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归藏
第十三章 归藏 八月里，这一天又下起雨来了，这可是很值得珍惜的事情，神户每年过了梅雨季之后，下雨便比较少，其实这里的夏季也并不难过，毕竟虽然炎热，但时时就会有海风，因此据千代夫人说，比起近畿地方，神户的夏季还是比较容易过的，不过每当下雨的时候，金钟勋还是觉得这是特别的一天。 金钟勋坐在纸门内，房檐外细雨潇潇地下着，廊下一个花盆里，那只褐色斑纹的猫正站在鲜红的月季花旁，毛茸茸的爪子下面踩着护盆草，这样踩千代夫人的花草，可以说相当大胆了。 花猫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转向金钟勋，金钟勋冲着它吹了两声口哨，还招了招手，然而花猫却淡然转过头去望向庭院，不再看金钟勋。 金钟勋笑了笑，这一只猫可是相当高冷，对任何人都是待理不理，就连喂食的时候，都不见它有什么热络的表示，难怪千代夫人给它取名为“槿姬”。 当初听到这只猫叫做这个名字，川口忍便笑着说：“我家从前的篱笆便是用木槿围成的，每当夏季里，便开出粉红色的花来，即使是那样枯燥无聊的庭院，也有一种活泼鲜艳。” 四个人之中，唯独三浦君对槿姬颇有微词：“这么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好像这院子都是它的，站在院墙上的气派，简直像是点数着它领地内的几只人类，看有没有缺少，还是多出来一两个人头儿。” 金钟勋倒是觉得很好，槿姬对人若即若离，在它高兴的时候，可以摸一两下，算是它对人类的回馈，但是不能抱太久，时间稍长了一点，它便要跑开，便是这样有一定距离的关系蛮好，大家在一起，但是不黏腻，就好像川口忍一样，时时会过来，但并不纠缠。 然而此时的川口组本部，气氛则十分紧张，许多警察包围了这里，说要搜查违禁品，川口组许多高级干部都面色紧张，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川口组不仅仅是黑市而已，确实参与了毒品交易，地下贩卖海洛因和甲基苯丙胺，也就是冰毒，甲基苯丙胺可是很带有旧日军国色彩的东西，从前都是给神风特工队用的，叫做“除倦觉醒剂”，现在军用转民用，流入了市场之中，偏偏这一天川口组全体高层开会，如果在此搜出了毒品，便是给人家一锅端，大家全都拖下水去。 却见本来责任最大、身份最危险的川口忍气定神闲，对着进门的警视正野口隆一客气地说道：“请用心慢慢搜查”，然后便坐在榻榻米上闭目养神。 野口警视正将手一挥，许多警察便扑入各个房屋，翻箱倒柜开始搜查。 野口看了看从容镇定的川口忍，抬起头默默地望着正面墙上那张浓墨重彩的条幅，社会责任感满满，说得多好听啊，然而野口晓得川口组最近刚刚制定的内部行动方针：1，川口组组员与警察不接触；2，不向警方交人，交物；3，不让警方进入暴力团的事务所。 事实上所有的暴力团都是一样，包括朝鲜人的黑帮，都是满口仁义礼智信，之前虽然是利用川口组对付飞行队，然而野口已经在担心川口组借机扩张势力，如果最后变成以一个暴力团取代另一个暴力团的局面，这对于日本来讲不是一件好事，也是野口极力想要避免的，两边短暂的蜜月期啊，这么快便已经出现了裂痕。 一个小时之后，警员们终于走了出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纷纷表示什么也没有搜到，野口看向川口忍，只见这个家伙手中握着茶杯，愈发笑意盈盈，欠身说道：“这一次有劳了，诸位辛苦。”慢走不送啊。 野口虽然心中十分失望，甚至有些恼怒，然而面上却并不表露出来，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打扰了，请好自为之。” 便带了一众手下离开。 野口知道一定是事先走漏了风声，自己得到的情报千真万确，所以才能这样大张旗鼓带着人来“川口御殿”搜查，根据方才川口组众头目那一副活见鬼的神情，自己也知道这里一定有所隐藏，本以为定然会有收获，哪知却扑了个空，黑帮互相砍杀，自己可以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然而贩卖毒品是另外一件事，这是绝不能姑息的。 当野口警视正离开之后，南芳则擦了一下头上的汗，说道：“兄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川口文子从外面悠然走进，含笑道：“各位是否都有些口渴？刚刚买了玉露茶，现在就让我来给诸位烹茶吧。” 南芳则看着川口文子，恍然大悟，难怪连自己这个若头都不晓得内中曲折，原来是夫人直接操刀。 第二天晚上，川口忍又来到小屋这边，进来便将一张照片交给金钟勋：“喏，给你，松田芳子的照相。” 