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怀玉其罪
覃隐 火灾后我并无大碍,隔天就下了床,仟儿追在我身后喊公子,外衫外衫,小心着凉!我就只着单衣,衣衫不整地站在了尹辗面前。 他在他的书房,坐在书桌旁写东西,暗使守在门口,我硬闯了进去,他们跑进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问他,为什么。 他不紧不慢,隐生,把衣服穿上,仔细风寒。 我道,不用你管,先回答我的问题。 为何要杀? 他不说话。 “为何,要杀?” 他道,与你何干。 我扑通一声跪下。 他沉默良久,隐生,你从未跪过我。 现在我跪了。 他站起来,两手分开,撑在桌面上,向前微俯,“我倒要问你,趁我不在想出假毒杀的主意,谁给你的胆子?” 我跪着,嘴唇发白,手指打颤。 “冲入火场,绕是九条命也救不回来,又是谁给你的胆子?” 为了控制颤抖,我将手指在身侧衣物绞紧。 “你喜欢她吗?” “不是。” 我答得很迅速,他的回复却没那么及时。 甚至很久,很久之后,他突然一拂袖将桌上的东西扫下地,砰的巨大声响叫我太阳穴的神经跳动了一下,复又头疼起来。 “滚。” 若我不能扭转他的想法,今天出现在这儿就是白费,我俯下身,据理力争,“她是我的病人,我不能救活了她又让她死在你手上。” 他走到我面前,“我让你救她,她的命便是我的。” 很明显,我不认同。 他捏住我下巴,迫使我抬头,“你知道了?” 什么? “看这表情像是不知道。”许久他说。 “若是知道了,挖了眼珠子便好。” 我浑身发冷,到底知道什么? 他踱回桌子后面,“我看,拔了舌头才好,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 他翻开卷轴,我跪了很久,一动不动。 跪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的文书,不曾抬眼一下。 椎使看不下去了,为我说话,“主子,是因为她昨日冒闯火场的事吗?” 他停下笔,回的他的问题,却是看着我,说给我道,“如果不是她出现,你应该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据。现在应该在停尸房对尤庄失火一案进行验尸,就此了结这桩案子。” 而现在,验尸的仵作是朝廷派的官员,不在他的管辖范围内,连他也无法控制。 “他会知道的。”我说,“大人可有听过张举烧猪?” 他轻抬下颌,示意我说。 “据记载:张举,吴国人,任句章县令。有妻杀其夫后,放火烧舍,诈称夫死于火。众人不信,向举告发。举讯问妻,拒不承认。乃取猪二只,一只杀死,一只活着,于是和柴烧之。经观察,死猪口中无灰,而活猪口中有灰。再看其丈夫,口中果然无灰,可见其丈夫是死后被烧。由此再审其妻,其妻供认不违。”我解释道,“若为死后烧伤,口中咽喉呼吸道无灰迹。所以他一定会知道的。” 他道,“你看,事情麻烦了很多,她坏了我的事。这个理由,还不足以让她死吗?” 够她死几千万次了。 我听到自己声音在颤抖,“难道……没有补救的方法了吗?” “以死谢罪比较好。” “大人,”我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理由,“你说过,想要解决的话,总是会有方法的。” “办法是有,只是需要一点牺牲。”他顿了顿,“你知道,当用最少的牺牲达不到目的的时候,就需要更大的牺牲。” “牺牲什么?”我问,钱?关系?人脉? “若是那些都好解决,我说的,当然是人命。” 我呼吸一滞。 “有多少人看见你冲了进去,就有多少人必须得牺牲。” 许多日后,再见曲颐殊,她不愿靠近我。 她一定是听说了。 我笑容惨淡,只是道,“把人看紧点。” 纵然洗了很多遍澡,仍然觉得全身都是血腥味,挥之不去。她鼻子那么灵,断然是闻到了,所以不肯接近。 异人阁狐说先生,今日行刑。 我身上的血腥膻味儿,又加重几分。 据说面具人最后讲了一个故事,此事一度被传为民间奇闻:皇帝问道,你如何证明你便是狐说先生?他答,面具就是我的证据。皇帝又问,你有证人吗?回答,没有人能当我的证人。皇帝愠怒,你再嘴硬朕就诛你九族!他大笑道,皇上您觉得我是我就是,您觉得我不是我就不是。 这人一口咬死自己就是狐说先生,问其他的又言辞模糊,含混不清。黄帝估计也烦了,不耐烦地叫人带下去行刑,他大笑三声,“皇恩浩荡。甚好甚好。” 这人忽然道,“皇上,在我行刑之前,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左右逃不过一死,再说最后一个故事。” 