ぶ。” 旋律非常有西洋风,与日本演歌截然不同的调子,听起来相当新潮,一跳一跳的,很能鼓舞人心。 川口忍登时一捂脸,我的天,全共斗之歌,要消灭法西斯,这可比风铃还要消暑。在这世上,自己只肯为两个帮派而退让,一个是军部,一个是共产党,日共倒也罢了,倘若是中共来了,那可受不了。 金钟勋担忧地说:“法子ちゃん没有参与罢课之类吧?” 川口忍摇了摇头:“她倒是没有,只是东大的十个学部联合起来罢课,她照常去请教先生,很是给人家白眼,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建议她考法学部的,不该去学什么金融。”只有法学部正常上课,不愧是未来的法律从业者。 金钟勋叹道:“也不知因为什么闹得这么厉害,听客人们议论,说起先是医学部发动,本来是实习制度,现在改成登记医师制度,大家都不答应,具体是怎样的不利,我也不很了解,每当这个时候,就想起近藤医生。” 近藤医生也已经退休了啊,如今离开神户,住在乡间,门外是紫色的薰衣草田,如同一片紫色的海洋。 川口忍道:“总之是年轻气盛,学业还没有完成,何苦这样斗,先拿到学位,到社会上再斗也不迟。” 自己可惜是没有正经读过多少书,如果当年也能读医科,无论是千难万险,自己也要坚持到毕业,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川口忍确实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然而却也并不横冲直撞,轻重利弊还是分得清的。 这一年的冬季,川口忍找了个时间,与金钟勋一起去了北海道,十二月的札幌已经是大雪纷飞,坐在温暖的小店里,面前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札幌的拉面啊,在日本是很出名的。 金钟勋没有立刻吃面,转头望向窗外,这样壮观的雪景,只有北国才会有,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有人撑着伞,有人只是这样走在风雪之中,没有任何遮挡,地面的积雪已经超过一寸,虽然工人勤奋扫雪,然而雪落得太快,仍然是积了厚厚的一层,其实金钟勋倒是不希望她们清扫得这样努力,他很想看到四面都是银白,一个白雪的世界,只可惜不能够。 川口忍笑道:“与故乡的雪景差不多的吧?” 金钟勋一笑:“其实这么多年过去,已经记不起家乡下雪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应该就是像这样吧。”山川河流、房屋街道给雪盖住之后的场景,或许并没有太大差别,不同的只是人的感情。 川口忍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雪,说道:“什么时候等到我们都退休了,冬季里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好好地观赏雪景,吃北海道的拉面。” 金钟勋想了一想:“根据当今的退休年龄,要十年之后。” 川口忍今年整整五十岁,距离六十岁退休,还有十年时间,如果极道也遵循国家的退休法令,他应该是昭和五十三年,西元一九七八年从亲分的职位上退下来。 川口忍咯咯笑着:“那么第二年你便也可以退休,我们一起来北海道。唔,拉面的味道很浓重。” 金钟勋也收回视线,将注意力转移到拉面上,尝了一口,果然与关西的汤面大不相同,又咸又辣,汤汁非常浓滑,显然是加了许多猪油,另外还加了很多大蒜,口味清淡的人大概未必受得了,不过倒是很合自己的偏好,难怪是日本三大拉面之一。 要说日本人做事情总是要做到极致,即使是拉面这种小小的东西,也不肯放过,一定要形成三个流派,在札幌拉面之外,还有喜多方拉面,博多拉面,自家餐馆中如今除了传统的冷面,也有拉面,风味更接近于札幌拉面,这便不由得让金钟勋对札幌的汤面格外推崇了。 