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三线之花
第十五章 三线之花 虽然是深夜里,然而房屋之中各个房间却灯火通明,已经解除武装的两个朝鲜男人跪坐在厅中的铺席上,千代夫人用毛巾托着冰块递给他们,很关切地说:“快来敷一敷吧,那脸上的青紫。” 一个男人接过冰块,抬眼又看了看这位半老年纪的夫人,暗道:你此时要不要这么亲切?方才是谁拿着枪指着人家来着?说起话来跟写短歌似的。 另一个面孔扁平的男人将冰块敷在脸上的淤伤之上,抬起头望着前面的金钟勋,痛声说道:“大哥,我们终于又见到你了!自从失去了大哥,我们的日子也是苦,虽然投到了尹组,可是毕竟与原来和大哥在一起时不一样,我们是落败才去投靠,实在不如在自己的门户里自在,大哥,你出来带着我们继续干吧!” 金钟勋很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们两个,当那两人的倾诉暂时停止,他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你们是谁?” 这两名朝鲜男子一听,登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发直,那个饼脸男子握起拳头一捶胸口:“大哥,你怎么连我们都不记得了?我是申在根,他是朴民秀,都是跟从了大哥很久的人啊!” “啊……原来是这样,自从那一次伤到头,很多事情我都已经记不得了,多谢你们现在还想着我。” 川口忍怀中抱着槿姬,方才他已经把兜裆重新穿好,这样便不必担心走光,此时他笑吟吟坐在那里,一边抚摸槿姬柔软的皮毛,一边很有趣地看着面前这两个金钟勋的铁杆部下。 朴民秀膝盖向前挪了两寸,说道:“大哥,您最近还好吗?自从您在医院里不见了,大家日夜担心。” 金钟勋点了点头:“民秀,我还算好吧,你们这段时间如何?” 朴民秀道:“自从大哥不见了,众人里面没有一个大家都认同的人,帮派便如云星散了,我和在根投了尹老大那一边,但仍然在四处打探大哥的行踪,后来有一天看到川口组的这一位来到这边,我们便跟踪前来,恍惚好像看到大哥是住在这里,但是没等我们看清,就给人发现,赶着我们走开,我们回头告诉了尹老大,尹老大便带了人来,当时也是想要救大哥的,只是没有成功。这段时间,我们与日本人的冲突越来越激化,咱们这一边总是吃亏……” 川口忍噗嗤便是一笑,槿姬在他手臂之间动了一下身体,转过头来看向那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紧皱眉头“咪”地叫了一声,仿佛十分深邃苦恼的模样,喵,这充满了欲望与争斗的浮世。 金钟勋听他们说起自己离去后,帮派的兴衰荣谢,不由得也是忧愁,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如就用从前攒下来的钱,做个小生意也好。” “啊?!” “嘎!” 申在根和朴民秀万分惊讶地望着自己从前的大哥,曾经的金钟勋可是什么都不怕的,但凡旁人有一点挑衅,跳起来抄刀便能冲出去砍人,从来都没有瞻前顾后的时候,一门心思就是向前冲,刀山火海眼都不眨一下,然而如今为什么居然打算当个小小的商人了? 金钟勋微微苦笑了一下,其实自己也是无奈,虽然悍性犹在,然而从前的记忆只有碎片,这种状况如果要重出江湖,可是非常困难的,而且一想到要和川口忍争地盘,金钟勋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倒不是惧怕川口忍,只是两人如今是这样的状态,要掉转刀口针对川口忍,金钟勋就觉得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而且从前的那些日子,有时候想一想,其实也并不怎样令人留恋,偶尔自己眼前能够掠过一些打杀拼斗的片段,那是自己带领同伙与其她帮派火并,当真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满场都是挥舞着的菜刀棍棒,如今自己虽然远离了那样的生活,可是川口忍还在那样的一个世界之中浮沉,有的时候听他说起那个世界的事情,虽然是坐在宁静的庭院之中,却也能感受到那种惊心动魄,金钟勋知道,川口忍表面光鲜得意,实际上也是危机重重。 川口忍刚刚坐上亲分的宝座,为了积累更高的威望,但凡有行动都是冲在前面,而且作为组长,目标本来就非常显着,松田组的松田义一就是前车之鉴,如今日本黑道处于战国时代,江湖道义还没有形成,也就是彼此间没有办法达成稳定的协议,早上还是盟友,晚上就可能翻脸,因此那情势的变化便如同远方无际的海面,本来万顷碧波十分平静,转瞬间或许就有一阵土用波疯狗浪,倏忽之间将人卷入海底,川口忍对着自己,虽然一派挥洒自如,然而金钟勋知道,他也是好像走在钢丝索上,一个不小心就要摔下去。 很少有人天生就喜欢这种危机四伏的生活,一切都只是迫不得已。 金钟勋于是明白说清:“在根,民秀,只怕我不能再作你们的大哥了。” 虽然正在盛夏,然而申在根和朴民秀却恍然置身于严寒的隆冬,只觉得一阵北风从面前吹过,风中还飘舞着片片雪花。 “大哥,那我们怎么办呢?”朴民秀悲伤地问。 这时川口忍脸上绽开笑容,道:“这件事并不难,金君的妹妹如今在开餐馆,你们可以过去给她们帮忙,就算在川口组名义之下,我担保不会有人去收那里的保护费。” “什么?!”那两个人大惊失色,事情的走向也太过古怪,自己是飞行队的成员,怎么能接受川口组的庇护?这样岂不是失了大义? 川口忍却满不在意地说:“有什么为难吗?人是应该意志坚定,但是不必固执,选择总是要随着情势而变化,只要条件合适,许多事情都可以谈,我们是日本人,你们是朝鲜人,但也并不是完全不可以合作。”就在上个月,自己还与丸三组的组长陈三郎结缘为兄弟辈,陈三郎就是台湾人,本来叫做陈传锋,如今移居在日本,虽然日本帮与台湾帮最近斗争也非常激烈,但是自己仍然可以与陈三郎联盟。 此时槿姬忽然扯起脖颈,扬头“咪”地一声细高的叫声,后腿一蹬,跳出了川口忍的怀抱,一溜烟跑出了房间,灯光下可见那只猫在庭中兜了两圈,抓着樱花树皮便爬了上去。 川口忍看着空空的怀中,面上露出一点怅惘的神情。 朴民秀心中暗道:真好,川口忍也不是全知全能,总有些遗憾之处,这只猫竟然有这样的骨气啊,真的是令人惭愧。 几天之后,金美恩姐弟三个便一起来到小屋探望哥哥,姐妹两人一见金钟勋,便扑到他的身上,叫着“哥哥”,金志勋一向比较内敛,但这时也十分激动,上前拉住哥哥的手。 金美珠抱着哥哥,语速飞快地说:“哥哥,你真的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我们很小的时候,妈妈爸爸就都过世,是你一手把我们带大,每天哥哥都围了围裙站在灶台前做饭,哥哥手艺好极了,做的泡菜炖肉啦,豆瓣酱炖肉啦,都非常好吃。” 金美恩则递上了礼物:“一点打糕,请夫人收下。”在这个院子里,除了哥哥,只有这位夫人算是熟悉。 龟野千代接过小小的竹盒,笑着说道:“美恩小姐太客气了,请到里面说话。” 虽然知道这是自己的至亲,然而因为记忆的残缺,金钟勋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好在美恩和美珠都是喜欢说话的,尤其是美珠,性格十分活泼,起初因为和其她人不相熟,所以难免拘谨,然而她与哥哥是极亲的,川口忍和千代夫人又都很亲切,就连三浦和夫也一副爽朗憨厚的样子,因此过不多时,她便有说有笑了,用汤勺舀了一勺汤喝掉,然后问道:“哥哥,这是日本料理吗?” 金钟勋脸上一阵发窘:“真的不算朝鲜料理吗?” 川口忍笑道:“这是钟勋料理。” 金钟勋转头便问弟弟的学业:“志勋,功课怎么样?” 金志勋低头道:“还好,这一次考试是年级第十九名。” “成绩很不错啊,要好好读书,我们姊妹兄弟几个,就你脑子最机灵。” “是,我现在要学好本领,将来回去建设朝鲜。” 川口忍在一旁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吃过饭后,是千代夫人经典的茶道,今天的茶艺比较精简,只是用了绿茶粉,毕竟是家庭首次团聚,不必弄得那么庄重,大家喝着茶的时候,美珠唱了一首桔梗谣,金钟勋端着茶杯静静地听着,幼年的记忆逐渐浮出水面,那是只有十二三岁的自己,带着几个更小的妹妹弟弟,自己扎了一条蓝布围裙站在锅灶前,为亲人们做饭。 金志勋喝过一杯茶,转向川口忍,道:“李永赫那个人很久没有来了,据说已经离开了神户,是川口君帮的忙吗?” 川口忍一笑:“唔,我没有做过什么。” 金志勋道:“虽然很是感谢,但这件事让我们在其她同胞面前很是惭愧。” 龟野千代刚刚用木杓将热水冲入茶碗里,这时挺直了身体,从容地说:“金君,你的同胞们应该明白,如果有一件事是自己不能处理好的,就必然会引来另外的力量。” 金志勋默然无言。 川口忍笑着拿过一旁的蛇皮三线琴,用拨子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便弹唱了起来: “ラジオの斜め向かいの あなたが居た场所に 座ればアルミの窓から 夕月が升る 家族を眺めながら 饮む酒はどんな味 眠りにつく前の 呗は谁の呗 喜びも悲しみも いつの日か呗えるなら この岛の土の中 秋に泣き冬に耐え 春に咲く 三线の花 この空もあの海も 何も语りはしない この岛に暖かな 风となり雨を呼び 咲いたのは 三线の花(はな) 秋に泣き冬に耐え 春に咲く 三线の花” 此刻川口忍的歌声意外地分外动人,金钟勋默默品味着歌词:往事清晰浮现,与你共同生活的岁月,被唤起的思恋再度延续,暖意在胸中洋溢,从这海岛土地中孕育,为悲秋鸣泣,在寒冬蕴蓄,春日里三线之花的美丽。 歌声结束,川口忍将三线放在一边,金钟勋有些好奇地说:“从来不知道你会弹三线琴。” 川口忍一笑:“从前有一位朋友是冲绳人,他教给我弹的,这首歌也是他很喜欢的,那个时候当局总是要大家唱激昂的歌,只有他唱这种风味的民谣。” “他现在在哪里?” “战死了。” 提到死亡,气氛总是难免压抑,川口忍很快便调整了情绪,微微一笑,道:“我很喜欢音乐,诸君也喜欢听歌吧?或许川口组将来可以向艺能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