后来,这个故事被记录下来,不断传诵,乃至民间大街小巷脍炙人口,有人传那不是真正的狐说先生,有人说这故事包含着许多深意,纵使逻辑不通,漏洞百出,因着将死之人所说最后一个故事,多了这一层壮烈背景,细节也就不重要了,再加说书先生,江湖百晓生稍加润色,神秘感十足,惹得百姓争相传说,议论纷纷。 听到这个我先是好笑:当初我拿稿子让他背下来,才不至于在长公主宴上闹笑话,才没有人看出破绽,不过糙人,一介莽夫,哪会说什么故事。之后变得困惑,这个故事,仔细一想,玄妙至极。 遥远的地方有一小国,这个不知名的小国有一位不知名的国王。国王有一个不会笑的小女儿,为了讨得小公主欢心,国王想了很多法子,都不管用。 国王有一位大臣,大臣却是个愚笨的大臣,什么话都只能记住一半,大臣有一位聪明的谋士,什么话都只说一半。 有一位道长来到这个国度,见到了这个聪明的谋士,他请谋士转告国王,他是一个罪人,从别的地方逃到此地,但他会变戏法,可以让小公主一笑,请国王和小公主见他一面。 谋士告诉大臣,我们国家来了一个道士,他是一个罪人,他要见国王和公主。大臣就跟国王说,有一个道士要见公主。 国王勃然大怒,什么样的人都敢来追求我的女儿,于是将道士收监,还说道士是个妖道。道士有苦不能言,于是他变成了一只蝉,从牢里逃出来了。 他一吹笛子,就变出了一架马车,那马车车身全是黄金,马的眼睛似太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车的顶盖似星空,月光星辰。马车里有个戏班子,戏班子在皇宫里表演,把小公主逗得哈哈大笑。 谋士向大臣进言,这道士有几分能干,留下来定能辅佐国王,稍后再杀不迟。大臣跟国王说,这道士太能干,稍后就把他杀了……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这大臣就是嫉妒嘛。” “诸位且听我把故事说完。”说书先生接着道,国王很高兴,不想杀他,问他要什么奖赏。道士说他途经此地,全靠谋士救了他一命,还让他见到国王,请国王赏赐谋士。 国王就问谋士要什么,谋士说请国王杀了大臣,因为他想做大臣。于是国王就把大臣杀了,谋士当了大臣。道士表演完就要走了,他说作为报答,他要收走让小公主不笑的东西。国王欣然同意了。 道士又吹响了笛子,搭上了戏班子金灿灿的马车,大家唱着歌飞上了天。国王回到宫殿,嚎啕大哭,他的新皇后不见了。原来小公主担心父亲娶了新皇后不爱自己了,继母对自己不好,所以不再笑了。 “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国王发誓要杀了道士,派大臣去追杀他,也就是做了大臣的谋士。但谋士是个奸臣,其实他跟道士是一伙的,一起愚弄了国王,拐走了他的新皇后,逃到了遥远的地方。 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看未必。 这其中哪怕有一人听出其中的隐喻,深究下来必然会牵出一些于我不利的指向。 而他做得这么明显,摆明了是想让人发现,联想到我身上来,他要我也不能独善其身。 据说故事说完,殿上却是一片沉默。在皇帝表态之前,没有人敢轻举妄动,片刻之后,两声清脆的巴掌声在大殿回响,“好,不愧是狐说先生,好听。” 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也许听得出来,只是不想说。他不追究,不是故事涵义太深,而是不想追究。 他问底下的人,“旁听的诸位大臣,你们可有什么高见?” 一时议论纷纷,嗡嗡作响。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 他又问,“徐爱卿,你可有什么见解?” 那人唯唯诺诺地回,“没、没。” “张尚书,你说呢?” “这……”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头站出来进言道,“依臣看,这是为祸朝纲的大逆不道之言,请皇上尽快将此人处死吧。” 世人皆知涉及皇室朝廷的言辞皆为敏感话题,普通人别说妄议,就是提一提都得十分小心,他敢这么做,是知道自己要死,也不在乎了。 尹辗出列,一掸衣袍跪到皇帝面前,面无表情地道,“皇上,他想谋反。” 此言一出,底下一阵惊呼。 皇上说,“你说来听听。” 他淡淡地笑道,“你说这戏班子,可是要表达什么?众所周知,这金銮殿金碧辉煌,日月光辉,唯一有资格用日月装饰黄金铺满整个大殿的建筑只有皇宫,而天子又是九五之尊,天之骄子,能上天入地的,惟有上古神兽龙。你来自异人阁,也是个靠新奇表演搏人一乐的地儿,无异于戏班子。