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破缺（一）
林宥恩回来不久后，在下一场科研组会前，部门安排了她休假。她于是就带着许筱在主舰上四处转转。 “这艘飞船是的驻扎模式是自定式的，因此，虽然随着太阳系整体绕着星系中心运动，但是相对于太阳系本身，我们的位置是不变的。” “所以想要看看这里的黑夜，绕到飞船另一侧就好了。” 说是黑夜，其实不过是裸眼观察恒星更便捷一些，因为飞船本体遮挡了来自太阳的光线干扰，虽然它也不算明亮。但也是距离这里最近的恒星了。 他们绕到了U型观景道的另一边，星子的海洋在宽阔的落地舷窗外奔涌开。远近的星云所展开的雾状星尘肉眼可见，像是被暗礁触破的星流的碎浪，又像是谁远去时飘扬的衣袂。 许筱仰着脸看着这难以眼说的壮美，林宥恩则看着他的脸。 “看久了也很无聊。” 在地球上的时候，仰望星空，便觉得可以无限接近自由，但当人类自己置身于着星空中，发现自己不属于任何一处时，就只剩无尽的空虚与孤独。 深深地吸进一口太空中并不存在的空气，张开了灵魂的空洞。 她不知道如何传达自己此刻心里的感受，面上于是露出了沉思的神色。许筱把她拉进怀里。 “不过呢，前阵子听说要修建生态公园，可以模拟地球上的景色和天气系统。”林宥恩接着说道。他的温度和香气遏制了她的思考。 “但是等修好了我们也回去了。” 她预计在这里呆个三到五年。 有人从回廊的另一侧走过，似乎是一对恋人。但他们俩只是相互依偎着，并没有注意到来往行人的目光。 “宥恩！那是什么？” 许筱搂着她，让她将脸埋在自己的颈间，二人许久都没有说话，忽而他看见远处有一个快速移动的阴影。于是开口问道。 林宥恩差点就睡过去了，此时迷迷瞪瞪地睁眼一看： “哦，飞行器嘛。” “？” “就是得到批准后，可以驾驶着出去溜达溜达的那种。” 许筱的眼睛一亮。抬手捏住了她的脸。 “这么快就申请到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登上了申请到的飞行器。 “算是我平时被各个组借来借去的补偿，这艘飞行器是我专用的。” “那你怎么不早想着带我出来逛逛？” 她没说话，只是笑着看了他一眼。这个表情大约是“因为我懒”。 “也没啥好看的呀，就绕着被飞船清空的区域转一周？” 许筱想了想，说：“你前阵子出外勤的地方在哪？” 她似有几分为难。 “你不是说都是例行检查的路线，不存在危险的吗？” 其实他隐隐觉察出林宥恩就出外勤这件事情没有说实话，外勤任务内容他可以不问。但是既然是不存在危险的例行路线，为什么不可以去？ “有点远而已。” 气氛陷入了僵持中，最终还是Alpha掌不住，退让了：“坐稳了。” 她输入了目标地坐标。驾驶程式发出了加速准备的提示音。座位上的安全束缚装置瞬时收紧。 虽然是加速，但是这种程度（每小时数十万公里）只能算经典物理学体系里的高速运动，人体所感觉到的不适可以很好地被飞行器的平衡功能所抵消。 但由于许筱在之前的训练中有加速状态下场波动异常的先例，当下的场景仍旧让她回想起了什么： “来的路上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吧？登舰前跟你通话，你看着恍恍惚惚的。” “没有，睡了一路。” “哦？”她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轻描淡写。被速度拉伸的星光照映着她漠然的侧颜。 许筱有些怯，但还是尝试辩解道：“本来我们实际可能遭遇的运动速度，一般情况下都远远低于训练时的强度的。别说超出光速，就45亿公里行驶了两周的速度，也就光速的八十分之一。” “你居然算过啦？”她故作惊讶。 许筱一时语塞，看着她怀疑中带着戏谑的神情，忽然把脸一沉：“宥恩，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不对。” “我跟你说实话，你也不许瞒我。” “可能是因为登舰前的加强训练，我那时候的状态确实不好，有的时候会毫无预兆进入波动状态。” “毫无预兆……？” “就是，实际上没有处于高速运动状态，在任何时候，意识都会被切断。” “这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我知道，”许筱别过脸，避免和她对视，“但是那个时候告诉你，我肯定就来不了了。” 她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过两天再安排检查一下吧。” “……那你呢？” “我？”她若有所思，但显然知道他想听什么，于是转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有保密协议，我不能和你说实验内容，但是从我所处的岗位而言，不是高危岗位。” “但是深空实验，风险肯定是有的，毕竟几率再小，从绝对数而言，这空间里仍然遍布着无数不知来处的高能射线，或是不知何时被撕开的空间裂缝。” 许筱轻轻地哼了一声，他早就知道她没说实话，出外勤什么的都是幌子。 “所以，我们现在去哪？” 外勤不存在，存在保密协议，她也不可能带他去实验地点。 她讨好又淘气地笑了。 “到了。” 飞船开始减速，最后他们来到了一片星尘的边沿。 “是我梦里的地方。” 说出了这句话，林宥恩忽然堕入了一种断层感中。她确实在无数个梦里曾漂浮于黑色的穹宇内，但是在对许筱说出这句话之后，她又倏而意识到，那些梦里似乎并没有这片浅粉色的星尘。 那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我们绕着这边沿走一段，就回去吧。” “这些雾气，看着很近对吗，其实很远。”只是因为结构的巨大化让它有宛若在眼前的错觉。 许筱默然庶几，后松开了自己的安全装置，伸出手去够她的脸：“把我挪近一些。” 他的座位应声动了起来，和Alpha的座椅并在了一块。阻挡在二人之间的扶手也落了下去。 许筱抬起一只手穿过她的背后，与前方的另一只手合围，下巴抵在林宥恩的脑袋上，抱住了她：“之前圣诞去我读研的学校，在图书馆。” “你问我看着冬天的海冷不冷，”林宥恩听着他的声音闷闷的从自己的头顶上传来，他的的脸是精致而瘦削的，她的脑壳被硌得有些疼，“其实很冷，如果是阴天，或者是下雪的时候。”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总会闪回出晴天时我们走在一起的场景。” 阳光被树影分割成小块，随着他们的步履，在她的眼里游动。在她的酒窝里被卷成一小团。 “你也多想想我吧，在你的梦里，或者每一次觉得忘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前，类皮革的材质和皮肤贴合的黏腻感并不很舒服。但是这层衣料所覆盖着的胸腔里有他的心跳。她的手不自主地从他的左胸下沿向上托起，感受着这团软肉的质量。 与往常的挑逗不同，这举动更像是无意识的确认。许筱被这反反复复的动作撩拨得有些双颊发热。 飞行器缓缓地向前自行驶着。她在他的怀抱里缓缓地蜷起身体。 “……吃吗？” 周遭的空间似乎有些轻微的异变，气温也在升高。许筱以为这是情欲的透镜效应。 然而飞行器的仪表盘突然开始闪烁，驾驶程式响起冷淡的报警音： “警报：空间曲率异常，进入拮抗式路径调整。” 林宥恩噌的一下从许筱的臂弯里弹了出来，将他身上的安全装置重新调整回合适的位置。座椅迅疾地移动到了控制台前。 她发出指令：“曲率异常区域坐标范围图像化。” 控制台上升起了一方全息屏，屏幕上是这片区域的3D网格示意图，其中不断闪烁的黄点就是他们飞行器所在的位置，一条红色的曲线从飞船处往外延伸出去，圈定了一片区域。 飞行器在异常区域的外围，这片被红线的区域的曲率正在快速向负轴滑落，这意味着如果飞行器不进行拮抗调整，将自然而然的掉落进空间的凹陷处。 “这里不属于巨大质量天体的的引力影响范围……”她自言自语地进入了分析状态，“这块异常区域是最近才出现……” 图像凹陷的同时似乎整片区域都开始围绕着凹陷中心开始旋转，就仿佛有一双巨手将这片空间当做了毛巾拧起来了一般。这个拧转的程度肉眼可见的在加快。 “定位曲率谷值点，进行MLC分析；同时沿着曲率异常边界做拮抗式路径调整，配合空间扭曲加速度寻找向外弹射时点。” M（Mass），L（Angur Momentum），C（Charge），分别是质量，角动量，以及电荷。许筱毕竟经过了登舰考核，这点宇宙学常识还是有的。 这意味着，林宥恩怀疑这里出现了瞬时黑洞，也就是所谓的空间破缺。 这种破缺的原因不明，多猜测是由于真空能量涨落，或者超新星爆发的高能粒子流导致的，有时候曲率飞船折叠和击穿空间加速的前进方式也可能造成这种破缺，但是一般扭曲效应较弱，而且很快会被修复。 M，L， C三个数值在屏幕上快速地往大数方向跳动着，于此同时，飞行器的防辐射警报也拉响了。 她滑到了他的身边。 面上居然还带着笑容： “好消息和坏消息。”意思是让他选。 “快说。”他被她不合时宜的幽默感激怒了，拧住了她的手臂，心脏因为恐惧蹦得飞快。 “坏消息，飞行器的防辐射装置坚持不过十分钟，所以我们要弃船。” “好消息，十分钟内我们可以通过空间扭曲的加速度弹射出去。” 她虽然笑着，那微蹙的眉头却告诉他这不是全部。 “就算弃船，这种强度的辐射，就算是逃生舱也保护不了我们多久。” “一旦暴露在这种辐射下，不用一秒，人类的躯体就会焚成灰。” 许筱揭穿了她。 但林宥恩似乎料到他会这么说，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挨近了他。 她尽力将眼睛弯成了他熟悉的月牙儿： “你忘啦，我不算是人类啊。” 许筱一怔，还想反驳什么，但是眼前的光线却猝然消失了。一层有温度，又柔韧的物质包围了他的周遭，他的脸，脖子，和身体。他猛然回过了神来，明白了林宥恩要做什么。 他想要尖叫，想要阻止她，却无法发出声音。 这一刻，许筱不太明白，这把从胸腔直刺喉间的利剑到底是什么，是惊怖，或者绝望。 一切终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