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巢鸭异客
第三十四章 巢鸭异客 两年之后,昭和三十年,也就是西元一九五五年,六月里的一天下午,店里暂时清闲了下来,金钟勋便从厨房里出来,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座位上,喝茶作短暂的休息。 就在这时,店里走进一位客人,那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健壮男子,中等身材,典型的朝鲜扁平脸,两只眼睛很是明亮,看起来十分精悍的样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穿了一件洗到发白的日军旧军装,衣襟左下摆还打了补丁。 这个衣着十分独特的人物立刻引起了几名客人的注意,纷纷抬起头来看着他,毕竟战争已经结束这么多年,到现在除了零星几个在街角乞讨的伤残士兵,已经没有人再穿这样的衣服,尤其是这人头顶还戴了一顶军帽,虽然帽檐已经软软地垂下来,然而那确实是一顶日军的军帽。 到如今,战争已经结束了十年,战后的一代已经开始成长起来,一个与母亲一起来吃饭的十一二岁的女孩,很吃惊地望着这个刚刚进门的人,低声地问着母亲:“妈妈,他是什么人?” 母亲颇含同情地说:“大概是刚刚返乡的军人吧,真的是可怜,在西伯利亚那样寒冷的地方,这么多年是怎样煎熬下来的呢?如今虽然是回到国内,但是又要怎样生活呢?” 之前也有给苏联扣押的日本战俘陆续归国,日本国内的民众如同欢迎英雄一样欢迎他们,不过这些前日军的行动做派却很令人意外,他们扛着红旗唱着国际歌,齐刷刷从街上走过,“赤化”得相当厉害,之后又集体在政府门前静坐,要求解决生存问题。 平心而论,归国者的请愿倒是应该的,虽然欢迎的场面轰轰烈烈,十分热情,然而无论怎样现场的感动也抵不过现实的生活,当激情平息之后,这些远路归来的人立刻就要面对平实琐碎的日常生活,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收入来源,毕竟已经离开日本许多年,这些年来,日本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在西亚荒原的战俘营之中相当于与世隔绝,身体也消耗得非常厉害,多年之后归来,要融入如今的日本,实在也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因此很容易落入贫困,比如说眼前这一位退役的士兵君,难道不正是因为囊中匮乏,所以才与自己母女一样,来这朝鲜小馆吃饭么? 不过如今毕竟还是好了许多,日本的经济已经在振兴,工作机会也相对多一些,只要努力工作,还是可望改善的,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虽然那个时候大家都在说着要回国,官方口径也是反对扣留战俘,然而也有人不由得就要想,如果这些海外军人忽然间全数归国,要怎样安排呢?战败的国家真的是不幸,那时候甚至有一些侨民连孩子都抛弃在国外,实在太凄惨。 这时那个客人已经开口说话:“这里真的是朝鲜人开的餐馆吗?” 金钟勋笑着说道:“是的啊,您要吃一点什么?” 那人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摘下军帽放在一边,露出理得短短的头发,那剪短的程度简直与金钟勋不相上下,发茬却已经有些发白,明明脸上看起来是与金钟勋差不多的年纪。 下一秒他张口就是一串朝鲜话:“太好了,终于找到我们朝鲜人的地方,老板贵姓?” “您太客气了,我叫金钟勋,请问您的贵姓高名?” “我叫做朴相圭,还有个日本名字,不提也罢了,金老板,麻烦给我一碗泡菜汤,一碗米饭,要咱们朝鲜正宗的泡菜汤,不要日本人又浑又淡的怪味道。”朴相圭眼神斜睨着旁边那对母女的汤碗,不够红,没放多少辣椒啊。 金钟勋答应一声,便拖着腿到后面厨房去,点着煤气炉子,舀了一勺专供朝鲜客人的泡菜,这一坛泡菜里面辣椒粉放得比较多,又在汤里面加入炸好的猪肉片,还放了几只小小的八爪鱼,不多时就煮好了一锅浓浓的泡菜汤,又盛了一大碗米饭,放在托盘上送了出去。 朴相圭道了一声谢,拿起勺子便喝泡菜汤,一连喝了几口,然后擦了擦鼻子上的汗:“啊,太美了,多少年没吃到过这种味道了,这几年在监狱里喝昆布汤,日本人的昆布汤好像是拿味素兑成的一样,只剩了鲜味,其她什么也没有,寡淡得我四大皆空。” 朴相圭也不顾旁人侧目,自顾用朝鲜话说着。 金钟勋微微有一些吃惊,却并没有多问,只是说:“请多用一点吧,这些年您也一定受苦了。” 这时朴相圭看了看站在一旁,面色略显诧异的美珠,笑了笑道:“请放心,我不是流氓暴徒,我蹲的是军事监狱,就是东京的那个巢鸭监狱。” 美珠听他这样一说,不由得便放松了表情,也靠近过来坐下,笑着说:“原来是巢鸭监狱啊,那可是很高品级的地方,一般人是没有机会进入的。” 金钟勋:确实是,比如说你哥哥我,今生是没有机会进去那里体验一番了,当年混街头的时候,顶多也就是进神户警局,自从身体伤残之后,这么多年更是连与警察打交道的机会都很少。 