这不是谋逆之言是什么?” 尹辗要我觉得是我欠他的,差人送来一份大礼,命人打开箱子一看,我一声冷笑。 是“狐说先生”的一颗项上人头。 以及底下堆叠托起的尤庄六十多位家丁仆人、老弱妇孺死后变得乌黑的手。 颐殊 我记得他下巴的轮廓,有一道干净利落的圆弧,还有胸前的锁骨,锋利的漂亮线条。 其实我知道是谁,他肩头的伤,刺眼又醒目,但我宁愿不知道,便装作不知道。 我跟严庭艾说,谢谢你救了我。 他表情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 覃隐来过一次,他端着药进来,放在床头,又坐在我的床边,拿过我白布缠起来的右手看了看,我趴在床上,读一本闲书,从他进来开始,没有动过,不躲不闪。 我放下书,伸手拿过药碗喝了,扔回桌子上,他还不走,我书也看不下去。 本打算不理他到他自己离开为止,他却忽然将手放在我肩上,稍一用力按在床上,盯着我,我也回视他,他说,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的?还以为他会一直顺着瞒下去,这样就沉不住气了。行,你不是要杀人再救人,做尽好人,那便一演演到底好了。 “我饿了。”我说。 “这么晚了仟儿应该睡了。” “那你去煮。” 他看着我,“曲颐殊你不要太过分。” “我就是想吃东西……” “你以为你是公主吗?” 我没再说话。 他叹一口气,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疲惫地撑着脑袋,“你之前说过,让我不再管你,我有认真想过,想过放弃。” 我说,好啊,再好不过了。 “事不过三,我给自己定下了时限。”他说,“三次,就三次,若不成行,我再考虑放弃。” 我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我只听到了放弃两个字。 也许我爹早就已经放弃我了。 而我还怀揣着希望在黑暗里漫无边际地等待。 “这是第二次。”他说。 我看着他,等候他的下文。他道,“如果你不能信任我……” “现在的局面是,你没有办法解释。”我异常平静,“不管你是好是坏,你所做的一切行为都没有办法定义你站在哪一边,你有想过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目光里有丝惊异。 我接着说,“不是我不愿意听你说,但是你说的和你做的以及我看到的,都不一致。我无法从任何一点得出判断,你说得越多只会给我越多没法判断正误的信息,使我愈加混淆,所以便不听。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就该明白轻听轻信差点害死了我多少次。我思考的结论是,我要自保,就不能信你。” 他看向一旁,“你说得对。” 我垂眸,也不看他,“我们说点实际的。” “什么?” “假设你真的是个好人,我是说不和尹辗同谋——那么我们两个人,本应该没有任何交际,陌生人而已。 “没有什么爱恨情仇,感情纠葛,你对我没有感觉,我对你也提不起半点兴趣,按理来说,我们不会相识,因为我肯定不会是你要找的那个女子,而你如果和我擦身而过看也不会看我一眼——你同意吗?” 我很认真地看着他,他也同样回看着我。 他道,“你想说什么?” “既然本该是陌生人,能不能请你,走回你本该走的路,不要再管我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我找不到了,”他说,“原本该走的路,我回不去了。” 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你的路只是被我打断了不小心绕了一个弯而已。你抛开这些就可以,去找你应该找的人,还有你说过你要找的答案。我的脸,只会越看越让人厌恶。” 他沉默良久,“我不知道你如此介意,因为你总是表现的,好像完全不在乎。” “这不是自卑,”我很烦躁,拼命摇着头,“我只是想表达你又跟我没关系,不需要花费时间看着我。这也不是脸的问题,你根本不懂。” 睡不着,彻底失眠了,我走到院子里,看着庭中月色。 仰头看向天上,还是那个月亮,又大……不圆。 院门吱嘎一声,门开了,我托着下巴,看着他向我走来。 翡玉公子大驾光临,所谓何事,总不能是来看望我这个病号,一天之内两顾茅庐,还真是受宠若惊。 覃翡玉走过来,“想起点事。” “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站起来要走,他拉住我的手腕,怎么也不开。 他把我摁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 “我们谈点正事。” 