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吾之友人
覃隐 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年轻了。 悠哉悠哉的我哼着歌儿骑着马,漫步在百花盛开的山野间,以为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天下任我驰骋。 正走着,蓦地跳出几个自称官兵的人来……起码黑衣蒙面掩饰一下身份踏着轻功水上漂而来做做样子吧? 当我准备背水一战跟他们拼了杀出一条血路来,突然脑后遭一闷棍。 又一次遭人暗算。 醒来还是在那个干净整洁的房间,还是空无一人。不同的是,这次他记得上锁了。 或许我应该使劲拍门,“来人呀,放我出去!快来人呀!”然而那只是徒劳,喊破喉咙也没人搭理。或者一拳砸在门框上,拳头都砸出血来,“这个老贼!”……手受伤算谁的,又不是傻。 蒋昭一定会说,若是他,要真娶他那个丑女儿让他死在这儿还好些。怎么跟我父母交代呢,说被山贼土匪绑架自己都没底气,又没名又没财,连来交赎金的亲戚朋友都没有。或许我就变成了这屋子里久久不愿散去的冤鬼怨魂,和其他游荡在这里的游魂互道一声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他鬼问起我的死因我还不好意思讲,因为曲小姐太丑了,逼婚而死。 笑到我肚子疼。走神回来,曲大人站在门口都没发觉。 “倒跟我那个疯癫女儿有些相似,越是发难越是能自娱自乐。” 我坐在地上,抬头看他,等他说一些“只要你乖乖听话不会让你受皮肉之苦的”“你要是敢不从哼哼有你好受的”“只要我一声令下你就人头落地”诸如此类的威胁恫吓。但他突然蹲到我面前,形容猥琐,挤眉弄眼,“公子何必死脑筋,其实女人都一样嘛,我女儿身材又不差,灯一拉就看不见脸了,美丑又有多大关系呢?” “那我要纳妾,要几个漂亮的。”我就是要故意这么说,他那么爱他女儿,岂能容忍女婿朝三暮四。 他往我头上就乎了一巴掌,“臭小子,我都没纳妾,没续弦,你就敢跟我提,你是上门女婿要把我们家的优良家风传承下去知不知道……” “曲家有男人不能纳妾的优良传统?”这倒是稀奇。 “从我开始的不行啊!”作势又要打我,我赶紧抱住头。 曲大人骂骂咧咧地走远了。我却笑了。大人还真是有趣。只是抱歉不能娶您的女儿,不想耽误了小姐的终身幸福,也不想误了两个人的一生。曲小姐若心善,一定能觅得良人,就算样貌平凡,彼此两情相悦能相濡以沫共度一生便好。 第二日我拦住来送饭的家丁,“陪我说说话吧,这里太无聊了。” 家丁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别白费心机,我不会放你出去,更不会帮你逃跑的。” 末了他要走时又咬牙切齿地瞪我,“让你娶到我们家小姐,真是……真是……” ……怎么,你喜欢她?我跟你换啊,回来!你回来! 曲大人牵了条大狼狗来,管家婆子跟在旁边,笑眯眯地问我道,“公子一直不答应莫不是已经心有所属了?” “不是……啊,是,就是!” “可否告知是哪家小姐?” “……霍小姐,没错,霍府霍小姐。” “哼,”管家婆子冷哼一声,“霍家姑娘还没我家小姐一半漂亮。” 我开始认同蒋昭的话的正确性了,认真思索他们家人是不是都患了同一种眼疾。 曲大人把狼狗留在院子里走了。开始那大饭桶只知道朝我狂吠。后来我把碗里的肉撂在锁上,狼狗果然猛地一下冲上来啃咬,锁被撞掉,门便自行拉开。这锁也太不结实了! 事不宜迟,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对不住了曲大人。恩来日再报。 我决定先去找蒋昭,同他会面讨论一下再看看下一步怎么走。可是这货居然在青楼。我在亡命天涯他却美人在怀香苏玉指,真让人不爽。 我在青楼底下犹豫了片刻。我是来找人的,我的目的很纯洁。如此较量了一番,还是迈出了踏进青楼的第一步。我想我应该很激动啊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我是真心不悦,连左顾右盼的心情都没有,只想赶紧找到蒋昭这风流浪子。要不然顺便告诉蒋老爷子,让他爹打断他的腿? 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立马围上来,香薰味儿差点没把我熏死。