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场 （一）
邮箱里显示有新邮件。 一封来自于特病区联络办公室的，一封是许筱转给她的，打开一看，都附有命名格式相似的附件。 这是他们俩离开特病区前做的检查所生成的报告。 她随便打开一个文件，眼前便跳跃出来无数蓝色的方晶体，屏幕下方有一条延伸的时间轴。跃动的方晶体随着时间变化开始组合变幻。 这是对于个体亚原子场的运算模拟。由于受到过强辐射的干扰，为了保证他们的身体在量子层面在治疗后已经恢复了稳定，这样稍显复杂的检测就显得十分必要。 她没有细看，只调出了通讯窗口。 “没另外联系我们就是没啥大问题了，我下午还有活动，回去再看吧。” 过了一会儿，许筱回复： “好，什么活动？” “去学校进行科普宣讲。” 星舰上还有学校，虽然细想来也合理，但却让人觉得这里更像一座孤岛了。她抬起眼，刚好碰上了对面工位的同事的目光，对方有些尴尬地别开了眼。 她突然消失了一个多月，关于她的身份就难免有些传闻。 但舰长也是GoX。科技部长是她的伴侣。平时舰员间的八卦是这么传的。多数人对变种人都怀揣着又忌惮又好奇的心态，只不过这些通过重重关卡被筛选上星舰的精英，大都是唯智论者，至少明面上不齿于从出身对人进行攻讦，舆论环境相对宽松一些。 由于出了意外，林宥恩对于飞行器的使用权被收回了，甚至不能跟着出外勤。未经批准，行动范围只能被局限在星舰上，工作量锐减，因此除了研究项目上的数据分析和计算，她还额外承担了一些跨部门的对外支持工作。包括今天的科普宣讲。 “不要有心理压力，”负责对接的老师看出她对人类幼崽的抗拒，笑着说，“这次的宣讲会主要针对的都是些年长的孩子。” “我们学校有多少人？” “七十五个。参加这次宣讲的有三十个左右的孩子。” “七十五个是全部？” “对，星舰上满五岁的孩子会离开保育所来到学校，十五岁后，有一些会被送回星球。另外一些可能会跟着运输舰去往像0号舰这样的远航星舰，所以人数一直很稳定。” 0号舰是最早出发的探索星舰，现在已经航行至距离地球400光年的HR 6819。 它走得如此之远，以至于大概率要永远在星际间游荡了。驻留在太阳系门户上的尼比鲁ER047，作为星球与包括0号舰在内的数十艘星舰之间的中转站，向星球发回探索的成果，同时也为远赴星海之上的舰支输送最关键的资源，人。 她这次主要是为星舰上的孩子简单讲解一下几个舰上主要的科研项目的研究内容。包括恒星系跃迁动力系统研究，复杂信息贮存演化研究，行星生态模拟研究等。 林宥恩虽然不喜欢幼崽，但是却很擅长和幼崽们相处。宣讲会的效果不错，散会后还有几个孩子围绕在她的身边。 “林老师，这张图的意思，是时间轴和空间轴会一起弯折是吗？”一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男孩子提问道。 “与其说会一起弯折，不如说是必须一起弯折，否则就会发生维度缺失佯谬，指向一个时间上不存在的点，这次跃迁就是失败的。” “失败了会怎么样？” “大概率什么也不会发生，留在原处，只是损失了能量。” “也可能会去往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加入了讨论，“如果折叠和击穿空间发生的时间足够短，飞行器可能会进入时空中被创造出来的冗余里，这种情况就和跳进黑洞差不多，所有的参数被打散然后重组……” “概率极低不是吗？” “零概率不等于不可能。”小姑娘语气坚定。虽然稚气未脱，眉目间已初现几分英气。林宥恩不禁觉得有些眼熟。 “你说得对，所以即使是极低概率的事件，我们实际在跃迁的过程中也还是会不断地进行时空坐标校对，以免跃入自己创造出来的冗余里。” 得到了肯定，她又露出了几分腼腆：“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你妈妈也是科研组的吗？” “老师，瑶瑶姐的妈妈是舰长！”年纪较小的男孩子替她回答。 林宥恩现在知道眼熟的原因了。毕竟舰长也时常参与高层的科研组会，面前这女孩样貌正与那位女Alpha神似。 姑娘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扑闪着眼睛问道： “老师，我可以加你的通讯号吗？” 林宥恩下班早，先去物资超市买了东西，然后在超市门前的咖啡卡座上等许筱。 “今天怎么样，没被小朋友刁难吧？” 