我看着桌子不说话。 “这里,”他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听我说。” 我干脆趴在桌子上,“你先道歉。” 他无语,“好好,我道歉。” “说你错了。” “我错了。” “哪里错了。” “不该说你人品有问题……” “还有呢?” “还有什么?” “没给我煮面。” “这个也算?” 我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可是我真的很饿啊……” 一天就一顿,你试试。 他投降,“好好,一会儿给你煮。现在可以听我说话了吧?” 我趴回桌子上,“不行。” “还想怎样?” “我要养一只动物。”我想了想,“一个人被关太寂寞了。” 他揶揄道,“你不是早该习惯了吗……” 我又把头埋在臂弯里,好,别想我原谅你了。 他忙说,“行。” 我接着说,“还要出去玩。” “养动物和出去玩你选一个。” “不,两个都要。” “哪有这样的……” “两个都要。” “有完没完?” “两个都要。”我坚持。 他缴械投降,“好吧。” 我抬起头,端坐起来,“想说什么你可以说了。” “我想过了,要做成这件事,必须要取得你的信任。”他摆出一张书成的纸函,“我列了一张协议,你签下我才可采取进一步行动。” “我不签。”随手一扔,它便从桌面滑落到地上。 “捡起来。”他隐隐作怒。 我没动。 “我说,捡起来。” 我瞪着他,还是不动。 他无奈,自己弯腰捡了起来,“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签,要么死,你自己选吧。” 我粗略扫了一眼,奇奇怪怪的条款太多,譬如做错事要撒娇,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是做不到吧。” 我仿佛被刺戳了一剑,站起来一拍桌子,“签就签,谁怕谁!” 他要说话我又慢慢坐下来,“……你是不是希望我这么说?” 他的脸色不好,我很爽。 “你这么急着摆脱我是为何?” “是。”他道,“我可能要娶曹大人或者魏大人的小女儿了。” 我愣了一下。 他接着道,“娶妻之后我没时间陪你耗。” “那我该恭喜你了?” “不用,你别作死我就谢天谢地了。”他道,“不然我就结不了婚,婚期只能被无限延长。” “好。”我笑了一下,“既然你这么烦我,我也不好不成人之美。” 我拿过那张纸,重新展开看起来,“就当送你的结婚礼物好了,别忘了给我请柬。” 我签完,他道,“没有。” 忽然反应过来,“你说假的?” 他耸肩,“承让。” “我改了,”我说,“我不要藏獒犬,我要黄金蟒。” “交易已经达成,没有反悔的份了。”他站起来。 我气得想把纸撕了,不对,是吃了。 他走到半途,回过头来,“还有,把外衫穿上。” “谢谢关心,不会着凉的。”我没好气地说。 “……你那衣服,有点透。” 后来我才知道,那件内衬是超级薄的真丝蚕容,胸前几乎一览无余。 我捂着脸,好了,这下真的可以让我死了。 没关系。我拍拍自己的脸,有这么丑的脸,人家对着你这张脸也想入非非不起来。 第二日,仟儿提了个篮子过来,篮子里趴着几只小奶狗,嗷嗷待哺的那种。 “这么小应该还在吃母乳吧?”我磕着瓜子看了看,“覃翡玉是让我挤自己的奶给他们吃?” 仟儿拿起其中一只,“这是泰迪。”又指着另一只,“这是博美。”最小的那一只,“这是哈士奇,公子说了,这只比较符合你的气质。” “屁。”我吐出一只瓜子皮,“明明藏獒最符合我的气质。” “公子说了,不让养大型危犬。” “怕他伤人?还是嫌吵?” 她摇摇头,“怕你养得太娘。” 我目瞪口呆。接过篮子,“好了好了,都留下吧。” 仟儿说,“不行,只能养一只。” “为什么?我爱养几只养几只。” “公子说了,你连自己都养不好,这是为狗狗考虑。” 我看了看三只奶狗,难以取舍。仟儿点了点,又从下面挖出一只,“哎呀,我是说少了。这只是萨摩耶,身体太弱,可能还有残疾,争不过其他兄弟姐妹,公子看见他,就一并带回来了。” 我把它放在头顶上,小家伙一动不动趴得好好的,“就这只了。” 她问我可有取好名字,我想了想,“就叫小匿了。” “这是尹大人的特赦函。你可以拿着它出去。”仟儿递给我一个信封。 覃翡玉动作这够快的,办事效率挺高,怪不得饲养他的主子都喜欢他。 仟儿收拾起篮子准备走,又问,“为什么不养猫呢?我们今天去市场的时候看见那些小猫咪,爬来爬去地可乖了。” “我有恐猫症。” “你怕猫?” 我怕它们死,就像那晚在庞将军府踩到的大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