怪不得我在书上读到关于青楼姑娘如何美艳多才的描述时问父亲,他只回了我个轻屑的笑,“胭脂俗粉。” 有位打扮俗气的老妇抱臂问我——大概就是书上写的老鸨,“哟,这么俊的公子,你点哪位姑娘啊?第一次来?可是常客?” 我捏着鼻子道,“我是来找人的。” “我懂了,这些姑娘都看不上是吧,老实说我也觉得配不上公子。” “我真是来找人的……” “知道了来找新来的花魁洗月姑娘的吧?”我以为她要说,“就凭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先把银子拿出来再说吧。” 但她说,“公子生的比女人还美实在不该来这种地方,凭白玷污了公子的冰洁,公子这气质呀,使这儿最美的画都黯然失色……洗月姑娘也美呀,但连月亮的光辉都比不过,美人心心相惜,想必洗月姑娘很愿意见你。” 呸,第一次听到这么恶心的溢美之词。是在骗姑娘卖身的时候用的吧,可惜你用错了地方……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见了比月亮差一点的花魁洗月姑娘。 其实我对老鸨的说辞心里存疑。要是真有她说的那么美丽,怎么没被老淫棍皇帝收走? 她邀我坐到桌边。我说我来找蒋昭蒋。她说,“今儿他又来求见,早上我打发他走了。现在不知道睡在哪位姑娘榻上。” 说着给我斟酒,我看了看她,与霍小姐不相上下,也没老鸨说的那么美。她红了脸道,“公子再看洗月就要不好意思了。” 我就把刚才的疑惑跟她说了。她叹口气道,“君王无情,女子不过玩物。本来我也是要进宫的,但半路传来消息,皇上得一外族美艳女子,不需要我们这些寻常货色。失望之余又以为能回家了,没想到被卖进了青楼。有些比我不如的女子青楼也要不起了,就卖给贵府为奴为婢。再有些,就杀了。洗月还算好的,只是回不了家而已。” “那……要是奇丑无比的入了宫怎么办?” “皇上一定会勃然大怒,满门抄斩。一定是曲大人得罪朝中权贵,有皇上身边的宠臣进谗言,又在城中暗地造谣曲小姐日丑女夜美人脸,等皇上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唉……奸人只需要说是受城中妖言所惑便可为自己开脱,只是曲小姐,可就惨咯。” 我呆愣在那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为什么一个青楼女子都能看得明白,你却看不出来呢? 冲出去的时候我听见洗月还在自言自语道,“要是洗月当初早点嫁人就好了,谁都可以,屠夫状元也罢,山村野夫也无所谓,至少比落得这般境地好……” 要是曲大人死了谈何报恩?是你该报恩的时候到了,就算牺牲一辈子的幸福又如何……什么乱七八糟大义凛然的,不管了,先保住大人性命再说。 当我赶到的时候,公公正在宣旨。那句话叫,还是来晚了一步。 没想到皇上竟真的派人接曲小姐进宫。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曲小姐。她站在那里,所有人都沉默。脸上无悲无喜。 我以为她会欣喜若狂,如范进中举一般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像她一贯的疯疯癫癫像她一直以为的自己美若天仙——全府的人都在骗她,外人碍于她的身份不敢言明。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难免不会被洗脑忘了自己真正的模样。就像泡在蜜糖酒缸里的酒鬼一样,她父亲如此爱她,宁愿一辈子保护好那个酒缸子,保护那个美丽的梦境,让她永远也不要醒来。 她哭了。像小孩子受了委屈,让人心疼——若她是一位美貌女子的话,一定有很多人于心不忍怜香惜玉。但因为她的丑陋,我听见很多人用恶毒的话语攻击她。什么一定是给哪位大人很多贿赂,真是死不要脸看皇上发怒怎么治她。世事如此不公,仅仅是因为曲小姐生的不端正,没有一副好皮囊。 那个今天给我送饭的家丁率先伏地哭起来,其余家丁也跟着哭成一片。这诡异的场景硬生生打断了闲杂人的闲言碎语,大家都看着这一幕,觉得莫名其妙。 但我看见她抬头仰望月亮的忧愁表情,又觉得不该出现在那样一张脸上。仿佛应该是杨玉环佛堂道庵斜倚栅栏眉头轻蹙,忧国患家,或者是昭君立于塞外边疆,眺望远方目不能及的故国,愁思夙绪……奇怪,我为什么要以绝世美人做比喻? 她忽然笑了,笑得脸上泪光闪闪,圣旨卷起来指着月亮道,爹,我就要进宫了诶。你看,别的小姐都没有收到,就我有哦! 