她故作不悦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言语中的怀疑与调笑有些不满。 “还行，没有预想中的麻烦。”买的东西不多，她也就没让机器人帮忙拎回家。而是自己拎着东西和许筱往住宅区走，路上还碰见了许筱的同事。 等他同事走远了，她又看了看许筱。她本来想问他，回来工作有一阵了，是否因为前阵子的意外听到了一些让人不愉快的议论。但看许筱平和的样子，又觉得这样的关心显得多余。 许筱虽然话不多，但是从性格上来说并不是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的人。他人格的结构稳定而富有弹性，轻易就能把一些无谓的扰动排除在自己的心理防御之外。遇到自己认准的事情，又极富于韧劲。 要说她为什么逐渐被许筱所吸引，除了他长得美，最重要的就是他的柔韧与稳定。她内心深厚的黑暗因此而骚动着：他能消化她给予的所有。 这是作为容器的绝佳素质。虽然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容器。但作为GoX，还是本能地受到了诱惑。 很早之前，林清言就戳穿了她对许筱的非分之想。时不时地就要拿出来说事，笑着说的。说着说着眉毛又绞在一起，抱着她流泪。 后来也不再流眼泪了，只是告诉她，他爱她。 但那时候的她并没有试图与许筱建立特殊的联系。事实上，如果她早先能将任意的人类转化为容器，林清言所受到的来自于GoX的负荷都能减轻，或许不至于有那样的结局。 也许她深恨着自己背负着的，无法挣脱的承诺，所以才以绝对忠诚的方式将初始的容器逼入了绝境，以此换来了自由。 谁知道她是不是这样想的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哥哥应该是知道的。 “走路还发呆，想什么呢。” 见林宥恩抱着食品袋就要往人身上撞去，许筱伸手带了她一下，轻声抱怨道。 她温柔又有些恍惚地笑了：“想亲你一下。” 许筱耳根一热，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到家了。” “花又活过来了。” 等汤烧滚的间隙，许筱说。 本来就是小户型的居所，开放式的厨房活动有限，两个人都站在里头施展不开，他就把林宥恩支开了。 林宥恩此刻正站在窗前。冰箱挡住了他的视线，只看得见她的影子在地上晃动着。应该是在侍弄那几盆微型蔷薇。他们刚离开特病区回到住处的时候，别说花苞，花儿的叶子都干了，一副死透的了样子。后来不知道林宥恩怎么捣鼓的，又长出了嫩芽。现在已经有一指多高了。 她嘟嘟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太听清，汤锅发出了烧开的气音，他揭开盖子调味。 坐在餐桌前吃晚饭。 许筱刚准备拿起筷子，却看见窗台的花盆旁放着个半空的储奶袋，上前拿了起来放回了冰箱。又坐回了位置上。 心里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刚才？” “浇花的时候。” 她睁着大眼睛，一脸纯真。 “……花怎么活的？”许筱在桌子下踢了她一脚。 林宥恩眼睛也笑弯了，没说话。 晚餐后不做饭的人收拾餐桌，这是他们的默契。在星舰上，家政机器人显得有些多余，因为做家务本身也是枯燥生活的一种消遣。 他们习惯晚餐后清理牙齿。 “每次都要瞪着自己的大板牙看。” 看着林宥恩龇着牙怼着镜子的样子，实在有些好笑，许筱不禁打趣道。 “人类在长牙的时候，如果频繁的使用吮吸的动作，会导致牙列的不整齐。” “所以呢？” “所以我小时候吃完奶准备睡觉的时候，就会对着镜子把牙齿的偏移调回去。” 许筱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不相信啊，我摁给你看看。” 许筱并不想看见什么诡异的画面，忙捉住了她的手。她哈哈的笑开了，感觉被捉弄了的Omega愤怒地用双手揉搓着她的脸。 一会儿，觉得高度差有些微妙： “你不是长回来了吗，怎么感觉比之前矮了。” “会矮一些。” “？” “因为维持成人态的肌体材料还差点，要再过一阵才能完全长回来。” 他把她环进怀里。 “在家里就不用勉强了，小孩子的样子也没关系。” ”那样会圆滚滚的。”作为小孩子的，材料又有些过多了。 就像那年圣诞节一样，因为胖乎乎的，走路也费劲。