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食

    好黑，好冷。

    崔正茫然地走着，周围漆黑一片，只听得到水滴落下来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误入了这样的困境，尽管脚步没有停止，潜意识里却知道这样只是徒劳。这时，脚底的地突然开始下陷，崔正想要逃离，脚下的黑洞却牢牢吸住了他的双腿，他疯狂地尖叫挣扎，最终还是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中。

    他以为自己死了，可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和刚才截然相反的世界，周围的色彩丰富艳丽到如万花筒一般令他眼花缭乱。他坐在地上，眼球被色彩强烈冲击着，感受到了一种带着荒诞的恐惧。突然一条细细的黑蛇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他尖叫着想要逃开，却发现黑蛇瞬间变成了千百条，映在了周围每一片镜面里，一同向他冲来。他顿时感到茫然无措，退无可退，只能捂着头闭起眼尽力蜷缩着身体祈求得到一点庇护。然而下一秒场景突然翻转，他发现自己正赤裸着身体躺在洁白无暇的餐桌上，身旁是精美的食物与还未被点燃的红色蜡烛。他坐起身，发现餐桌竟然长得看不到尽头，他费力地站起身想要离开，却发现脚被扣上了枷锁。

    “想要离开吗？”熟悉的声音响起，崔正惊恐万分地回头，看到的是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李容庭。

    几乎是条件反射，崔正下一秒拔腿就跑，对方却把手中的铁链往回扯，轻轻松松将他带倒在地。崔正强忍着身上的痛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向前爬，对方似乎十分轻蔑地笑了笑，随后毫不怜惜地拉扯着铁链往回走，崔正的头和腿都碰到了尖锐的桌角，顿时一片血肉模糊，洁白的地面被拖行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放过我。。。放过我。。。”崔正痛苦地求饶，对方像没听到似的继续拽着铁链无情地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崔正已经被拖到奄奄一息，却感受到鼻尖上传来了一个温柔的吻，纤细的手指抚摸上他沾满血迹的面庞，甜美却如同恶魔般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不听话的话，是会被惩罚的哦。”

    崔正猛地从床上惊醒，房间的空调开得很低，可他像被水洗过似的全身上下沾满了汗。他剧烈地呼吸着，仍旧惊魂未定，抬头看向对面钟表的指针，才凌晨五点。

    他做了个非常恐怖的梦。

    崔正脱力般地倒回床上，一阵恶心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掀开被子下床，狂奔到厕所呕吐，胆汁都被吐了出来。

    他看着马桶里的呕吐物，真想让自己就这么死过去。

    －

    ?

    崔正进班的时候，教室里还空无一人。他脚步虚浮地放下包坐到位置上，这时候他可没什么心思享受独处的时光，因为很快他就会成为一个失去自由的奴隶了。

    他脑袋不灵光，人也不强势，想不到任何可以和李容庭谈判的筹码。她漂亮，优秀，性格又好，所有人都会站在她那边，自己只能听之任之，失去一切尊严地被她操控。他开始恨自己，恨透了那个当初起了邪念的自己。那是高三开学第一天的分班考试，当时他为了不被从现在这个高分班里淘汰，为了考试下了很大的功夫。然而在考试的前一周他不幸地遭遇了胃肠感冒，导致这一周他都没能好好复习。虽然他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但他知道父母对他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他不想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让疲于奔波的父母失望，于是他作了他人生中最叛逆的一个决定—作弊。

    其实在别人看来打小抄是件虽然不好却也无伤大雅，甚至每个人都有可能经历过的事，但这对于循规蹈矩活到现在的崔正来说却沉重的如同犯罪。他感觉自己堕落了，却更害怕被逐出好不容易考进来的高分班。与何庆松和李容庭那样天生学东西就比别人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名列前茅的人不同，他并不聪明，现在的成绩完完全全是靠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得来的。即使靠着努力有着中上等的成绩，他也不是个考试型选手。一旦考试遇到了一道不会做的题，他的心态就容易崩溃，后面的答题全都会受到影响。如果这次考试途中胃疼，那他百分之百会崩掉，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这是被逼无奈的选择，他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不停地自我合理化，如念咒般安慰着自己，最终带着小抄走进了考场。

    其实他在真正动笔的时候都还是想着尽量不要去看那张罪恶的纸，然而天不遂人愿，他的胃还是在做到物理试卷的时候痛了起来。

    太倒霉了，物理正好是他最薄弱的学课。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忘记胃上的痛感，冷汗却忍不住一滴一滴往额头上冒。炎热的夏天，教室里正开着空调，而崔正不幸地坐在最后一排，冷风全部吹在了他的后背上。