我摇头苦笑,刚才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颐殊 在我的认知里皇宫一直是很遥远的存在。 有朝一日坐在入宫的马车上,真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我以为我会忐忑不安七上八下思忖着怎么坐怎么站手放在哪里好,以前学过的礼仪倒是还没忘干净,不过也差不多了。因为他不在意,也决计没想到我有一日会入宫——我都还未与爹爹告别,想到这儿是我最伤心的。但我还真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虽然这是皇帝的御驾。 我并没有直接被送进宫去,而是在宁大人的府邸下了车。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跪在宁大人面前,小心翼翼不敢逾矩。“小女曲颐殊拜见宁大人。” 宁大人仔细端详我的脸,左看右看,最后仿佛不忍直视地转开视线。召一个侍从来,贴在他耳边耳语道,“你去启禀皇上,城中谣言并不属实。曲大人的女儿……不要也罢。” 又对我道,“曲小姐不必多礼,舟车劳顿想必已经累了。宁某为小姐安排一间客房,你就暂且住下。我与你父亲也是旧识了,自然会代他照顾你一些。待皇上圣旨下来,看是把你送回家还是留在玦城玩几天再回。” 我心中一震,抬起头看他,又恭恭敬敬低下头去,尽管心中欢呼雀跃,嘴上还是说,“谢宁大人。小女告退。” 一想到明儿就能回家了就兴奋不已。看来皇帝也学聪明了——很久之前有过一件奇葩事,至今传为笑谈。说是有一大户人家想把女儿送进宫,就在城中四处造谣自己的女儿美若天仙,还买通宫中朝贵权臣给皇上说好话,皇上就信了。派人将其接入宫中,一见那女子“形如夜叉,丑陋无比”吓得病了几日,那家人就以欺君之罪被问斩了。哈哈,好一个作大死的故事,好一户活腻了的人家。正是因此皇帝才让我先到皇城边宁大人的府邸——靠近城门的位置——由宁大人检阅了再送往宫中,大大减少了容貌不过关的女子混进宫的几率。真是极好极聪明的方案,不知道谁想出来的。 我满心雀跃想着回家与父亲团聚,没想太多直接倒头便睡。这一天经历了这么多事,几经波折也是身心俱疲。 没想这倒帮了我一个大忙。第二日宫里上下都在盛传,曲家小姐睡前都不洗漱,德行极差。原来昨夜宁大人派人在屋梁上偷窥了一夜,除了看我死猪一样的睡态没有看到脸上任何变化。 霎时惊出我一身冷汗。要是我昨天照往常一样取下面具,后果不堪设想。 我连行头都装扮好以为今日便能回家了,宁大人在饭桌上的一席话,让我心又凉了半截。“……皇上的意思是曲小姐既然来了就游一游玦城再走,不然刚来就被送回去,驳了曲大人的脸面,也会让曲小姐成为全城的笑话。” 本来就是全南城的笑话。我默默地想。 仔细斟酌,客客气气婉拒:“不劳宁大人费心,小女也不想在大人府上打扰。又因思念家中老父,还请大人体谅……” “既然是圣上的意思,我们定当全力照料曲小姐吃好玩好,你就安心多住几些时日,到时让你父亲接你回家。令尊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你就放心游玩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人家都不嫌麻烦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再拒绝显得不识好歹,还真是热情好客呵。 这皇帝脚下城里的景色果真富丽繁华,岂是我们南城那种小地方能比的。在琳琅满目的街市上游了一圈,采购了一些南城没有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想着父亲一定会喜欢。由带我游玩的管事提着,回了宁王府。 门口一位男子拦住我,呵到,“站住。” 我眯眼看他,想起是宁大人的嫡长子,昨儿个在桌上见过。宁大人是朝廷重臣,他的大儿子被赐王爷,身份显贵。 “都买了些什么好东西?”不由分说抢过袋子,打开一窥,“传闻南城第一丑女曲大人的女儿曲颐殊一向疯癫,你这买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用不着。”说着拿出一个晚上在室内只要点上蜡烛就会映出满头星斗的球放在手上掂量。 