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蝴蝶微光
第二十四章 蝴蝶微光 春风吹绿了原野树梢,也冲淡了人的悲情,毕竟是新的一年开始了,即使是崔京淑这个受创最沉痛的人,也终于重又支撑起来,与从前相比,如今的崔京淑显得更加忙碌,以至于美恩和金钟勋时常便要劝说一下:“休息一下吧,厨房里已经很干净了,不必擦得那么晶晶亮。” 金钟勋虽然也尽力淡忘,有时却仍然就会想起,那样一个可爱的女孩,长大之后一定会是一位小町娘,然而英姬的生命从此永远定格在了七岁。 暑热渐渐起来了,这一天晚上川口忍回来,面上十分愉悦,金钟勋便问:“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川口忍笑吟吟地说:“港洞会今天成立,我担任了会长。” “啊~港洞会是做什么的?” “就是个码头工人联合组织。” 金钟勋:川口组组建的工会啊,有的时候感觉川口忍也是很有一点迷,竟然好像表现得是维护正义的力量一般,自己就不像他这般有耐心,还要涂脂抹粉的。 “唔,恭喜恭喜。”无论如何总是要表达祝贺之意。 “谢谢你了,钟勋。”川口忍笑道。 这时千代夫人送上了荞麦面:“这样热的天气,吃荞麦面也是很相宜的啊,这一天都辛苦了,快请吃饭吧。” 说了一声“いただきます”,金钟勋便拿起筷子,挑了一缕荞麦面,在汤汁杯里搅动了一下,然后送到口中。 虽然在千代夫人的料理品味教条,荞麦面只要轻轻蘸一下汤汁便可以吃了,荞麦面的本质就是朴素清爽,不过金钟勋却享受不了这种清淡高雅的吃法,本来酱汁就已经比较淡,如果只是略蘸一下便吃,他更加感觉无味,所以每次都是要这样让汤汁沾满每一根面条,这才觉得吃起来有滋味。 这样重口味的吃法似乎有些对不起千代夫人,不过好在千代夫人只是那样提过一次之后,便再没有说起,龟野千代许多时候说话只说一遍,不会反复说明,与人交往很讲究适度,所以金钟勋那样味道浓重的吃面动作,她也能做到只当没看见,每一次还给金钟勋额外多准备一些汤汁,也是很体恤的了。 晚饭之后,洗过了澡,金钟勋穿了深蓝色的宽松浴衣,走到庭院之中,三年时间过去,这间房屋也扩展了面积,川口忍将隔壁的房子也买了下来,打通院落,虽然称不上是怎样宽敞的房舍,然而比起从前却也宽裕许多,千代夫人在这里又种了两株樱花,荷花缸移到了另一边,旁边用大块的鹅卵石堆叠成一个小小的假山,假山旁种了几棵细细的竹子,风一吹过,竹叶飒飒直响,仿佛下起雨来一般,角落里还安装有一个样式古朴的地灯,黄铜骨架,宽阔的檐顶,如同一个小小的灯屋,这便是一个典型的日式幽雅情趣的庭院。 此时地灯已经打开,一片荧荧的光弥散在黑暗的四周,让周围的黑夜变得朦胧柔和,日和下駄坚硬的鞋底踏在卵石小径上,发出清脆笃实的声音,一阵风吹来,从领口钻入衣襟,金钟勋感到一阵凉爽,他不由得便将浴衣的领口微微敞开,以迎来更多的夜风。 这时一阵脚步声靠近,川口忍来到他的身边,悠然随意地说了一句:“洗了澡之后站在这里,感觉很清爽啊,凉快许多。” 金钟勋简短地答应了一声。 川口忍又说:“槿姬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希望它是在屋顶上看月亮。” 金钟勋微微一笑:“是啊,千万不要抓一只老鼠回来,前几天它刚刚抓过壁虎的。” 不能不说有的时候,槿姬还是很有爱的,比如那一次它抓了壁虎,便叼着送到金钟勋面前,圆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神情不复往日的疏离,金钟勋竟然感觉仿佛能够懂得它眼神中的意思:“这个是给你吃的,快接住。” 槿姬不愿白白接受别人的恩惠,平时金钟勋喂给它小鱼干,它便回报以壁虎。 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川口忍悄悄伸出手来握住身边人的手,轻轻说道:“前几天读古时候的故事,平安末期,在源氏幕府的时候,有两个禅师都出身于鸟羽院的北方武士,一个叫西行,一个叫西住,这两个人生逢乱世,厌倦了尘世,便出家为僧,结伴来到遥远的四国,居住在高野山,在那里寻觅他们的净土。” 金钟勋微微一皱眉:“为什么要去那么荒远的地方?待在神户不好么?” 川口忍笑了起来,点了点头:“是啊,追寻净土又何必一定去往幽静的深山。” 后来西住果然难耐山中的寂寞,或许是无法割舍对于世俗红尘的热爱,西住离别了西行,又回到了那繁花似锦的京都,西行一个人留在那苍翠满山的高野,这一对知友从此分隔两地,西住在京都观赏人间浮世,西行在高野的桥上独自望着月亮,思念西住,二三十年之后,西住即将死去,西行这时离开高野来到京都,守在西住的床前,陪伴一心眷恋的人度过最后的时光。 