总要他抱着走。 “没关系呀。” 她搂住他的腰，靠在他肩上的脑袋摇了摇。 “我不喜欢小孩。” 许筱的心一缩。 “为什么？” 林宥恩深深地吸进了爱人的香气。双手从许筱家居服的下摆后方探了进去，抚弄着他腰间的肌肤。一会儿她微微从他的怀里直起了身，这样的姿势使她能够看进他衣领内的景色，双手则悄悄沿着腰线向上，在胸衣和背部间撑开了一条缝隙，然后挤了进去，手心紧紧贴着那嫩滑的肌肤，虎口夹着胸衣的下沿一使劲，将整片衣料推到了锁骨处。 她将他抵在了盥洗室的墙上，撩起他的衣服，雪白的乳肉如同果冻一般，随着她的揉弄在她的指缝间晃动着。 “所以我才一直没有怀孕对吗？”许筱下意识用手撑着墙面配合着她。 他很久没做避孕了，这样的状态能一直往前追溯到他和林宥恩交往的初期，不仅如此，在之前在特病区进行例行检查的时候，李隽昕还告诉他，在关系的伊始，他的身体便让渡了主动权。普通的避孕措施对于GoX及其伴侣之间的性行为并没有作用。如果他没有怀孕，排除他身体上的原因，理由只能是他的GoX不想让他怀孕。 林宥恩只是低着眼，似乎过于专心于手上的动作，而未曾听见他的质问。 “是不是？” 许筱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林宥恩有些粗暴地握住他的腰，往怀里一塞，带回了卧室。 灯没有亮。许筱在黑暗中被她往床上一扔。 他面朝着床褥，感觉到她的体重骤然压了上来。 那么轻。明明那么轻，手劲却很大。许筱僵着身子，不肯翻过身去。肢体纠缠间林宥恩很快失去了耐性，低身附在他耳边： “你想这么做？”语气中有少见的戾气。 说着将他的下身剥了精光。不知道是冷还是对于她突然暴起的怒气的恐惧，许筱只觉得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咬着床单不说话。不争气的眼泪却从眼眶里争相滑落。他以为林宥恩接着会来强的，却许久没等来她下一步的行动。寂静的十多秒过去，许筱只觉得身上的重量被一层更均匀更温柔的触感所替代了。 林宥恩给半裸的他盖上了被子。 但她的气息没有远离。大概正坐在一边。 林宥恩察觉了他的抗拒，当然什么也不会做。在她看来，强硬点的手段，两情相悦的时候是情趣，有一方不愿意那就是强暴。即使是合法伴侣间也是一样。 卧室内很暗，门也关了，没有窗户，就是纯粹的夜。 许筱抽泣着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循着林宥恩的气味爬到床边，跪坐起来，一把抱住了她。 “……我想要小孩。” 他那精致的下巴颏踉踉跄跄地往她的太阳穴上一磕，林宥恩疼得差点没骂一声脏话。许筱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在自己的胸上。 “你不是说只要我继续待在后勤部，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我想要小孩。” “不然我就去报名去参加科研组，你出外勤我也出，你知道的事情我全都要知道……” “为什么？” 林宥恩被他箍在胸前，有点呼吸困难。挣扎着发问道。 “我们结婚了呀，本来就应该要孩子的，你也从来、从来没告诉我你不想要孩子的啊……” 他哭出声来，对于自己居然这样难过有些意外，为何情绪如此浓烈呢？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要吗？” “……” “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延续这个世界，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延续的世界。” “早在一百多年前遗传信息丢失的历史又重演了……“ 性别失调，生育率下降，走投无路的人类回忆起了数千年的寓言，才想到窃回生命的种子。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哎……这场灾难要是再早发生个几百年，只怕人类早就灭绝得差不多了。” 只是不凑巧，在第三次科技革命差不多完成的时候，丢失开始了。这个时候的人类虽然仍然只能在三维空间内活动，但是对折叠的高维度研究已经足以支撑其通过技术手段间接的探索更高的维度。 打开区域内被折叠的高维度，对其进行一定次数的降维投影解析，便能模拟出一副三维人类能够理解的图景。