我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东西和布袋,“不劳小王爷担心,我自有用处。” “买可以,别让我发现不是你自己的钱。休想从我爹这里骗得一分一毫!” 看起来,就算不在皇帝宫中,这王爷府的生活也并不轻松。 生存第一法则,绝对绝对不可以取下面具。我真怕我哪天回到家中,取下面具发现捂出一脸褶子。但最近我还真不敢取,睡觉都戴着,怕宁大人的监视还没结束。 白天我在房梁上、门上洒了一些面粉,很薄一层,夜晚看不出来。等哪天那些粉上不再出现手脚印,就可以取下来休息休息,让皮肤透透气了。 我日复一日在等待父亲的身影中度过,可是始终没有影子。派人去打探,也毫无音信。我按耐不住去问了宁大人,宁大人开始只是含糊其词地道可能迷路了吧,可能曲大人视察民情去了,可能鸽子被猎人烤来吃了……宁大人,能不能再想出点更蠢的理由? 最后他经不住我穷追不舍的毅力,道,唉呀,老实告诉你吧,这都是尹大人的意思,把你留在这里不许你回家,你去问他。 尹辗,又是你! 不知道是不是在宁大人家白吃白住太久了,连下人都开始对我不客气来。能被选入府中的侍女还是有点姿色的,至少眉清目秀。她们因此私底下嘲笑我议论我,我倒无所谓,反正从小到大这么过来的,左右不差这么一段时间。但她们居然拿我的名字开玩笑,明目张胆的让我听见,“颐殊,哈,要是我那么丑,我也写封遗书自尽得了……”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又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打架,爹爹不在我身边,一切都得靠自己,想想真是心酸。 以至于那天宁大人的二儿子回来——宁二爷在东城那边有一块封地,算是个小小的城主,难得回家一次团聚,宁大人是很高兴的,摆了一桌宴席。但我看得出宁王爷并不是很欢迎他这个弟弟——那群下人围上去一边“二少爷回来啦!二爷你可回来了老奴想死你了。”一边“二爷没在这段时间发生可多事啦……”不知道这个二少爷是太过随和,太好说话了,还是没有脾气,有丫鬟直接跟他说,“二少爷不知道,最近我们府里来了个丑女,可丑啦,就是那个南城有名的丑小姐……” 一面说着指向我一面笑得东倒西歪。那群人就拿我做笑料,争先恐后地说我的丑事,什么睡前不洗漱不洁面,晚上睡觉打呼噜像猪一样,好几天不洗澡……拜托,那都是我故意装出来的好吗? 我很是无辜地站在那儿,就看着她们笑。宁二爷看过来,对我笑笑。抱歉地作揖道,“下人不懂事,小姐莫怪罪。既是家父府上客人,不必在意别人怎么说。宁某到得晚些,不知小姐饭否,要是没有就请小姐一道。” 终于知道为什么全府上下都那么喜欢他了。我那个感动的啊,吃饭的时候说了很多,包括不能回家,尹辗不知何故为难我,还有家中就爹爹一人肯定很想我之类的。他只是安静听着,适时插一句表示在听。 我问他,“二爷为何与众不同,不在乎小女外表丑陋,还这么……热情款待?” 他道,“古有四大美女,也有四大丑女。嫫母自不用说,女性之典范;钟离春拯国救民,齐宣王娶了她;孟光虽丑却品德甚高,嫁了儒雅倜傥的美男子梁鸿;许允之妻同样丑陋,却教给了他一个道理,徳,比色更重要。曲小姐你看,这些丑女都嫁给了外貌出众的男子,你也不必自惭形秽,只要修炼好涵养品德,一样会嫁给好人家。” 我眼泪直冒。小时候被人耻笑就发誓要嫁就嫁不在乎外表的男人,脑袋一热就冲口而出,“不如宁二公子娶了我吧!” 宁二爷被一口茶呛到,丫鬟婢女倒吸一口凉气。顺了气好脾气地道,“宁某自知不如兄长生得俊俏,品德也不如父亲高尚。”这倒是实话,如果说宁王爷俊逸非凡的话,他不过是平凡路人。“而且最重要的是,宁某已经心有所属了。是孙府二小姐。” 孙二小姐?东城第一美人,与南城第一美人欧阳小姐并列的那个。 嘁,男人,嘴上说一套,实际还是那一套。瞬间对他失望透顶。 “不过宁某与小姐交谈,小姐生性有趣,随性可爱,是不可多得的酒友。”我白他一眼,我懂,这是“对不起我们不适合还是做朋友吧”的意思。“如小姐不嫌弃我们交个朋友如何,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有些时候友情比爱情更难能可贵,更能持久,不是吗?”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认真,是我很少见到的。我抬起酒杯,笑道,“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