朴相圭拍着大腿笑道:“可是呢,可是呢,比如说东条英机啦,土肥原贤二啦,这班大人物都曾经在那里住过,只不过我过去那边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死了。” 金钟勋微微一笑:“朴君是何其有幸进入那样不同凡响的地方?” 朴相圭将米饭倒进大大的直口汤碗里,搅动着汤饭,说道:“战争的时候我加入了日军,很有趣吧?居然还是要考试的,我读过几年书,所以考试通过了,并不是我多么拥护日本,只是如果不成为这种‘穿制服的平民’,就有可能给抓去当苦力,当时大家都纷纷传说着,又有某某某不见了,据说是给送去日本当劳工,那可是非常惨的,只怕今生再也不能回来朝鲜,比起作苦力,我宁愿加入军队,这样还有尊严一些,也更安全,反正也是在后方看管战俘。我是给派到了东印度,那里的天气真是热啊,比起家乡热了许多,在那里,我度过了屈辱而又荣耀的四年,在战俘营内,我是朝鲜人,但是走出营地来到街上,我是日本人,当地人把我们也敬若神明,就这样一直到昭和二十年,战争结束了,我成为了战犯,辗转关押,在昭和二十六年的时候,来到巢鸭监狱,前不久刚刚获得假释。” 金钟勋分外感叹,青春时代十几年的好时光,就这样消磨,如今经过十年的关押,人已经步入中年,当踏出监狱的大门,外面已经人事两非。 “那么朴君今后打算怎样呢?要回朝鲜故乡去吗?” 朴相圭苦笑一声:“像我这样的战犯,怎么好回去呢?如今还只是假释,定期要向警方报道的,非常好笑吧?当年我是被迫加入日军,如今日本人自己倒是一副反对战争的模样。我这一次来神户,也是事先争取了东京警视厅的同意,毕竟在东京我一时又找不到工作,神户有个老朋友叫我过来,说是可以替我谋个职位,我便来了,走在街上,看到这样一家朝鲜餐馆,便很想尝一尝家乡的味道。啊,说起来也很不是滋味啊,这么多年我一直远离故乡,把什么咖喱啦,味噌汤啦,都吃了个遍,但是却很少能够吃到朝鲜的大酱泡菜,虽然是日思夜想,如今终于尝到了,比记忆中的还要美味,泡菜很够味道,小章鱼又脆又嫩,只是舌尖麻得很,头也微微有点发晕。” 金钟勋笑道:“其实我这么多年在这里,口味也有些变化,往好处想,也算是尝试各种风格的食物吧。” 与川口忍在一起已经将近十年的时间,川口忍千代夫人都是不吃辣椒的,因此自己的口味也渐渐变得清淡,与美恩美珠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泡菜汤里面也是少放泡菜,多放金针菇和豆腐。 不过有一次自己说起这个,川口忍则是笑道:“要说吃饭的风格,我如今却是觉得自己的口味变得重了一些,觉得辣椒也是很美味的啊,尤其是当食欲疲弱,不太能吃得下饭的时候。” 这时又有其她客人进店,美珠去招呼顾客,金钟勋说了一声“失礼”,便重又进入厨房忙碌,过了一会儿当他再出来,朴相圭已经吃完了饭,正在将钱交给美珠:“请务必收下,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啊,谈起自己的经历,不是为了博取怜悯的。” 美珠笑道:“不是因为怜悯,而是见到了故乡人,所以很开心,这一餐算我们请。” 金钟勋道:“那么这一次便只收半价吧,今后还请时常来坐一坐。” 这一天的晚上,金钟勋回到小屋,几个人一起吃饭,喝了两杯清酒之后,他便说起今天店里的事情:“今天有一位很特别的客人呢,是刚刚出狱的战犯,而且还是朝鲜人。” 川口忍一笑:“身为朝鲜人,却像日本人一样成为战犯,这人生轨迹也确实奇特。”自己作为地地道道的日本前军人,都没有被判为战争罪犯。 金钟勋将朴相圭的经历简单叙述了一番,千代夫人说道:“原来是在战俘营里做管理工作,那确实是非常敏感的岗位,在战后审判的时候。” 三浦和夫道:“好在如今终于出来了,希望他今后好好努力,三十几岁重新开始的人生也不算很晚。” 金钟勋点头道:“是啊,我和他说,要做正经行当,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加入明友会。” 川口忍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不谈其她,单纯评价极道,明友会确实没有什么前途。” 经营形式非常的原始,川口组已经建立艺能、码头货运之类的会社来组织财政网络,明友会还只是简单粗暴的“卡、拿、抢、要”,方式非常落后,偏偏还很狂妄,明友会的成员大白天穿着阔腿裤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朝鲜黑帮,这种肤浅而低水平的组织运营形态,真的让旁观者难以乐观。 晚饭之后喝过了茶,三浦和夫便告辞离去,他去年刚刚结了婚,如今是有家室的人,虽然仍然有一套行李留在这里,人却时常要回去了。 望着三浦和夫的背影,金钟勋幽幽叹息了一声,川口忍很敏锐地听到了,眯起眼睛转头望着金钟勋,金钟勋这时也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么。” 川口忍咯咯一笑,一把抱起一旁的槿姬,将槿姬的头凑到金钟勋脸上:“快让我们来亲一亲吧!” 金钟勋笑着抬起手遮挡,连忙躲闪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