比如植物形态的“树”，晶体状的“种子”，这些形象是具体的，也是虚幻的。 具体在于，它们确实拥有实在。虚幻在于，只是人类看来是这样。或许在更高维度生存的生灵的眼里，它们又是另外一番超出人们认知的模样。 但这场争夺，人类也是在近几十年里才占了上风，此前他们没有能掌握树的准确坐标。虽然从折叠的空间里获取了一些只越文明隐藏的信息，但按照那些信息复原出来的都是一些高活性的有机组织。利用这些组织，他们发展出了第一代变种人技术，提高了个体的机体素质，但这种素质不可遗传，对挽回人类繁衍的颓势助益有限。 直到他们挖掘出了时间晶体的秘密，才从神庙那巨型的原石里解析出了树的所在。将种子带回了人间。 GoX诞生了。 为人类的基因库注入新鲜血液的同时，固存甚至恢复了人类原有的信息。本已垂老的文明又获得了继续前行的动力。甚至于，他们可以伸手够一够曾经遗弃他们的神的脚踝。将她拽回人间，或者使自己登上神界。 “我今天去学校，碰到一个孩子。” “她是我们舰长的女儿，要是在行星上，也就刚上初中的样子吧。” “她问我，能不能模拟出她的粒子场，她想储存起来送给她爸爸，因为她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她要回去吗?”许筱听其他人提过，因为有的舰员任务周期很长，他们的孩子到一定年龄会被送回星球。 “不，她满十五岁就会出发去0号舰。” “远航舰支遇到的情况更不可预料，并且无法从星球上或是从我们这里获得救援，因此需要变种人承担主要的探索任务。我们能在极端的环境下存活更久。” “0号舰，很远……” “嗯，远到她一旦出发，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父母身边。” 为了人类星际殖民的梦想，她或许一辈子也无法踏上一颗宜居星球的土地，生于星舰，长于星舰，最终也要埋葬在深远的太空之中。 “但是她的牺牲，像她一样许许多多的人的牺牲，到底换来的是谁的利益？” “不是每天勤勤恳恳工作出卖劳动换取生活物资的普通人，不是这些大多数，而是那些会坐着豪华星舰在太阳系内外旅行寻乐的人。” “那艘星舰上的真正具有身份游客不过百来人，今天若是不小心触礁陨落，行星上便有超过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财富要易主。” “我们孜孜不倦的探求，除了满足我们自己好奇心外，真正获益的只有他们罢了。” 普通人明天晚餐的食材是否会涨价，此刻是否有人因为强权、贫困出卖自己最基本的权利，战争、暴力、谋杀的正当性，都与这些人无关。有朝一日行星毁灭，他们也能毫不费力地登上诺亚方舟，飞奔向新家园。最差不过做高贵的游民，继续在壮阔而美丽的虚空中寻欢作乐。 “你看。” 全息屏毫无预警地亮了起来。 一间宽阔堂皇的大厅，光线明亮。以致于有那么几秒钟，长时间呆在黑暗中的许筱，眼前除了金黄一片便空无一物，眼睛适应过来后，脑子也花了几秒，才最终辨认出美轮美奂的厅堂上，遍布着交叠在一起的赤裸身体。 卧室里也充斥着来自于画面那端暧昧的喘息声。 他突然发现，画面里，有些面孔与身体过于幼小。 “不，不要看，”许筱猛地将林宥恩的脸掰向自己，盯着她倒映着金辉的双眸说道，“不要看那里，看着我就好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不会这样的……”他的泪珠落进她的眼里，又从她的眼角滑落。 “……就让这些人撞上小行星就好了、现在、现在就撞上。” “这上面可是有你哥的。” 许筱一时没记起来他的哥是谁，只是失魂落魄地让AI把屏幕关了。房间里重新被寂静与黑暗侵蚀，他再也看不到她的眼睛。 眼泪沾湿了衣服，黏糊糊地不舒服，许筱褪尽了衣物，回身过来继续搂着她不撒手。 “你最近总是哭。” 许筱跪立着楼着她在怀里，她伸手抚摸着他裸露的背与臀部。 “还不是因为你。” 他捏着她的耳垂。指尖有些凉。 Omega再一次被推倒在了床上。卧室里的灯也以微弱的照度亮起了。照亮了Alpha有些疲惫的脸。 “那你还想要孩子吗。” 他紧闭着嘴唇，眼里湿漉漉的。丰满的胸部因为悲戚而不住起伏着。这一副既倔强又苦痛的神情触动了她。 Alpha叹了口气，弯下身去吻了吻他薄而红的唇。 “哎，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