金钟勋接过照片来仔细看着，只见相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身穿西服套装，笑容可掬、文质彬彬，烫着正当时髦的齐耳短发，愈发显得亮丽无比，着实是一个很美的女子，如此的温文尔雅，很容易给人认作是大和抚子的典范，单看这张照相，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人会是心狠手辣、令人闻风丧胆的松田组二代亲分。 金钟勋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将照片翻转过来，意外地看到后面有一列钢笔字：“赠文子 友：芳子”。 川口忍坐在那里喝了一口酒，说道：“这张照片明天我要带回去给文子的。” 金钟勋点了点头，如今自己是知道松田芳子的这张半身照是怎样来到川口忍手中。 大家吃饭的时候，三浦和夫说起昨天的事：“大哥，据说昨天很危险啊，条子都冲到本部来了？” 龟野千代：跟你们在一起久了，如今我看到警察，脑中反应的第一个称呼便是サツ或者デカ。 川口忍笑道：“唔，是这样，说我们卖毒品嘛，真的很惊险啊，然而却什么都没有搜查出来，哈哈哈哈……”川口忍身体前后俯仰，摇动得如同风中的柳枝，脸上满是笑意，显然是畅快得很了，那笑容极具野心，偏偏又明朗得很，透出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金钟勋皱眉道：“你真的……”不知为什么，金钟勋忽然竟会同情警察。 川口忍笑着说道：“这真是一个从没有过的时代啊，纵然不是食不果腹，面前摆满美酒佳肴，也仍然是朝不保夕，黑市的人们或许能够日进斗金，然而面对的情势却也如同天上的浮云一般，变幻无常，今天钱包里塞得满满的钱，明天就有可能辞别人世，毕竟警方三天两日的扫荡，各个组也时常火并，所以许多人这边赚了钱，转手便大把花掉，盯准眼前的欢愉，仿佛没有明天。我们毕竟坚守着原则，无论如何不卖假货，但有的人就不是这样，居然找到从前的军需官，从他们手里买来飞机引擎防冻液，勾兑甜味剂后冒充烈酒销售，有的人喝了这样的酒之后，眼睛失明，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有人因此而归了无常，这就是日本人欺骗日本人，和这样无良的商家相比，我们已经是很有道德了。”售卖的都是真材实料的毒品，绝不掺假的。 三浦和夫筷子上夹了一颗鱼丸，嘿嘿地笑，龟野千代也抿嘴微笑，只有金钟勋目瞪口呆，川口忍含笑望着他，自从记忆受损，这个人居然纯良了许多，虽然仍旧执拗强硬。 晚饭后餐具撤掉，川口忍坐在榻榻米上，望着拉开的纸门外暮色苍苍的庭院，手中拿着一支红木烟杆的烟袋，前面亮晶晶的黄铜小烟斗里面，烟叶点燃，发出微微的香气。 川口忍吸了一口，将烟袋递给金钟勋：“今天找到的很好的烟叶，你来尝一尝？” 金钟勋看着那微微有些濡湿的烟嘴：“你能只把烟叶给我吗？” 川口忍笑道：“我把烟叶和烟袋都放在这里，你要什么时候吸，就自己吸吧，不过这一回真的不试一下吗？茶道可以共用一只茶碗，为什么吸烟不可以共用一个烟袋？” 金钟勋看了看他：听你这样一说，我觉得茶道也有些古怪了。 “尝一尝吧，真的很好，和从前吸过的烟很不一样。” 金钟勋也是很久没吸过烟，给川口忍再三劝说，终于犹豫着接过细长的烟袋，放在嘴里吸了一下，然后金钟勋感到，果然似乎是不一样的，从前吸烟的记忆给唤醒了起来，以前吸的烟都比较刺激，而这个烟的烟草味极淡，却有一种很鲜明的蜂蜜的味道，十分香甜。 金钟勋不由得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烟？” “是雪茄，不过我不习惯抽那么粗的雪茄烟，感觉叼在嘴里有点怪，就拆散了烟叶，用烟袋来吸。感觉怎么样？” “很甜，不烈，不过也很好。” 川口忍笑了：“既然觉得味道不错，那么就再吸一口吧。” 金钟勋果然又吸了一口，然后将烟袋递回给川口忍，川口忍接住烟杆，动作非常悠然地将烟嘴放在自己嘴里，从容地吸了一口，望着庭院里荧荧的行灯，说道：“灯已经亮起来了啊。” 金钟勋也望向中庭，竹木框架白色和纸的立柱行灯之中，此时放出莹润的白光，看去仿佛是方形的月亮挂在庭园之中，此时夕阳的余晖已经完全消失，黄昏时候天边那一抹神话一般的玫瑰色，至此已全部给浓重的夜色代替，幽邃的夜空之中，那真实的月亮发出清冷的光，博大、辽阔而又遥远，与自己相接近的，倒是眼前这白纸行灯，虽然光照有限，但却切近、平实，带了世俗的人情风味。 这时一袋烟已经抽完，川口忍添加了烟叶，又点起火来，吸了一口，将烟杆递给金钟勋，金钟勋接过来，放在口中吸了两口，吐出烟雾，又递还给川口忍，川口忍四根手指捏着烟杆，并没有立刻吸烟，而是转过头来，目光幽幽地望着金钟勋，夜风轻轻拂过，吹动两人的衣襟，此时的川口忍褪去一身血雨腥风，竟然难得地恬淡静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