非常凄美,然而却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川口忍知道金钟勋不是西行,自己也不是,没有那样高妙超脱的情怀,无法在那样远离人世的山野之中,追寻那种幽玄深奥的境界,深山静寺那样的地方,短暂居住清理一下心情是可以的, 但是长久住在那里就很落寞了,因此日常还是长住在人间比较好,自己终究也是一个世俗之人,人世之间的种种纠葛都让自己难以忘怀。 川口忍的手更加握紧了金钟勋,轻轻地笑着:“我们便住在神户就好,虽然也会有烦恼,但总比离弃了尘世感觉更像是活着,我只希望今后十年、二十年都一直这样过下去。” 金钟勋心头顿时一热,仿佛有一道血流从那里突然快速流过,虽然川口忍很少直白地表达情意,然而金钟勋知道,川口忍的情感比自己细腻许多,会想很多的事情,真难为他在处理川口组事务的忙碌之余,还有精力想这些,自己不要说在餐馆厨房忙着烧菜的时候,就算是闲下来,也不太去多想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因为一想到这些,便觉得仿佛一团乱麻,眼前每当浮现出川口忍的脸,金钟勋便觉得自己的脑力开始不敷使用,简直好像在冻土上翻耕,非常吃力。 然而就在方才,听到川口忍如此诉说,即使他的胸怀有些粗粝,金钟勋也不能不有所触动,他低着头想了一想,最后说出一句话来:“反正我是不能再回朝鲜的了。” 川口忍的笑容扩大开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金钟勋这样一个人,是很难有深情密意的表白,这样一句并不浪漫的话就已经可以算作是承诺,虽然朝鲜如今已经独立成为两个国家,然而他不会回去,会一直留在日本,留在神户。 金钟勋说出这句话,也觉得有些发窘,转过头去不肯去看川口忍,自己为什么居然会把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呢?倒好像是签了一张支票给川口忍,只是支票上面的数字不是金钱,而是岁月。 就在这时,一只大蝴蝶从金钟勋身前飞过,金钟勋双眼望着那只蝴蝶,只见它扇着翅膀,翩翩地落在前方一株高高的草上,如同一团蓝色的雾气。 金钟勋从川口忍掌中抽出了手,轻轻地走到草叶前方,蹲了下来,眼望着蝴蝶,今天并不是十五,只是月轮将满,大半个月亮挂在天空,从这样的角度看去,那蝴蝶竟仿佛印在了月亮之中,月光之下,蝴蝶深蓝色的翅膀仿佛镀了一层荧光粉,发出淡淡的银光,恍惚之中有一种迷离的梦幻,一时间周围万籁俱寂,仿佛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唯一存在的只有眼前的蝴蝶,金钟勋甚至仿佛能够听到蝴蝶震颤翅膀的声音。 金钟勋正屏息看着,忽然肩臂部微微地有所触动,原来是川口忍悄悄来到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蹲在一起。 川口忍的目光也十分专注,望着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的草叶,以及草叶之上的蝴蝶,低声说道:“好像是从月宫之中飞出来的啊。” 金钟勋轻轻笑起来:“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是值得的。” 这句话说出之后,金钟勋有瞬间恍然,如此情怀细腻的语句,简直不像是自己能够说出来的啊。 川口忍转过头来含笑看着他,这一刻宁静温情,突如其来的,是一种不曾料想到的美好,优美到金钟勋几乎有些承受不住,就在此时,忽然之间从周围的树上发出一阵尖锐嘈杂的蝉鸣,那些蝉仿佛经过商讨,不约而同就在这一时叫起来,蝉声簌簌地如同雨点一样落下来,震动着人的耳膜,甚至就连那只蝴蝶也仿佛受了惊动,振动起翅膀,悠悠地飞走了。 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石子,方才那幻境一般的画面消失散开,金钟勋莫名地竟然松了一口气,深深地吸气又呼出来,原来太过美好的情境会容易令人窒息。 川口忍看着那蝴蝶最终消失在黑暗之中,微笑着说:“这一阵蝉时雨连蝴蝶也惊走了呢。” 几天之后,千代夫人将一个小木匣交给金钟勋,托他转交给崔京淑。 崔京淑接到金钟勋带给她的木匣,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把折扇,折扇的页面是墨蓝的背景,中间一轮巨大的桑染色圆月,一丛墨绿色的草茎挺立在下方,其中一根高出的草叶上停着一只荧蓝的蝴蝶,蝶翅黑色的边缘仿佛是夜幕镀上的颜色,旁边用棣棠色的笔迹写了两列诗句:“世界中の暗でも 蝶は辉きを失うことはできない。” 全世界的黑暗也不能使一只蝴蝶失去光辉。 崔京淑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