一边吃着面,金钟勋一边说道:“这边的食物有特别的味道,同样的东西,都比其她地方要更加香浓,仿佛聚集了土地的精华,提炼出食材纯粹的滋味。” 比如玉米啦,马铃薯啦,似乎平平无奇,然而真的太醇厚了,只是一根普通的玉米,然而非常的甜,表皮又特别嫩,当时金钟勋的感觉就是,难道这是我四十九年第一次吃到玉米? 川口忍也点头笑着说:“北海道啊,让人想起曾经的满洲,或许是因为天气寒冷,所以便都浓缩了起来吧。” 这边的食物确实口味格外浓郁,尤其是这样的季节,喝一碗玉米扇贝浓汤,格外有一种温暖抚慰的感觉,仿佛就连外面的风雪,都是为了烘托这种温馨而存在,更不要说石狩锅,就连清早起了床,那一份简单的生鸡蛋拌饭,再滴一点北海道当地的酱油,都是无上的美味,北海道的人们,真的是有福。 时间进入昭和四十四年,这一年的五月,稻川圣城释放出狱,走出监狱的大门,他第一件事不是回寓所,而是在保镖与占卜师的陪伴下,回到鹤政会的总部,然而昔日热闹兴旺的事务所,如今居然冷冷清清,稻川圣城便问一个干部:“为什么人这样少?” 那人低下头来,十分为难地说:“有一部分被捕了,还有一部分……改投了她人。” 稻川圣城挑起眉毛:“他们投靠了谁?” “是川口忍。” 稻川圣城不由得便一闭眼,现在他终于是全明白了,难怪自己在狱中,川口忍多次悄悄遣人致意,表示同仇敌忾。角头入狱,倒是比那班小偷小摸的人还危险,是一个暗害的好机会,所以自己十分警惕,生怕给对头暗算,哪知自己最大的对手川口忍,居然让人来表达善意。 日本当今极道的势力,鹤政会和川口组是两大主力,监狱里多的也是这两个组织的人,本多会虽然从前也势头强劲,然而在警方那一次的集中打击之中,他们见风使舵,改头换面为“大日本和平会”,虽然说十分的没有骨气,却真的比较成功地避免了太严重的损失。 当时稻川圣城就在感慨,坚守极道准则的人,如今在整个日本,大概只剩下自己与川口忍,虽然向来对立,此时却有一点惺惺相惜,更不要说川口组在狱中出勤的成员,对自己也十分尊敬,所以自己这三年来,在警方的地盘居然也过得颇为顺利,哪知回到人间之后,却已经世事大变,事务所里只剩下稀稀落落这几个人,这可是自己的总部,从前哪里曾经冷落成这个样子?简直仿佛账面亏损、即将倒闭的会社,显然只是苟延残喘,难怪在监狱门口迎接自己的人那般寥落,全没有本来该有的气派。 稻川圣城坐在那里,胸口有些发疼,他在狱中报纸,知道这几年新出现一个词,叫作“代沟”,大概十年是一代的划分,年龄相差十岁,许多事相当难以沟通,然而自己只是隐修了三年,再归来已经人事两非,极道的世界,就是这样残酷,一刻不停息的潮流将曾经的风云人物远远地抛在后面。 这一天晚上,稻川圣城与残存的部下一起吃了一餐饭,庆祝他光荣归来,然后便回到寓所,在一间静室之中,与一个一身紫绛色和服、脖颈修长如同鹤颈的老年女子说道:“西林先生,请为我卜算一卦,今后我应该如何行动?川口忍一面表示仁义,一面拉走了我许多组员,我应该如何对待他?” 西林静照拿出一副很古老的骨质画牌,摆成一个阵势,用清瘦修长的手指逐张揭开来,稻川圣城紧张地看着她翻开的牌,西林先生用的是几乎已经失传的,以坤卦为首卦,二十年来一直是西林先生为他点破迷津,鲜有失误,稻川圣城对她的卦象深信不疑。 过了十几分钟,西林静照说道:“稻川君如今暂时如同龙蛇一般,蛰伏在荒野巨泽,静待时机为上,至于川口君,只可以与他修好,不宜为敌。” 稻川圣城点了点头,神的谕示与自己的分析十分贴合,川口忍实在太狡猾,世上唯有伪君子是最难以应付的,自己在狱中接受了他的善意,如今要指责他都为难。 稻川圣城叹了一口气:“拼斗了这么久,我也很想好好休息一下。”在狱中不叫休息,叫做消耗,二十四小时的压力,很应该折算加班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