    胃上传来了尖锐的疼痛，崔正嘴唇发白，他看着笔下的最后一道大题，明明知道该用什么公式去解答，可脑子无法转动，死也想不起公式的具体内容。最终，他向心中的恶魔妥协了。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见周围的人都在专心做题，于是将手缓缓伸向抽屉，将那张写了物理公式的小抄抽到自己低头可见的程度，飞快地上下扫视，终于找到了自己心中所想的公式。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汗液早已沾湿了胸膛，立马把小抄推回桌肚，慌忙地去解答那道卡住的物理题。幸运的是，记起了公式后崔正的思路异常的通顺，竟顺利地解开了以往都得不到几分的倒数第一题。解完最后一题崔正如释重负，甚至连胃上的痛感都减轻了许多，看着周围大部分人还在埋头苦写，崔正心想，偶尔走走捷径似乎也挺好。

    正当他放松下来准备从头开始检查试卷时，突然似有似无地感受到对面角落里的一道视线。

    他带着不会吧的想法机械地转过头，发现班上那个最漂亮最优秀的女孩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崔正顿时感到五雷轰顶，他的心脏都漏了一拍，四肢好像都无法动弹，就愣在原地与李容庭这么对视着。对面的女孩望着他呆楞的模样笑容不减反增，她用手指指自己的桌肚，对着崔正做出几个口型：

    我　都　看　见　啦

    那一刻崔正感觉自己周围的环境都碎成了碎片，轰然倒塌。这不可能啊，他当时明明小心翼翼地观察了所有人，怎么还是被看到了呢？他的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作弊被班上的女神当场抓包的感觉太过羞耻，崔正的脸红到耳根，将头转了回去，不敢再与她对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太丢人了。怎么就这么倒霉，第一次作弊就被发现了呢？崔正已经无心检查试卷，他慌乱地扣着手指，羞耻到甚至感觉此刻的自己正浑身赤裸地坐在教室里接受坐在角落里那个女孩的审视。他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试卷上的一个数字，脑子彻底停止运转，只有脸颊发烫的感觉让他知道此刻的他还存活在这个世上。

    考试铃终于响起，后排的同学朝他传来试卷，前排的崔正却跟个雕塑一样毫无反应。同学试着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崔正才恍如隔世般清醒了过来，连忙接过试卷传向前排。

    老师收齐试卷宣布考试结束的那一瞬间崔正就背起书包冲出了教室，他不敢再去看李容庭的眼神，此刻的他只想回家蒙头大睡，期盼着睡醒后他能将这件耻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过了一个星期，终于到了公布考试成绩和分班情况那天。崔正这一整个星期都过得揣揣不安，因为害怕自己发挥失常落到平行班，更害怕李容庭将他作弊的事情揭发。然而不管是上课还课间，整个星期李容庭都表现的毫无异常，甚至每天早上把语文作业交给崔正的时候也是非常友好地对他笑着，和上周在考场上对他露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截然不同，仿佛这件事没发生过一样。

    或许那天那个笑容，是他会错了意。李容庭美丽温柔性格又好，所有人都想亲近她，她没有道理非要去破坏班上一个毫无交集的人的前途，更没道理露出那种可怕的笑容。她应该是个好人，可能他那天只是太慌张了，看到什么都认为是不怀好意的。

    公布成绩那天，崔正反而变得平静了。在得知自己不仅留在了现在的班级甚至发挥超常考进班级前十还被班主任特别表扬的那一刻，崔正内心的压抑得到了释放，他甚至有点想哭，因为这是他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如此接近那个只有万众瞩目的人才能登上的舞台。他好高兴，回去他一定要告诉远在外地打拼的父母这个好消息，他们一定会为他感到骄傲的。

    崔正这一整天都好像飘浮在云里，踩在脚底的路都像棉花一样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畏畏缩缩地遮掩自己，而是挺起胸膛，眼神里都带着笑意。他知道过不了几天这样能抬头挺胸的勇气就会消失，所以他现在想尽可能地去享受这样有一点小骄傲的感觉。到了放学崔正哼着歌做完清洁锁上教室门时，想起来要去语文老师的办公室拿下周默写文言文的内容表，于是转身上楼前往高三教师办公室。

    他抓着两边的书包带子一跑一跳地上了楼，正准备走向办公室，却迎面看到李容庭正拿着一沓他们班这次分班考试的卷子，手握住了门把准备进去。

    崔正脚步一顿，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开始发芽。

    李容庭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慢慢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崔正。崔正的心顿时沉到谷底，他紧张得双手握拳，浑身都忍不住颤抖。李容庭抱着厚厚的试卷，面色阴沉地上下打量对面的崔正，随后，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那一刻，崔正知道自己完了。那个笑容，不仅是神情，就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和那天考场上那个地狱般的微笑如出一辙。

    他们班所有的科任老师几乎都在这个教室，包括物理老师和班主任。李容庭抱着试卷对他露出这种表情，崔正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她这是要揭发自己。完了，我要完了。是不是他今天太过得瑟，报应才来得这样快？李容庭生得美丽，不用努力就能永远排在班级前几，听说家境也很好，走到哪儿都有人围着她转，为什么就不能同情一下什么都没有的自己呢？她真的太狠心了，她是个伪善者，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崔正想张嘴说话，喉头却像被扼住了一样无法发出声音，眼看着门把手被推倒最低，下一秒李容庭就要进去，崔正的脚步先于脑子做出了反应。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到了李容庭身边，并紧紧地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好似要将她捏碎。他看见李容庭露出吃痛的表情，眼睛甚至都开始变得湿润，他才发觉自己力度之大，连忙松开了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他无措地摆着手，模样有些滑稽。

    “你要干什么？”李容庭眉头微皱，就连这样看上去也很是漂亮。

    “你。。。能不能不要。。。”

    “不要什么？”李容庭饶有兴致地望着崔正。

    “不要。。。揭发我。。。”崔正的声音越来越低，亲口在对方面前承认作弊令他无地自容，他紧抓着两边的书包带，低着头掩盖自己变得通红的脸蛋。

    “哦。。。”李容庭把尾音拖得极长，一步一步地朝崔正靠近，“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崔正感觉自己的心跳剧烈到李容庭都能够听见，他低着头看着李容庭脚上穿着的限量版球鞋，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茶香味香水，脑子又停止了转动。

    对方越凑越近，在两人的脚尖挨在一起时，终于停了下来。李容庭仰视着崔正低垂又通红的脸庞，目光死死锁住左颊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缓缓说道：“崔正，看着我。”

    对方的声音充满了不容拒绝的意味，崔正毫无反抗之意，乖乖地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人。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喷洒在对方的面颊上，李容庭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崔正，你也知道，不给我点好处，我是没有理由去帮你的，对吗？”

    “那。。。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崔正的声音已经抖得无法控制了。

    “跪下。”

    崔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满脸诧异地望着李容庭。

    “听不懂吗，我叫你跪下。”对方的眼睛微微瞪大，眼神已经失去了光彩，看上去尤为可怖。

    崔正一瞬间两腿发软，他还来不及去消化此刻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且异于常理的场景，双膝就慢慢跪在了对方面前。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自尊已经不复存在了。

    李容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崔正圆圆的头顶，她将试卷放在了右侧的窗台上，微微抚摸了上去。不够，这样还不够。李容庭的手指慢慢滑到崔正的下巴，将崔正的脸抬起，逼他仰视着自己：“学狗叫。”

    让他跪着不够，居然还要让他学狗叫？她是不是疯了？崔正急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他听见办公室里隐隐约约传来了老师相互之间交谈的声音。难道他要与老师一墙之隔，跪在同班女同学面前学狗叫吗？他平时再懦弱起码也还是个男人，这种事他怎么可能做得出来啊？

    李容庭捏住崔正下巴手指的力度渐渐增大，接连两次崔正不顺从的反应已经让她产生了怒意，她丢下冷静的伪装，一巴掌打到了崔正脸上。

    崔正一下子被打得头偏了过去，他一只手撑在地上，脑子里嗡嗡作响，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头发就被用力地拽住，脸被拽到了对方面前。他看着李容庭俯下身子，脸和他靠的极近，注意到对方抽搐的脸部肌肉和狰狞的神色，听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此刻她的脸极其扭曲，已完全称不上好看。崔正彻底害怕了，害怕到忘记脸上尖锐的痛感，害怕到耳里老师们的交谈声渐渐淡去，颤抖地发出了滑稽又难听的狗叫声。

    他看着李容庭的瞳仁一点一点地变大，心中的恐惧达到了巅峰，牙齿不住地颤抖。他不知道对方此刻是否满意他刚才的举动，生怕接下来会发生更恐怖的事。

    然而下一秒，崔正听到对方发出咯咯的笑声，细微而又短促，好像忍不住了似的，整个肩膀都在抖动。他恐惧地望着对方不正常的举动，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怀疑。他们做了两年的同学，这两年她在崔正眼里一直是个温柔善良令他憧憬的女孩，而此刻眼前的这个人，扭曲而又丑陋，简直就是个疯子。

    李容庭缓缓蹲下身，手指微微地抚摸上崔正被打的肿起的脸颊，声音兴奋地变得高亢起来：“好可爱，好可爱。”她的表情渐渐恢复了正常，正如痴如醉地望着脆弱不堪的崔正，深情的好似注视着一个爱人。

    “你乖乖的，我就帮你。”李容庭轻轻点了一下崔正的鼻头，随后缓缓站起身拿回放在窗边的试卷，对崔正说道：“忘了告诉你，放学前我一直在帮老师统计分数，现在只是想把试卷还给老师而已。”

    崔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就这么像个傻子一样被耍了。像个傻子一样跪下，像个傻子一样学狗叫，其实对方根本就没打算过去揭发他。

    他呆呆地望着对方渐渐走远，在推门进去之前最后朝他说了一句：“记住，我刚刚只是在取‘利息’。”